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读了我写的信,感觉很难受。头些年的信跟莫里斯的信总是很合拍,同样的热烈和快乐。后来的信就有一种怪怪的语气,稍微带点儿牢骚,甚至是怨气。我使劲强调我们的爱情还像开始那么强烈,我要求他向我保证,我逼他说一些话。我怎么会这样呢,难道逼他说出的话我也会相信吗?我可能当时意识不到,我忘记了。我忘记了很多事情。那封他寄来的信是怎么回事,我后来告诉他我在跟他通话后就烧掉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我带着孩子在穆然度假,他在巴黎准备一个考试,我埋怨他写信太少,他不以为然。他的回信非常刻薄。我怒火中烧,马上给他拨了电话,他道了歉,还让我把他的信烧掉。还有没有这类事情,我已经忘掉了?我觉得自己一贯是宽容大度的。太可怕了,我发现自己的故事竟是如此阴暗。
第三天
可怜的克莱特!我特意给她打了两次电话,语调愉快,怕的是她替我担心。可她说她不懂为什么我不去看她,也没让她来看我。她很凶地敲门,按门铃,我给她开了门。她看见我像是吓了一跳,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样子不堪入目。我环视了整个公寓,也吓了一跳。她逼着我梳洗打扮,又整理了我的随身用品,让我跟她到她家去。女佣过后会来收拾这里。让—皮埃尔一走,我就拉着克莱特,拼命向她提问题。她父亲和我,是不是经常争吵?有一段时间确实如此,尤其是因为我们过去很少有不和的时候,那段时间让她非常害怕。不过后来就再也没有吵过,至少是在她面前没有。
“即便这样,跟以前也大不相同了吧?”
她说她当时还小,还看不出来。她的话对我没有用。如果她尽可能地想想,也许可以帮我解开这个疙瘩。我感觉到她的声音里有些犹豫,莫非她也有苦衷?是什么呢?难道我变得很丑了吗?真的特别丑?现在一定是,面如死灰,形容枯槁。那八年以前呢?我不敢这样问她。我很蠢吗?或者说配不上莫里斯吗?这些都是平时很少想的问题,令人困扰。
一月十九日
我能信他吗?这一次我没有计较,放他自由的假期,他会感激我吗?几个星期以来,我这是第一次踏实地睡了一觉,没有噩梦,呼吸均匀。是希望。也许还很脆弱,但却是真实的希望。我去过了美容院、美发厅,认真打扮了一番。家里也焕然一新,我还买来了鲜花。可是他一见到我却说: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确实瘦了四公斤。我让克莱特发誓不告诉他那天看到我的情景,但我肯定她跟他说过了。不管了!可能她这样做是对的。他把我揽进怀里。
“我可怜的宝贝!”
“我挺好的,”我对他说。
(我刚才吃了镇静药,我想显得放松一些。)他眼里竟泛着泪花,我大吃一惊。
“我真是个混蛋!”
我说:
“爱上另一个女人也不是罪过。你没有办法。”
他耸了一下肩膀,说:
“我真的爱她吗?”
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这句话。他们俩在风景优美的山上,在闲暇中,一起朝夕相处了两个星期,而他回来时竟说:“我真的爱她吗?”走到这一步我不敢再轻举妄动,可是看样子形势有所转变。也许这两星期使他厌烦了。他又对我说:“我本来不想这样!我不愿意让你难过。”这种话已经不能感动我。如果他只是重申对我的怜悯,我心里也不会萌生出希望。然而他明明面对着我,清清楚楚地说了:“我真的爱她吗?”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新开端,他会逐渐脱开努艾丽,回到我身边。
一月二十三日
每天晚上他都在家。他买了一些新的唱片,我们一起听。他向我许诺二月底一起到南方去旅行。
人们似乎总是对别人的痛苦比对别人的幸福更关心。我告诉玛丽·朗贝尔,在山上滑雪期间努艾丽原形毕露,莫里斯大概要彻底回到我身边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要是彻底回来,那当然好啰。”
她到底也没有给过我什么有用的建议。我敢肯定他们在我背后议论我。他们不跟我说。我对伊莎贝尔说:
“你开始真说对了,我是不应该把事情闹大。其实莫里斯并没有停止爱我。”
“我猜是这样吧,”她以一种迟疑的口气说。
我马上叫起来:
“你猜这样?你觉得他不爱我了?可你以前一直是很肯定的……”
“我没有那么确切的看法。我只是感觉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什么?你又听到什么风声了?”
