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没事干了瞎忙乎!晚上临睡前,我把茶壶、茶杯、长柄锅等等都按各自的位置放好,这样第二天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开始了。不过从被窝里爬出来,迎接新的一天才是我最难的事情。我现在让女佣下午来,好让自己在床上随便赖一上午。有时候莫里斯中午一点回来吃饭时我刚刚起床。或者他不回来的时候,我听到多尔莫太太开门的声音才起床。莫里斯看见我穿着睡袍还未梳洗,总是皱皱眉,似乎觉得我在给他演戏,专门摆这副绝望的样子。或者他觉得我自暴自弃,不“好好”面对现实。他居然也给我出主意:
“你去看看精神科医生吧。”
我的下身还在出血。要是这样毫无痛苦地死去该多好!
我应该知道真相。我要坐飞机去纽约,找吕西安娜问个明白。她不喜欢我,所以她会告诉我真相。这样我就可以消除所有不好的方面、所有对我不利的方面,然后重新处理莫里斯和我之间的事情。
昨天晚上莫里斯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起居室里,没有开灯,身穿睡袍。昨天是星期天,我半下午起了床,吃了一点儿火腿,喝了一点儿酒。后来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想同样的问题。他到之前,我吃了一片镇静药,又回到沙发上坐下,连天黑了都没有意识到。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开灯?”
“开灯有什么用?”
他训斥了我,口气中有些亲昵,也有些愤怒。我为什么不去看看朋友?为什么不去看个电影?他跟我提了五个值得看的片子。我根本做不到。以前我能够独自一人去看电影,甚至去看戏。因为我不觉得孤独,因为我有他,我时刻感觉到他的存在。现在,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真的是独自一人了。”我很害怕。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对我说。
“怎样下去?”
“这样不吃不喝,不梳洗打扮,整天关在家里。”
“那怎么了?”
“你要完蛋了,要疯掉了。我没法帮你,因为事情是因我而起的。可是,求你了,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我说不去。他恳求我,坚持着。最后他失去了耐心。
“那你想怎么解决?你根本不作任何努力。”
“解决什么?”
“这种恶性循环。你好像是故意想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钻进了书房。他觉得我在以一种悲惨的样子吓唬他、威胁他。他想的恐怕是对的。我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许是一个吸血鬼,靠吸食别人的血液生存,我吸了莫里斯的血,吸了两个女儿的血,也吸了那些我自以为帮助过的人的血。一个极度自私的女人,不会放手的女人。我酗酒,自暴自弃,自虐,为的是让他可怜我。我从头到脚都是腐烂的,我在演戏,我在骗取他的同情。我应该对他说去和努艾丽生活吧,让他和别人幸福地生活吧。可我做不到。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穿了一件蓝色长裙,像蓝天一样。
那些微笑,那些目光,那些话语,都不可能消失。它们在房子里飘荡。我经常听得到那些话。在我耳边清清楚楚的声音:“亲爱的,宝贝儿,心肝儿……”目光和微笑呢,我可以伸手去抓,抓到以后就扣在莫里斯脸上,这样一切便和从前一样了。
我的下身还在流血。我害怕了。
“人在坠落深渊之后,唯一的可能就是爬上来。”玛丽·朗贝尔这么说。什么蠢话!人会坠落得越来越深,越来越低,一次比一次低。根本没有尽头。她这么说是想把我甩掉。她已经烦透我了。他们全都烦透了。悲剧嘛,一段时间还可以,人们有兴趣,有好奇心,人们觉得自己很善。后来就没意思了,没有发展,令人厌烦。真是令人厌烦,连我自己都厌烦了。伊莎贝尔、迪安娜、克莱特,玛丽·朗贝尔都已经够够的了,莫里斯呢……
一个人丢掉了自己的影子。我忘记后来怎么样了,反正可怕极了。我丢掉了我的样子。过去我并不注意自己的样子,但是我能从莫里斯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坦率、真实的女人,没有小肚鸡肠,也不耍小聪明,善解人意,宽容大度,多愁善感,细腻体贴,对身边的人和事充满爱心,给爱的人带来温暖、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平静而充实,一种“和谐”的人生。现在天是黑的,我看不见自己。别人看到的是什么?或许是特别可怕的东西。
在我背后有些人在暗中接触谈判。克莱特和她父亲,伊莎贝尔和玛丽·朗贝尔,伊莎贝尔和莫里斯。
二月二十日
我向他们让步了。我对出血不止也非常害怕。我害怕沉默。我之前养成了一天给伊莎贝尔打三个电话、半夜给克莱特打电话的习惯。现在我向一个人付钱,让人家听我倾诉。
