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会好的。只要你们那些人不让地球爆炸,我们的子孙后代会见识到社会主义的。我还想再活五十年亲眼看看。”
“你瞧瞧这精神!你听见了吗?”安德雷对我说,“她五十年的计划都有了。”
“你没有吗,儿子?”
“没有,妈妈,真没有。历史走的路真是太奇怪了,我甚至感觉它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我一点分量也没有。五十年以后,谁知道呢!”
“我明白了:你现在是什么都不信了。”玛奈特有点不满地说。
“根本不对。”
“你信什么?”
“我相信人的痛苦,我认为这是可悲的,应该尽一切力量消灭它。说实在的,我觉得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那,”我插话道,“为什么不要炮弹,不要虚空?干脆世界爆炸,结束一切痛苦。”
“有时候是恨不得这样。可我还是愿意梦想有一天,生活中不再有痛苦。”
“所以人活一世,要有所作为。”玛奈特说,一副战士的模样。
安德雷的话让我深有感触,他并不像他表面上那样无忧无虑。“可惜的是人的历史令人难过。”他说这话时的语调!我看着他,突然很想冲上去抱住他,我确信我们永远不会成为陌生人。有一天,或许就是明天,我们会再次靠近,因为我的心已经被他碰撞了。晚饭后,我提议出去走走。我们慢慢地向山上圣安德烈堡走去。我问他:
“你真的认为除了消灭痛苦以外,什么都不重要吗?”
“能有什么呢?”
“挺灰暗的。”
“是。更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去消灭。”他沉默片刻,“我妈妈说我们什么都不信是不对的。可是我们确实找不到归属:我们反对苏联的那些做法;对中国也很失望;在法国,我们既不赞同执政党,也不认同任何反对党。”
“这种处境很不舒服,”我说。
“菲利普的转变大概和这有关。三十岁就反对一切,这确实比较难办。”
“六十岁也一样。那也不应该背弃自己的立场。”
“谁知道他的立场是什么呢?”
“这是什么意思?”
“嗨!当然,严重的社会不公,严重的胡作非为,他是不能容忍的。可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有过政治取向。他采纳了我们的政治观点,是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看到的世界就是我们眼里的世界。其实他对此有多少信念呢?”
“但他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冒了很多险,这不说明问题吗?”
“他确实憎恨这场战争。再说,散发传单,参加游行,都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是某种意义上的探险。这不证明他真的跟随左派思想。”
“你怎么这样替他辩护,这是糟蹋他。”
“不对。我不是在糟蹋他。我越想,就越能给他找出理由。我体会得出我们俩给他的压力有多大,他后来想出的证实自己的办法就是反对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再说阿尔及利亚战争吧,他后来也很失望。那些他拼着命保护过的人全都杳无音信。而现在那边的人最崇拜的,倒是戴高乐。”
我们坐在堡垒脚下的草地上。我听着安德雷的声音,平静,却很有说服力;我们俩真的又可以倾心交谈了,我心里的一个结似乎解开了。这是我第一次不带愤怒地想到菲利普。当然也没有快乐,只是很平和,可能是因为忽然我感觉安德雷离得很近,所以菲利普的事就不那么严重了。
“我们给他的压力很大,是啊,”我认真地说。我问他,“你觉得我应该见他吗?”
“如果你一直跟他这样僵着,他肯定特别难过,这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是想让他难过。我只是觉得跟他无话可说。”
“哦,那是。我们和他的关系再也不可能与过去一样了。”
我看着安德雷。他与我之间似乎一切都已经恢复常态了。月色很好,月亮旁边的一颗小星星也闪闪发光,我的心灵得到了一种巨大的安宁。“小星星我看见你——月亮看见它自己。”我心中回响起古老的诗句,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几个世纪前,而天上的星星正如今天一样闪闪发光。我似乎体会到了永恒的力量。这片土地就像远古时期一样清新,而此时此刻我像是拥有了世界。我坐在这里,注视着山下月光沐浴中的一幢幢房子,莫名地觉得非常快乐。这种超脱真是令人愉悦。
“文学的优势就在这儿了,”我说。“图片会变形,会掉色,而语言却能流芳百世。”
“你怎么想到这个了?”
我给他背诵了《奥卡森和尼科莱特》[2]里面的两句诗。我不无遗憾地说:
“这里的夜色太美了!”
“是啊。可惜你没有早一点来。”
我跳起来:
“可惜!你根本就不想让我来!”
