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筋疲力尽的女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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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里斯是怜悯我才没有离开家吗?那我应该告诉他他可以走。我没有这样的勇气。要是他不走,努艾丽可能会灰心,会去找瓦林或别人。或许他会重新意识到我们彼此之间的意义。

    叫我无法捉摸的是他变幻无常的情绪,时而温柔和气,时而阴郁冷淡。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讲话。我感觉他既怕伤害我,又怕给我错觉。难道我只能彻底绝望了?就是说他完全忘记了我过去的样子,忘记了他为什么爱上了我。

    十七日星期四

    玛格丽特又一次出逃,四处都找不到她。她这次是跟另一个女孩一起跑的,那个女孩绝对不是好人。她一定会去卖淫,去偷。太可惜了。但我并不很难过。现在什么事儿都触动不了我了。

    十八日星期五

    昨晚我又看见他俩了。我在他们常去的二〇〇〇年酒吧周围转悠。他俩从努艾丽的敞篷车上下来,他挽住她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在家的时候,即便是气氛很好,他的脸也总是拉得很长,他的笑是硬装出来的。“我的处境很困难……”在我身边,他每一刻都想着她。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定不想我。他笑着,很放松,很自在。我真想去伤害伤害她。我明白这没有任何道理,她并不欠我什么,可我就是这样想。

    人们都太懦弱了。我让迪安娜带我去见那个听瓦林夫人说过努艾丽的朋友。她显得不大愿意。她说这个朋友也不是很肯定,只知道瓦林跟一个时髦的年轻女律师有染。瓦林夫人并没有说出名字。估计应该是努艾丽,因为他是她的客户,但也没准是另外一个……那天迪安娜说的时候可是非常肯定的。或者是那个朋友怕把事情捅大了,或者是迪安娜怕我闹事。她说根本不是怕,她就想帮我!可能吧。不过我真是搞不清他们以什么方式帮我。

    二十日星期日

    每次见到克莱特的时候,我总是问她一大堆问题。昨天她的眼泪都出来了。

    “我从来没觉得你对我们管得太多,我喜欢你管着我……吕西安娜临走那一年怎么想的?我们俩不是很知心,她也看不上我。她觉得咱俩都太多愁善感,她愿意做女强人。再说,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这有什么重要的?”

    当然,克莱特从来都按照我期望的去做,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而且她也不可能认为自己不该走现在这条路。我问她有没有感到烦闷。(让—皮埃尔是个好人,可是不太有趣。)她说没有。她忙得很,她原来没想到持家会是这么复杂的事情。她连读书听音乐的时间都没有。“还是抽点时间看看书、听听音乐吧,”我对她说,“不然慢慢地人就变傻了。”我还说这是我总结的教训。她笑了,说如果我算傻的,那她也愿意像我一样。她非常爱我,这一点至少是别人夺不走的。是不是我压抑了她?其实我为她设想的生活完全不是这样的,是更活跃、更丰富的一种生活。我在她这个年纪,和莫里斯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会不会是因为我的遮挡,她没有得到充分的养分,过早地枯萎了?

    我多想从别人眼中好好观察观察自己!我又把那三封信给克莱特一个懂笔迹分析的朋友看了。她也对莫里斯的笔迹感兴趣。她也说了一些我的优点,努艾丽的很少。不过这也不说明什么问题,因为她很清楚我想听到什么。

    星期日晚上

    刚才莫里斯对我说:“我当然和你一起过圣诞节。”这话让我不由得高兴起来。我想,他大概是因为我不去滑雪于是给我一个补偿吧。不管是为什么,我决定好好珍惜快乐的时光。

    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日

    但是快乐时光并不珍惜我。但愿莫里斯没有察觉。他在四六俱乐部订了位。精美的食物,精彩的表演。他白白浪费了钱和心思。我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裙子,我微笑着,但心里却万分惶恐。一对对的男女……那些女人穿着讲究,发型精致,浓妆艳抹,笑起来露出经一流牙医精心护理的牙齿。男人为她们点烟,给她们倒上香槟,他们不断交换着温柔的眼神,说着体己的话。以前我总觉得这些男人和女人都是紧密连在一起的,是不可分离的。因为我相信我们的感情,相信婚姻。可今天我看到的男男女女似乎都是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时不时地,我旧日的幻觉还会出现。莫里斯好像和我铸在一起,他是我的丈夫,正如克莱特就是我的女儿,永远都不会改变。关系可能遗忘、变质,但永远不会化为乌有。然而现在他和我形同路人。我真想高声呐喊:一切都是假的!是在演戏!一起喝香槟并不意味着心灵的沟通。回到家的时候,莫里斯亲吻了我,说:

    “今晚过得真好,对不对?”

