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觉得我不理解你爸爸,觉得我配不上他?”
“十五岁的时候想过。当然啦,所有的女孩都恋父。”
“那时候你到底怎么想的?”
“觉得你不够崇拜他,他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有才的人。”
“我肯定是应该对他的工作更关心一些。你觉得他埋怨我吗?”
“为这个?”
“为这个或者为别的。”
“我没看出来。”
“我跟他经常吵架吗?”
“没有,我没看见。”
“五五年那年大概常吵,克莱特还记得……”
“那是因为她成天围着你转。而且她比我大。”
“那照你看,你爸爸为什么要离开我?”
“一般男人到这个年纪,总想开始新生活。他们想象生活应该是常新的。”
我真是从吕西安娜这儿听不到什么正经话。难道她觉得我这么糟糕吗,都说不出口了?
三月十六日
“你老是不说你对我的看法:真的那么糟糕吗?”
“你想什么呢!”
“我杞人忧天,确实。可我就是想对自己的过去了解得透彻一点儿。”
“未来才是重要的。你找几个男人。或者找份工作吧。”
“不。我就要你爸爸。”
“他可能会回心转意的。”
“你明明知道这不可能。”
这样的话我们至少说了十次。她也一样,被我弄烦了。没准等我把她烦透了,她就憋不住会跟我说了。可她怎么那么有耐性呢?肯定是他们给她写过信,让她体谅我,忍受我。
天哪!人的一生,要顺则事事皆顺;可一旦有了麻烦,就会发现自己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对他人都一无所知,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们怎么看你……
我问她对她父亲的看法。
“我呀,对谁都没看法。”
“你不觉得他的行为很无耻吗?”
“老实说,不觉得。他肯定对这个女人抱有幻想。他太天真了。但是不无耻。”
“那你觉得他有权把我牺牲掉吗?”
“这当然对你很不公平。那难道他该把自己牺牲掉?我反正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
她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她真的这么冷酷吗?我不知道。她并不是像我开始认为的那么自信。昨天我问了她有关她自己的事情。
“你听我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你爸爸老跟我说谎,我得听点儿真话。你是因为想躲开我才来美国的吗?”
“你说什么呢!”
“你爸爸认为是这样。而且为这事他挺恨我的。我明白你很烦我。我一直让你心烦。”
“不如说,我不适合家庭生活。”
“你主要是受不了我。你走就是想摆脱我。”
“你别夸张了。你没有压制我。没有,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翅膀硬不硬。”
“那你现在知道了。”
“是,我的翅膀硬了。”
“你快乐吗?”
“这是你的观念。这对我没有意义。”
“那就是说你并不快乐。”
她以一种恶狠狠的口吻说: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工作,娱乐,短暂的欢爱,我不能认同这种活法。她有时候很生硬,很急躁,不单单是对我,这让我觉得她有一些难言之隐。这大概也是我的错,她如今这样抵制感情,一定是因为反感我的多愁善感,她才选择了跟我背道而驰。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有点僵硬,甚至无情无义。她让我见了她的几个朋友,她对待他们的态度叫我吃惊:她总是很冷淡,干巴巴的,她的笑声都透不出快乐。
三月二十日
吕西安娜身上有些地方不对。我一直不敢用这个词,我害怕说出来,但事实如此:她的恶毒。挑剔、嘲讽、口无遮拦,她一向如此;但对于她所谓的朋友,她流露出一种恶毒。她喜欢对他们说一些难听的实话。其实他们只能算她认识的人。她很想带我见一些人,可她完全是孤独的。恶毒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她怕什么?总之她不是我在巴黎所想象的那个优秀、坚强、镇定的女孩。难道是我把她们俩全害了?啊!不能啊!
我问她:
“你是不是跟你爸爸一样,觉得克莱特结婚结得很傻?”
“她想要的就是这种婚姻。她成天只想着爱情,一旦碰到了就完蛋了。”
“她这个样子,是不是我的错?”
她笑了,那种没有快乐的笑:
“你的责任感有点过分强了!”
我坚持我的看法。但在她看来,童年期最重要的是心理健康状况,这种状况跟父母无关,父母也不见得明白。家庭教育作为一种有意识的影响,完全是次要的。我的责任感根本没有意义。但这并不让我觉得解脱。我不是想证明自己没错,其实,这两个女儿是我一生的骄傲。
我也问了她:
“你对我怎么看?”
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是说,你怎么描述我呢?”
“你是很典型的法国女人,用这边的话来说就是非常soft(温柔)。也非常理想化。你不会维护自己,这是你唯一的缺点。”
“唯一的?”
“就是。除此之外,你很开朗,乐观,挺可爱的。”
这样的描述太粗线条了。我重复她的话:
“开朗,乐观,挺可爱的……”
她不好意思起来:
“那你自己怎么看你?”
“像沼泽地。一切都陷下去了。”
“你会找回你自己的。”
不可能了,这恐怕就是最可怕的事情。我到现在才刚意识到自己对自己究竟怎么评价。这样评价的理由我说不出来,莫里斯已经全部毁掉了。我评判别人以及自己的标准,也被莫里斯彻底否定了。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对自己做人的准则予以质疑。而今我在问自己:凭什么认为家庭生活比社交生活好?凭什么觉得文静稳重比蜻蜓点水好?凭什么说脚踏实地就比雄心壮志好?我所有的志向就是使我周围的人感到幸福。可是我没有让莫里斯感到幸福。两个女儿也没有得到幸福。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清楚将来该怎么样。黑与白完全交错在一起,世界混沌一团,而我也没有任何轮廓。如果什么都不信,连自己也不信,我如何生活下去?
吕西安娜看到纽约竟然引不起我的兴趣,非常气愤。以前,我很少出门,但每次外出我都兴致勃勃,我对风景、人、美术馆和街景都充满兴趣。可现在我像死人一样。一个还得苦熬多少年的死人?其实每一天早晨醒来,我都觉得自己很难挨到晚上。昨天洗澡的时候,我甚至抬不起一只胳膊:为什么洗澡要抬起胳膊,为什么走路需要迈步?一个人上街的时候,我经常长时间坐在马路牙子上,整个人像瘫了似的。
三月二十三日
我明天走。我的四周还是漆黑一片。我发电报不让莫里斯去奥利机场接我。我不知见了他怎么应付。他肯定已经离开家了。我回家了,但他走了。
三月二十四日
到了。克莱特和让—皮埃尔在等我。我在他们家吃了饭。他们把我送回家。窗户是黑的,以后窗户永远都会是黑的。我们上了楼,他们把我的行李放在起居室。我不让克莱特留下来陪我,我得自己习惯。我在桌前坐下。我坐下来。我看着那两扇门:一扇通向莫里斯的书房,另一扇通向我们的卧室。紧闭着的门。一扇紧闭的门,门后有一些东西。我不动门就不会开。不要动,千万不要动。让时间和生命就这样停止。
可是我明白我会动的。门会慢慢地打开,我会看到门后的东西。那就是未来。未来的大门会打开的。慢慢地,却势不可挡。我就在门槛上。我面前只有这扇门,以及门后的一切。我怕。没有人可以帮我。
我怕。
注释
[1]Chesterfield,美国香烟品牌。
[2]Courchevel,法国阿尔卑斯山区的滑雪胜地。
[3]1960年以前在法国发行的货币。100旧法郎合1新法郎,约合0.15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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