“我吗?开什么玩笑!是你拒绝来的。我明明问了你说:‘为什么不马上就出发去南部老家?’你说:‘好主意。去吧。’”
“当时根本不是这样的情况。你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很清楚:‘我想马上就去南部老家。’你看着我心烦,你当时就想赶紧溜掉。”
“你不正常了吧!我的意思自然是:我想咱们立刻就去南部。结果你回答说:快去吧,而且你的语气特别冷。可我还是劝了你。”
“呵!你劝得没有任何诚意,你盼着我说不去呢。”
“一派胡言。”
他没有一点装假的样子,我有点怀疑自己当时的想法了。我搞错了吗?可那一幕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的脑子里。但是我相信他现在没有说谎。
“这太荒唐了,”我说。“当时我看见你决定一个人出发,真是很受打击。”
“是太荒唐了,”安德雷说。“我不懂你为什么那样想!”
我思索了片刻,说:
“因为我有点不信任你。”
“就因为菲利普的事吗?”
“我觉得你那段时间变了。”
“怎么变了?”
“你好像在玩老年人那一套。”
“这可不是玩。你昨天不是也说了吗:我老了。”
“但是你有点放任自流。在很多事情上。”
“举个例子。”
“你有好多习惯性的小动作,你老是摁你的牙床。”
“嗨,这个……”
“怎么?”
“我的下颌有点感染,在这个位置;要是严重的话,这里的牙桥就固定不住了,就得戴活动假牙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有时候我做梦梦见自己的牙都掉了,就会猛地惊醒。一副假牙……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有些烦心事真的不想说。”
“也许不该这样。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
“可能吧。”他站起身来,“走吧,要着凉了。”
我也站起来。我们两人慢慢地走下山坡。
“你说我玩老年人那一套,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安德雷说。“我有点过火了。这几天我见到那些老朋友,比我老得多,可人家都泰然处之,我很是自责了一番。我决定要行动了。”
“噢,是不是!我还以为是因为我不在,你才心情这么好呢。”
“你想什么呀!恰恰相反,我是为了你才决心振作起来。我不想当一个老刺头。老,就够讨厌了,不能再当刺头。”
我挽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挽住。我又找回了从未失去的安德雷,我将永远不会失去他。我们走进院子,坐在柏树下的一张长椅上。月亮和星星就在房顶上空。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确老了,”我说。“最困难的是要对自己说我们已经完了。”
他抓起我的手:
“不要说这个。我觉得我知道为什么你这本书没写好了。你开始的想法有点空,你就想有大的突破,可这太困难了。以前你写书的目的是让人们更好地理解卢梭和孟德斯鸠,这就非常具体,所以效果也很好。假如你重新定位,我觉得你还是可以出成果的。”
“不管怎么样,也就是这个水平了,我明白自己的能力有限。”
“纯粹从你个人的角度来讲,确实,你也不会有什么更大的成就。可你还是能够引发读者的兴趣,丰富他们的观点,让他们深入思考。”
“但愿如此吧。”
“我已经做出决定了。再干一年,我就停了。我打算重新去学习,把自己落下的知识补上,把空白填上。”
“你觉得经过学习,你又能有一个新的起点吗?”
“不会。可是有很多东西我不懂,我就想学。我就是想弄明白而已。”
“那你不想别的啦?”
“反正现在我不想。别想得太远了。”
“也是。”
我们过去总是想得很远。大概现在要学着只管眼前的事了。我们俩肩并肩坐在满天星斗下,闻着柏树的清香,我们的手紧挨在一起。在一瞬间似乎时间都停止了。但它还是要流逝的。那又怎么样?我是不是还能写作?我对菲利普的怨恨会消失吗?我对衰老的恐惧还会再来吗?不要想得太远。远处是可怕的死亡和永别,远处有假牙、坐骨神经痛、瘫痪、痴呆和在陌生世界中的孤独,我们不再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会抛下我们飞快地运行。我能做到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吗?或者平心静气地面对这一切?我们两人在一起,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我们会在人生的最后旅程中相互搀扶。也许因此这一段路就不再可怕了?我不知道。希望如此。我们别无选择。
注释
[1]Champeaux,法国塞纳—马恩省小镇,距巴黎东南四十公里,因一座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纪初的大教堂闻名。
[2]Aucassin et Nicolette,法国十三世纪初半诗半散文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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