人家叫我坚持写日记。我明白他的意图:他想让我对自己感兴趣,懂得自己。然而对我来说,只有莫里斯是重要的。我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爱我的时候,我无所谓自己怎么样。可他不爱我了……唯一叫我感兴趣的是,我做了什么,使得他不爱我了?或者说,我无可挑剔,只是他是个混蛋,是不是应该惩罚惩罚他及其帮凶?马尔盖医生则选择另外的角度,他让我谈我的父亲,母亲,我父亲的死,谈我自己,而我只想跟他说莫里斯和努艾丽。我还是问了他认不认为我是个聪明的女人。当然,一定是的。但是聪明这种东西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如果我在死胡同里绕来绕去,我的聪明就无法发挥作用。
莫里斯对我既细心,又有一点儿对待病人的那种急躁。他忍耐着,有时候我特别想冲他大喊,有时候我也会喊出来。我真想疯掉,可以好好发泄发泄。不过马尔盖说我不会发疯,因为我的心理素质很强。即便是喝多了酒或者吃了兴奋剂,我都没有过分地失态过。这条路对我来说是不通的了。
二月二十三日
出血停止了。我也能够吃下一些东西了。多尔莫太太昨天非常高兴,因为我把她做的奶酪蛋饼全部吃掉了。我很感激她。这段日子很难过,是她给了我最多的帮助。每天晚上,我枕边都放着一件干净的睡衣。有时候,看着洁白的睡衣,我打消了和衣而睡的念头,逼着自己穿上睡衣去洗漱。她经常在下午给我预备一池洗澡水,让我去好好泡一泡。她想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但她从来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也不问我什么。我很羞愧,我为自己的自暴自弃感到羞愧,其实我的生活条件这么好,而她却一无所有。
“你要配合,”马尔盖医生说。我想配合。我很想找回自己。我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十分丑陋,我的身体是如此难看!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了?两年前的照片上,我分明是个漂亮的女人。去年的照片也不错,尽管照片的效果不太好。难道就是这五个月的痛苦把我改变了?还是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憔悴?
上个星期我给吕西安娜写了信。她的回信写得很情深意长。她说她得知这些事情很难过,她很想跟我谈谈,但她明白她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来。她建议我去纽约看她,她可以安排两周时间陪陪我,我们可以聊一聊,我也可以散散心。可是我现在不想走,我想在这儿抗争。
我以前曾经说过:“我是不会抗争的!”
二月二十六日
我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接受了一份工作。雇用我的人正在撰写一本医学史方面的书,所以我每天到国家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给他在很老的医学杂志上找有用的文章。我不明白这工作对解决我的问题有什么用处。每次摘抄完一些文章,我没有丝毫成就感。
三月三日
这一天终于到了!让我去看心理医生,让我把身体恢复好了,这样就可以给我来真格的了。简直就像那些纳粹医生,给受害者们治疗,以便在他们身上施行更残忍的暴行。我对他叫喊:“纳粹!刽子手!”他显得不知所措。似乎他才是受害者。他甚至对我说:
“莫尼克!可怜可怜我吧!”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向我解释,我们再住在一起没有一点好处,他不打算搬到努艾丽家去,他想找一个小房子自己住。我们还可以见面,也可以一起出去度假。我说不行,我又叫嚷起来,我骂了他。这一次,他没有说算了。
纯粹是开玩笑,他们这套把戏!我把那份工作辞掉了。
我想起爱伦·坡的小说:铁墙逐渐靠近,尖刀形的挂钟在我的心上方摇摆。有的时候钟摆停下来,不再往上走。它距离我的身体只有几厘米了。
三月五日
我对心理医生讲述了我们上次见面争吵的情况。他对我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也许与您丈夫分开一段时间是比较好的。”是不是莫里斯给他钱了,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我直直地盯住他,说:
“真奇怪,这话您怎么没有早说。”
“我希望您自己提出来。”
“这不是我提的,是我丈夫提出来的。”
“对。但毕竟是您跟我说的。”
接着他开始说些什么丧失个性、找回个性一类的事情,什么保持距离、什么追求自身平衡等等。一派胡言。
三月八日
心理医生不再给我打击了。我没有力气了,我不想抗争了。莫里斯正在找带家具的房子,已经看了几处。这一回我什么也没说。我们俩根本没法谈话。我一副垮掉的样子:
“你真该在九月份的时候,甚至是在穆然度假的时候,就告诉我你打算离开我了。”
“首先我不离开你。”
“你这是自欺欺人嘛。”
“再说,我当时没有什么打算。”
我眼前模糊了。
“你的意思是这六个月来,你这么折磨我,反倒是我自己搞砸了?你太可恶了。”
“不是!我说的是我。我以为我能在努艾丽和你之间周旋好。可我弄糟了。我都没法工作了。”
“是努艾丽逼你离开我了?”