    他看上去很高兴,很放松。我自然是迎合了他。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我们去伊莎贝尔家过节。

    一月一日

    我其实不该对莫里斯表现出的好心情心存幻想,真正的原因,是他很快要跟努艾丽一起外出十天。但如果以此为代价,我能看到他的温存和笑脸,而不是他平日的冷淡和阴沉,我也不算吃亏。来到伊莎贝尔家的时候,我们毕竟又是夫妻的样子。其他客人也都是一对一对的,有的年轻一些,有的年长一些。伊莎贝尔和查尔斯,库图里埃夫妇,克莱特和让—皮埃尔,还有别人。唱机放着爵士乐,我由着性子喝了几杯……多久没有这样喝酒了?我觉得很快活。快活的感觉就是,空气是透明的,时间是顺畅的,呼吸是自然的,这就够了。我不知道是怎么说起独自参观的勒杜设计的盐场的,还描述得非常详细。别人听得很认真,还向我提了问,但我忽然想到自己似乎在模仿努艾丽,似乎想像努艾丽一样引人注意,我不知道莫里斯会不会觉得我荒唐。他显得有些紧张。我把伊莎贝尔拉到一边,问她:

    “我说得太多了吧?我是不是出洋相了?”

    “什么呀!”她制止我,“你说得很有意思!”

    她看到我如此担心觉得很难过。是因为我不该这样吗?还是因为我应该这样?后来我问莫里斯,为什么他显得很紧张,他说:

    “根本没有啊!”

    “你不想说实话。”

    “真的没有。”

    可能我这么问让他不舒服。我也不知道。从此以后,无论何时何地,凡是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有一部分内容弄不明白。

    一月二日

    昨天晚上我们去克莱特家吃晚饭。这孩子,费了不少心思可什么也没有弄好。我以莫里斯的眼光注视着她。她的家布置得很一般,这一点是肯定的。就连穿衣、买家具,她也没有什么主意。让—皮埃尔非常温柔,对她充满了爱意,让我挺感动。但是别人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俩很少出门,朋友也很少。他们的生活很单调。我又一次问自己:那个十五岁的好学生如今变成了这个没有生机的年轻妇女,这一切难道是我的错?这种变化并不少见,我认识许多人都有类似的经历,可是或许每次都是家长的错。莫里斯很开心,整个晚上都谈笑风生,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评论。但我估计他一定跟我一样想。

    昨天一天莫里斯都没有出门,晚上又和我一起去了克莱特家,这让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有了疑心,于是刚才我给努艾丽办公室打了电话。如果是她接电话,我就挂机。她的秘书接了电话:

    “格拉尔律师明天回巴黎。”

    我太天真了!努艾丽不在巴黎,我就在给她填空儿。我气炸了。我真想把莫里斯轰走,一了百了算了。

    我猛烈地抨击了他。他回答说努艾丽离开巴黎是因为他决定跟我一起待这段日子。

    “不对!我现在想起来了,每年过节的时候,她都陪女儿去前夫家里住。”

    “是,可她本来只想走四天。”

    他看我的眼神很真诚,这对他来说十分容易。

    “不管怎么说,你们是一起算计好的!”

    “当然,我跟她说了。”他耸了耸肩,“女人哪,只有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东西好像才是最好的东西。这说明其实重要的根本不是那东西,而是争夺战的胜利。”

    是他们俩一起做的决定。说真的,这几天来和他在一起的快乐被这个发现一扫而光。如果她要求他陪她,他肯定早就让步了。也就是说,我的生活完全取决于她,取决于她的心境,取决于她的慷慨大度,或是小肚鸡肠。明天晚上他们就出发到库尔舍维勒去滑雪。我在想我自己放弃滑雪的决定是不是太傻了。他原本打算休假三个星期,现在他只休两个星期(他告诉我,对于他这样热爱滑雪的人,这应该算是一种牺牲)。但是他跟努艾丽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原来设想的还多了五天。而我呢,失掉了十天和他朝夕相处的机会。她有充分的时间给他灌输那些点子。等他回来的时候,他肯定会告诉我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不能再想了!这样想一点用都没有,我知道我彻底完蛋了。他很替我着想,他大概怕我想不开——我是不会去死的,可是他对努艾丽的感情根本没有降温的迹象。

    一月十五日

    我其实应该打开一瓶罐头吃,或是好好泡个澡。但我还是在那儿胡思乱想。泡个澡吧。但我还是在那儿胡思乱想。如果我写点东西,就有事做了,我就可以不想这些了。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几天没有洗澡了?我给女佣放了假,把自己圈起来,门铃响过两次,电话也响过多次,我全不理睬,只有晚上八点莫里斯打电话的时候我才接。他每天准时给我打电话,声音总是很关切:

    “你今天干什么了?”

