一
近日,和读高三的女儿吃饭,她突然对我说:你一定知道罗丹的雕塑《思想者》。我问你:“那个裸体的思想者端着脑袋锁紧眉头,他正在想什么问题?”
我以前并没有留意过这个问题。我想了一下,说:“复仇。西方人崇尚英雄主义,英雄往往通过复仇而产生——他正在想复仇的办法呢!”
女儿大笑:“错!他想的是:明天我穿什么衣服!”
这样的答案我没想到,我马上感到自己老了,我与孩子的精神世界竟有如此的差别。时代是变快了,是在不知不觉中前行的,当人们看清时,就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我们的文学也是这样,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尤其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真正进入了多变的多元时代,进入了既令人兴奋、振奋,也叫人眼花缭乱、令人眩晕,有时也让人困惑乃至目瞪口呆的时代。
这是一个正在崛起中的民族应有的自由空间,一切发展的可能性都存在于这种空间。文学开始了“无序”的过程。文学也开始进入多重的被检验过程:让社会去检验;让市场去检验;自我检验;也准备让历史去检验。自由空间,这其实是双刃剑,在没有创作自由的时代,文学写作只有“准入证”而没有检验,在很多情况下,“准入证”实际上也是“死亡汪”;而在宪法许可的自由空间里,创作是自由的,准入是自由的,作家写作的“利益”向度也是自由的。然而,作家的写作却必须考虑到一些检验环节(不进入公众的写作除外)。
社会(当代读者)的检验是现实的检验,时间的检验则是历史的检验。这种被检验的意识为文学“无序”的繁荣引入了一种“有序”,这种“有序”是无形的,然而对文学发展的推动、对作家的成长具有的影响则是巨大的。这种“有序”,决定文学发展史如何书写。我们看到,文学史的名称大致写作“十八世纪文学主流”、“十九世纪文学主潮”……
我说这些并不代表作家们都应为进入文学史而写作,正如为获诺贝尔奖或茅盾文学奖而写作。我的看法是:作家写作,宜将眼光放得开阔,中外文学长廊中,是哪种写作穿越漫长的时间隧道,持续地闪耀着历史光辉,照亮着人类历史的征途?宜将思想的锋芒指向现实的纵深,在生活表层的背后,还有丑恶、欺骗、污泥浊水;在光鲜的人生里,无论中外,无论古今,整个文学的发展史紧密地伴随着人类文明进步,一步步地向前推进,其中有一些共同的道义、价值和理念,乃至理想、信念,比如人文主义、人道主义、民主、自由、博爱、平等、人权与尊严,等等,几百年来,都是人们追求精神文明的明灯,是人们思想的主题,同时也是文学艺术的主题。
说到这里,我又忽然想到,这些说法难道还新鲜吗?这些理念不是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包括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的主题、“陈言”吗?为什么还想着这些呢?
——尽管有人认为我们已进入“后现代”时代、网络时代、思想和艺术上“解构”和“消解”的时代,但是,我觉得我们的社会环境和文学并没有进入“新世纪”,正如我们还没有成为“发达国家”,我们的社会形态只能称为“初级阶段”一样。我们赖以生存的国度还长期肩负着精神文明、政治文明从启蒙到建设的历史使命。我们浮躁不起,奢侈不起。
着眼于文学,几个世纪以来的世界主流还有一个共同点亘古不变,那就是“文学即入学”。是入学这个概念将文学与其他文学的创造、精神的创造区隔开来。人学对文学,是起点,也是落脚点。当然,很多人对“入学”有着不同的理解、解释。令人困惑的是,也有人扬弃了这一命题,或者在思考和写作的过程中,将“入学”的意识束之高阁。
谈这个话题与手中的这本书,与申平的小小说创作有什么关系呢?正是认真地读了申平的这些创作,才引起我想到这个问题。申平的创作实践,正处于我上面所谈的我们社会的人文环境、文学生态和文学发展的历史背景之中。把申平的创作放在这样的大背景中去看,申平文学写作的思想风骨、艺术个性和文笔的精彩就能看得更立体、更清晰。
二
很显然,申平是一位始终坚持文学的“入学”理念的作家,是一位既有厚重的历史感更有强烈的现实感,对社会、对现实、对人持续地保持着观察的敏感,并不断刷新着自己的反思的作家。还可设问:他不是什么样的作家呢?——他不是时髦、时尚、流行的作家,不是“闻风而动”的作家,不是拿写作为唯一生计、什么赚钱就写什么的作家,不是受投机心理支配的作家。