“她跟你一样,受不了现在这种处境。”
“要是我这段时间表现得更大度一些,你会留下吗?”
“你不可能。越是看到你和善,你不说什么,我心里越难受。”
“你离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太可怜了,看不下去了?”
“行了!求你体谅我吧!”他以一种恳求的口气说。
“我体谅,”我说。
他大概没有说谎。去年夏天他可能还没有做决定。冷静地说,他一想到使我伤心就后悔不迭。但是努艾丽逼迫他。也许她威胁过他?最终他还是把我抛弃了。
我又说:
“我理解。努艾丽跟你讲条件。不是你离开我,就是她甩掉你。好啦!她太差劲了。她怎么也应该让你心里给我留一点儿地方。”
“但我心里有你,非常有你。”
他在犹豫,应该否认还是承认他在听努艾丽的吩咐?我逼他说出来:
“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么容易让步。”
“让什么步!我需要的是一个人独处,清静地独处一段,你看着吧,这对咱们都有好处。”
他这样说的意图是少让我难过。是真话吗?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知道的是,一两年以后,我习惯这种状况了,他便搬到努艾丽那儿去。那我在哪儿呢?坟墓里?远走他乡?管它呢。无所谓了……
他,还有克莱特和伊莎贝尔,都使劲说服我,可能是商量好的,连同吕西安娜一起,劝我到纽约去玩两周。他们对我说,我不在的时候莫里斯搬家会容易些。确实,如果眼睁睁看着他把壁橱里的衣物拿走,我肯定得发疯。好吧,听你们的。吕西安娜可能会帮我弄清一些事情,即便现在弄清不弄清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三月十五日 纽约
我总是禁不住盼望收到莫里斯的电报,或是电话,告诉我:“我和努艾丽断了。”或者只说:“我改主意了。我留下。”自然,这样的事是等不来的。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现在,我一定会喜欢这个城市。但目前的我什么都视而不见。
莫里斯和克莱特送我去的机场,我吃了很多镇静药。吕西安娜会来接我:一个箱子和一个废人,或者说一个空壳。我睡着了,我什么都没想,着陆时周围一片浓雾。吕西安娜变得这么漂亮!她不再是一个羞涩的少女,而是一个非常自信的女人。(她过去总是讨厌大人。每次我跟她说“知道是我说对了吧”,她就愤怒地叫嚷:“你不应该!你就不应该说对。”)她开车把我带到第五十街的一套公寓,是一个朋友借给她的布置讲究的公寓。我一边整理箱子,一边想:“我得逼她给我好好说说。这样我就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了。总比一无所知要好受些。”她说:
“你瘦下来很不错。”
“我原来太胖了?”
“有一点儿。现在更好。”
她这种镇静的声音让我有点害怕。不过晚上我还是跟她谈了。(我俩在一家喧闹的酒吧喝着烈性酒,酒吧里热得要命。)
“你见过我们怎么过日子,”我对她说,“就算你对我很有意见,你别怕我听了不高兴。给我讲讲你爸爸怎么就不爱我了。”
她笑了,有点同情地对我说:
“妈妈,结婚十五年以后,一个男人不爱妻子了,这是很正常的。相反的情况倒不正常了!”
“有些人终生相爱。”
“他们是做给别人看的。”
“你听着,你不要像外人一样跟我说话,别说什么一般情况。很正常、很自然什么的,我不愿意听这个。我肯定做错了什么。是什么错?”
“你错在不该相信爱情能够永远。我就明白了。我现在一旦发现自己恋上某个男人,就立刻再找一个。”
“那你永远都不会爱!”
“当然啦。爱有什么好处,你最明白。”
“那谁都不爱,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我对爱过莫里斯并不后悔,我甚至愿意继续爱他,我希望的是他也爱我。
后来几天我又对她说过:
“你看伊莎贝尔,你看迪安娜,还有库图里埃夫妇,有的是天长地久的婚姻。”
“这是统计学数字。你如果把宝押在婚姻上,你就有可能在四十岁的时候被人抛弃,两手空空。可以算你运气不好,这样的人也有的是。”
“我可不是远渡重洋来听你说这种胡话的。”
“就这一点儿胡话,你连想都没想过,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统计学也没说这就该轮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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