    我说我见了伊莎贝尔、迪安娜,或者克莱特,或者我去听了音乐会、看了电影等等。

    “那今晚你做什么?”

    我说我要去见迪安娜或伊莎贝尔,说我打算去看戏。他又问:

    “你好吗?你睡得好吗?”

    我让他放心,我问他山上的雪怎么样,他说不太好,天气也不好。他的声音显得很阴沉,就好像他在山上服苦役似的。我明白他一挂电话,就会笑着到酒吧去与努艾丽会合,然后他们一边喝着烈性酒,一边热热闹闹地谈论白天的见闻。

    这就是我选择的,难道不是吗?

    我选择了把自己活埋起来;我已经分不清白昼和黑夜;我感觉很糟的时候,感觉忍受不下去的时候,就给自己灌酒、镇静剂,或是安眠药。稍微好一点的时候,我就咽下咖啡一类的兴奋食品,翻开侦探小说,最近我买了很多侦探小说。如果屋里静得叫我窒息,我就打开广播,可是广播里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星球,我几乎什么也听不懂:那个世界有它的时间,它的钟点,它的法律,它的语言、忧虑、消遣,我全然不知。当人孤独无助的时候,可能自暴自弃到什么程度!卧室里有烟和酒混合的味道,烟灰到处都是,我很脏,床单也是脏的,污浊的窗户外有污浊的天空,这种肮脏像是保护我的躯壳,我再也不会出去了。其实再往前走一步,走上不归路也是很容易的。我抽屉里什么都有。可我不想,我不想!我才四十四岁,现在死还早了一点,太便宜他们了!我活不下去了,可我不想死。

    这两个星期我都没写日记,只是把以前的日记读了又读。我发现文字根本表达不出来。愤怒、噩梦、恐惧,这些东西都没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有精神的时候总是写几句,有时充满希望,有时充满绝望,可是那种崩溃、瓦解和退化的感觉却丝毫没有表现。而且日记里到处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到处是不着边际的幻想。我也一直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莫里斯逐渐逐渐引导我,让我说出:“你选择吧!”然后他就回答:“我不会放弃努艾丽的……”唉,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日记里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纠正或者澄清的必要。比如说,一开始在盐场我有感而发,并不是因为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也不是为了填补孤独的空间,而是为了掩饰某种难以启齿的忧虑。这种忧虑被莫里斯临行前的阴沉表情唤起,就隐藏在那个下午的暑热和寂静中。是的,写这些日记的时候,我记下了我所想到的,但并没有记下自己所有的念头;而现在重读,我觉得我完全迷失了。有些句子让我脸红……“我一直喜欢了解事实,其实我寻找过,我已经得到了事实。”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命运如此大意呢!难道别人也会这样盲目,还是我是彻头彻尾的傻子?不光是傻,我还自己骗自己。我把自己都骗晕了!我对自己说莫里斯不把努艾丽放在心上,他更在意我,可是我很清楚这不是事实。我抓起笔,不是想改掉这些文字,而是因为我感觉体内和体外都特别空虚,我必须用手做一个动作,才能证明自己还活在世上。

    有时候我站在窗前,我曾经在一个星期六早晨,很久以前了,在这窗前看着他远去。我当时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我并不肯定。这就是我当时真切的预感,结果果然如此。他没有回来。回来的不是他,这个躯壳将来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汽车还在那儿,停在路边,他没有开走。过去,看到汽车我就感觉看到了他,这使我温暖。现在它表明了他不在。他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没有他我无法生活。但我不想去死。怎么办?

    为什么?我在死胡同里乱撞。这二十年来我怎么会爱了一个混蛋!难道我就是一个大傻瓜!我们之间的感情的确是真实的,是稳固的,像真理一样不可摧毁。只是时间在流逝,而我却恍然不觉。岁月的河流,冲刷侵蚀了一切,磨损了他的爱。可是为什么我的爱却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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