“绝对没有。”
她会听到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出。她可能就是喜欢唱反调吧:我疑虑重重的时候她宽慰我,我满怀信心的时候她又提出疑问。
一月二十四日
我真应该挂上电话,说“他不在”,或者干脆什么话都不说。脸皮真厚!莫里斯那一副不安的样子!一会儿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刚才他坐在我旁边看报纸,电话铃响了,是努艾丽。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来,她根本不应该。她说话很客气:
“请问莫里斯在吗?”
我傻傻地把电话递给了他。他不说什么,看上去不知所措。他对着电话说了几遍:“不可能。”可最后还是说了:“好吧。我这就来。”他一挂电话,我就大喊:
“不行,你不能去!她好意思在这儿纠缠你!”
“你听我说。我俩上次吵得很凶。她很担心,因为我一直没有和她联系。”
“我也经常很担心,可我从来没有往努艾丽家打电话。”
“求你了,不要火上加油了!努艾丽是可能走上绝路的。”
“算了吧!”
“你不了解她。”
他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来回,还在沙发上踢了一脚,我明白他是决定要去的。这些天来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我又心软了。我说:“你去吧。”不过他一回来我就得跟他谈。不吵架。但是我不想让人这样欺负我。
一月二十五日
我的心碎了。他打来电话说晚上不回来了,努艾丽情况很不好,他不能这么不管她。我不同意,他挂掉了电话。我又打回去,电话铃响了很久他们才接了电话。我差一点叫出租车立刻奔过去,可我不敢想象莫里斯的脸色。我出了家门,在夜晚清冷的街头徘徊,一直走到筋疲力尽。一辆出租车把我带回家,我没换衣服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是莫里斯把我叫醒的:
“你怎么不到床上睡?”
他似乎在责备我。我的血全涌上来。我说他只是因为跟努艾丽吵了架才和我待在一起,只要努艾丽一松口,他就立即跑过去,而我呢,我就是伤心至死也没人管。
“你冤枉人!”他愤怒地说,“你想知道吗?我跟她吵架是因为你。”
“因为我?”
“她想让我在山上再多待几天。”
“你还不如说,她想让你跟我一刀两断!”
我痛哭失声……
“你其实知道总有一天你要离开我。”
“不会。”
一月三十日
发生什么了?他们都知道什么?他们对我的态度都跟以前不一样。伊莎贝尔前天是那个样子……我对她毫不客气。我埋怨她给我乱出主意。从第一天起我就一再让步,忍气吞声,现在好了,莫里斯和努艾丽都随便踩我。她争辩了一下,说开始的时候她不知道他俩的关系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说:
“而且你不承认莫里斯是个混蛋。”
她反驳说:
“当然。莫里斯就不是混蛋!他是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男人,这种处境的男人谁都不好做。”
“那他就不该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这种事情,谁都可能碰到。”
她对莫里斯很谅解,这是因为她曾经宽容过查尔斯很多事情。不过,他俩之间的关系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没法相信莫里斯还能算好人,”我说,“我发现他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就因为我对他的成绩不以为然,好像就伤了他的自尊。”
“你这话没有道理,”她严肃地说,“男人谈工作,不是出于自尊。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对莫里斯的工作那么没兴趣。”
“我一窍不通呗。”
“不对。他肯定想让你分享他成功的喜悦,也想让你知道他的困难和忧虑。”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说:
“你见到他了?他跟你谈过吗?他给你吹了风?”
“你想什么呢!”