如此看来,在今天,这样的作家就会是一个不加引号的纯正作家了。
“文学即入学”,意味着作家关注的中心是人。作家的创作力,往往表现为其对人的关注是否敏感,是否善于反思。我觉得,敏感性和反思性正是申平作为一个作家的重要优长。这一点,也可能是他长期以来对自己的创作活动提出的一种要求和定位。
敏感,往往表现为在人人习以为常、公论昭昭的事物中发现歧义、发现新异,这是一种直觉的洞察力和辨识力。读《吴雪的两次相同经历和不同结局》,很能说明申平的认识敏感。一个先生因名字有些女性化而被会务人员安排在一个女性的房间过夜,这故事有趣味性但也称不上稀奇,而且这样的故事很难摆上典雅的“台面”。但申平的敏感在于两个相同的情节之间的“时间”。时间变了,情节的结果也变了。头一个故事的结果是男女二人怨恨相向,第二个故事的结果却是男欢女爱。申平给读者呈现的只是“变化”,除此便不再做其他演义。至于这种变化是好呢,还是“礼崩乐坏”呢?众多的读者可以有众多的评判和深思,读者可以衍生出很多“正面”意义,也可能推想到诸种“负面”影响,还可以认为正负参半,一个小事可延伸出多种联想甚至更多的评议。然而有一点却是应肯定的,即申平毕竟写出了社会和人向前发展的某种轨迹。这篇小小说还提示人们:不能老是习惯于对事物作单一评判,要么是,要么否。对任何事物的观察与评判都应采取多层面、多角度和辩正的方法,以动态、发展的观点去理解。一元论和僵化思维方式不但是认识事物的大敌,更是文学创作的死胡同。
申平的敏感中还有一种特质是“执著”。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老冷这个人》。读这一篇,使我想到,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与人的交往和相互影响,过于偏执、古怪的性格已经很少见到,至少在大众的心理层面已不能见容和认同老冷这样的“怪人”。然而,申平却仍然“坚持”,他对老冷这个“狂人”“大书特书”,在老冷坚硬的个性背后,仿佛看到了申平的某种“执著”。这其实是申平的另一种敏感:不能轻易地放弃对一个性格做派上“不近人情”但是非极其分明、态度极其磊落者的尊重与理解,我们丢失的可能正是最应坚持、最可宝贵的东西:嫉恶如仇、义无反顾、无所畏惧。在生活中,老冷这样的人肯定是个有“争议”的人,会有人说他神经不正常。我想,申平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即老冷这样的人很容易写得直露。但是没有。申平在老冷这个“个性”上敏感地意识到了一种大众的“共性”,即对权势的畏惧、对危险的回避、对虚伪的认同。尽管我们已经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时空里,但是我们“国民性”的改造任务还远没有完成,何况,在新时代我们还可能感染上新的“病毒”。在“文学即入学”的理论中,“典型性格”是一个主要范畴,塑造像老冷这样的典型性格,仍然是支撑当代文学大厦的支柱工程。
《赛福兰》写大学同学中的一个“小偷”,后来却事业有成,对社会做出贡献;《一场阴谋》写“我”一行作为“北京艺术访问团”到某地尽享尊崇,实则被一机构当做“招牌”骗取钱财与信誉的故事,都突出地体现在申平观察生活、审视生活、选取表现角度的敏锐与敏感上。
申平九十年代后期至今的创作,在题材上倒不见新奇,他过去所擅长的民间色彩浓厚的传奇故事已很少见,更多的是当代各种生活、各种社会角色的题材,这也体现出申平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当代生活和当代人的种种嬗变,而写好当代人,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能否站在历史要求与当代潮流的坐标上,敏锐地读解当代生活和当代人,敏感地捕捉到文学——文学的新的角度和新颖主题。我觉得,申平近几年的创作正是如此。
申平是一个思考型作家,如前所谈,他的写作不是倚仗某种新奇的题材、玄奥的情节、时髦的理念去吸引读者眼球,而是坚持他对文学的理解——即入学的理念,以发展的眼光、以辩证的认识方法、对林林总总的事物、对形形色色的人物进行深度的思考。我读申平的创作,感觉他的创作心理和主题较多地呈现出“反思”的特性。
《头羊》篇幅很短,有三个角色且有一定的情节密度,然而结构紧凑浑圆、文字凝练而晓畅,堪称精品佳作。这篇作品给我的感觉最深的是作者反思的锋芒与激情。它通过瘸羊倌与老头羊的关系、与新头羊(和平)的关系和新头羊的命运来反思各种观念:瘸羊倌与老头羊经历多年风雨患难的情感;新头羊的倔强、异端反抗使瘸羊倌仇视;瘸羊倌作为“人”的险恶心计与头羊的悲惨命运。这篇《头羊》还是一篇很完美的象征性作品。鲜明的象征效果由两个方面来实现:一、呈现层面的真实性、典型性;二、与历史与现实的巨大对应性、同一性。当作家直接表现某个领域某些事件及其动因有现实困难或效果有限时,象征就是一种借助呈现层面去表达思想倾向和显示意图的最佳形式。
人们读的是新头羊和平的命运故事,可引起读者反思的却是我们古老的国民性、历史的启示和民族的成长史。对瘸羊倌这个角色,作者是在批判呢,还是反思,抑或一种自我批判?都是,可也不单是。
《南方的孩子》触及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层面:以一个北方人的眼光来看,南方人仿佛生来就是“赚钱动物”,南方人不崇尚“学而优则仕”。南方的孩子从小赚小钱,长大以后赚大钱。这种现象究竟好不好呢?申平小小说写的是:一个近乎胸无点墨的南方老板,却可以驱使大学生、硕士生甚至博士生干活”。因为在经济方面,他们的“学历”比那些高学历者不知要高出多少倍!这个立意会引起很多北方人和南方人去反思。至今,在文化心理上,北方人看重的仍然是通过“金榜题名”而朝“出将入相”的理想去努力;而很多南方人则鄙视政府公务员,他们吓唬孩子说:你若不好好做,长大以后让你当机关干部。这种现象,的确值得人们思忖。
三
我与申平认识已有数年,是真诚的朋友。申平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正直、热情、大方、率真;作为作家,他又内敛、敏感、细腻。还有一种很内在的诗人的浪漫主义气质。申平祖籍河北,出生在内蒙古赤峰市,与南方人并无人际瓜葛,但在九十年代末,他毅然抛却诸多优厚待遇“孔雀东南飞”,“飞”到了广东惠州。当时的惠州还并没有如今的繁荣和名气。这件事,足以说明这个外表敦厚的北方知识分子在思想深处一直洋溢鼓荡着的理想主义激情和勇于开辟崭新生活空间的信念。
文若其人。人到了南方,但由于生活历练、文学追求所塑造出来的思想风骨、文化素养和文学理念并不会轻易改变。思想风骨和文学理念又贯注于申平的性格之中,就产生了我上面所谈到的创作特性和艺术风格。申平的作品很能体现自己的创作个性,从中能读出作者率真的性格与情怀,这些作品有着特别的感染力。
最见申平真性情的有两篇作品,一是《作家的父亲》,一是《饼干》。我觉得很多人都可能程度不同地在那个“作家”的角色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父亲崇尚写书的人,甘心当牛当马去造就儿子,儿子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最高理想;而儿子的一切奋斗为的是脱离父辈们的命运,逃离得越远越好。然而,申平将儿子的那种巨大的尴尬表现得淋漓尽致。末了,儿子仍然与父亲化解不开,父亲在烈日下狂热地替儿子叫卖“作品”,可歌可泣,儿子却陷入一种更深重、更刻苦的痛苦之中。这篇作品饱含深情、意蕴丰满。类似的作品还有一篇《母亲的守望》,老母亲守着儿子“涂鸦”的两箱纸片,奉若神明,一心等待远方的儿子回来时把它还给他。母亲对儿子的真情,对文化的崇敬,让人震撼不已。我想,这样的作品可能只有申平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投注才能写出。
《饼干》虽然写的是一种误解的巧合,但此篇的“核“却在于表现一种真情、真义,此篇还生动地显露出申平创作个性中温情和细腻的一面。误解可以消释,巧合可予人一乐,但四姐的真情、港客感恩的真意却打动人心。
综观申平的创作,我还想说的是:在文坛上一派浮躁的状态中,申平却不断拓展自己的题材领域,强化“入学”的表现功能;在写作泡沫化的风尚中,申平却孜孜不倦地致力于打造生动感人的文学典型,抒发人间真情,启迪人们对生活的反思,针砭社会和人性中的痼疾……这些所有努力都是现实所需要的,是读者——人民大众所需要的,也是历史——包括文学史所期待的。
我想,对于申平和他未来的创作来说——
人学(文学)之树常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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