“我不懂你为什么替他说话。如果他是好人,那错误就全在我这儿啦。”
“也不是。有时候谁也没错,可就是过不下去了。”
过去她从来不这样跟我说话。这些人都知道什么,他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情况又跟从前一样了。他几乎整天跟努艾丽在一起。即便回到家,他也尽量避免和我面对面地谈话,不是带我去看戏就是上餐厅吃饭。这样也好,反正比待在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少难受一些。
克莱特和让—皮埃尔对我很好。他们尽量地照顾我。他们带我去了圣日耳曼德普雷一家很别致的小馆子,一晚上放了不少出色的唱片。有一支蓝调是以前我常和莫里斯一起听的,我明白我的过去、我的一生就这样被人夺走了,就这样被我丢失了。我发出低吟,一下子昏了过去,但很快就恢复了知觉。克莱特震惊了,她向我发火:
“我不想看着你这么颓废下去了。既然爸爸对你这么无情,你就应该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让他跟那个女人去吧,别再来摧残你了。”
这种建议,一个月前她是不可能说的。
问题是,如果我是个好玩家,我会让莫里斯走。可是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盼着努艾丽坚持不住,跟他闹,破坏自己的形象。也盼着我的耐心能感化莫里斯。再说,我想,即便他在家的时间很少,这也毕竟还是他的家。我不可能那么超脱。我太软弱,太懦弱,可是我不能作践自己,我得挺下去。
我注视着那尊埃及木雕,粘补得天衣无缝。它是我们一起买的,浸满了温情,像埃及的蓝天一样纯净。而现在它显得孤苦伶仃,无人问津。我把它捧在手中,眼泪夺眶而出。我再也不能佩戴莫里斯在我四十岁生日时送给我的项链。我周围的一切,所有的物件、家具都似乎被硫酸腐蚀了。一切都变成了无血无肉的骨骼,叫人心碎。
一月三十一日
我失去了控制。我还在坠落,一次比一次低。莫里斯很友好,看着我的脸色。可是他掩藏不住与努艾丽和好的快乐。他不再说:“我真的爱她吗?”昨天,我跟伊莎贝尔一起吃饭,我禁不住抱住她痛哭起来。幸好餐厅的灯光比较暗。她说我过于依赖那些兴奋剂和镇静药,说我完全紊乱了。(我的确是紊乱了。这次例假居然提前了两个星期。)玛丽·朗贝尔劝我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不是去做分析,而是把我从困境中救出来。可他能怎么救我呢?
二月二日
照我过去的急脾气,我肯定会把迪安娜赶出门去,可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软柿子。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以前我觉得她挺有趣的,可现在什么事情还能引起我的兴趣!
“天哪!你怎么瘦成这样!你显得特别虚弱!”
她来看我是出于好奇,出于幸灾乐祸,我看到她就感觉到了。我真不该让她进来。她乱扯一通,我并不听。突然,她大声说起来:
“我看到你这个样子太难过了。振作起来,想想办法。去旅行吧。不然你肯定要得抑郁症的。”
“我很好。”
“行了!行了!你快把自己折磨死了。我看哪,该是放手的时候了。”
她装着犹豫了一下:
“谁也不敢对你说真话。可我觉得越是这样,越是在害你。你得承认,现在莫里斯爱努艾丽,他们是很认真的。”
“努艾丽跟你说的吗?”
“不光是努艾丽。还有别的朋友,最近常看见他们的一些人,在库尔舍维勒。他们俩可能确实想一起生活了。”
我试着想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莫里斯对我撒谎不算,也同样跟努艾丽说谎。”
迪安娜充满同情地望着我:
“不管怎么说,我劝过你了。努艾丽这种女人不会轻易让人哄骗的。如果莫里斯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她一定会甩掉他。这一点他也清楚。奇怪的是他怎么还不做决定。”
她很快走掉了。我听见她边走边说:“这可怜的莫尼克!那副样子!还在做梦呢。”臭女人。我知道他爱努艾丽,可我不会那么便宜他。
二月三日
我本来不该提问题。我只是给他个竿子,他立刻就接住了。我问莫里斯:
“努艾丽说的是真的吗,说你打算跟她一块过了?”
“她肯定没这样说,没这回事儿。”
他犹豫片刻,说:
“其实我想的是,我还没跟她提过,这跟你有关,就是说我自己搬出去一段时间。我们两人住在一起总是气氛紧张,不如——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你想离开我了?”
“不是。咱们还要经常见面。”
“我不要!”
我大喊起来。他搂住我。
“好了!好了!”他温柔地说,“只是随便的一个想法。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算了。”
努艾丽想让他离开我,她在施加压力,她跟他闹,我敢肯定如此。就是她在催他。我才不会让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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