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筋疲力尽的女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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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伤心的路上越走越远。因为伤心,所以不想做任何快乐的事情。我早晨起床时再也不放唱片了。我不再听音乐了,我不再看电影,我也不再买漂亮的东西。多尔莫太太到的时候我起了床。我喝了茶,为了让她高兴,我吞下了一片面包。我想着怎么混过这一天。我想着……

    门铃响了。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大把丁香和玫瑰组成的花束,上面有一个纸片,写着:“生日快乐。莫里斯。”门关上以后,我泪如泉涌。这些日子我脑子里充满了愤怒、黑色的念头、仇恨,我在抵抗;可这鲜花,让我想起过去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复返的幸福生活,把我的抵抗阵营全部摧毁。

    中午一点左右,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口中有一种特别苦涩的味道,那是恐惧的味道。(就像当年父亲快去世的时候,我到医院去看他所感觉到的味道。)这么多年来亲切的伴侣,他就是我生存的理由,是我的快乐,可今天他是个陌生人,是审判我的人,是我的敌人。当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快步走向我,微笑着揽我入怀,说:

    “生日快乐,亲爱的。”

    我在他肩头哭了,带着些许甜蜜。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不要哭了。我不想让你难过。我真的非常在乎你。”

    “你说从八年前就不爱我了。”

    “不对。我说过这是气话。我在乎你。”

    “可你对我没有爱了?”

    “爱有很多种。”

    我们俩坐下来,谈了很多。我像对伊莎贝尔或是玛丽·朗贝尔一样跟他交谈,以一种信任、友好和超脱的态度跟他说话,似乎说的不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们似乎跟过去一样在谈论随便的一个问题,非常客观地、随意地谈论。我说我对他这八年来的沉默感到不解。他再次跟我这样说:

    “你说过你会伤心而死……”

    “那是你当时逼我这么说的,你好像特别害怕我们之间发生不忠的问题……”

    “我是很害怕。所以我才什么都没说,就当做一切还像原来一样……这就像变魔术……而且我当然很愧疚……”

    我又说我非常想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今年告诉我。他承认,一方面他跟努艾丽的关系发展迫使他这样做,另一方面我也有权了解真相。

    “但你没有说出真相。”

    “那是因为说谎以后更羞愧了。”

    他那阴沉而又温热的眼光裹住了我,似乎让我去看他内心深处最坦诚的一面,就像过去一样。

    “你最大的错,”我对他说,“就是让我糊里糊涂地信任你。现在我四十四岁,两手空空,没有职业,生活中除你以外没有别的寄托。如果你八年前就向我说明,我早就会设计一种独立的生活方式,今天也不至于这么困扰了。”

    “莫尼克!”他非常惊讶地说,“七年前的时候,我真的希望你接受那份医学杂志秘书处的工作。你完全有能力胜任,而且肯定能有不错的发展,可你当初根本不愿意!”

    我差不多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当时我觉得很不合适。

    “一天到晚都顾不着家,而且一个月只有十万旧法郎[3],我觉得不值得,”我说。

    “你当时是这么说的,但我没少劝你。”

    “如果你对我说了实话,告诉我你有了别的女人,让我为自己打算打算,那我应该会接受的。”

    “后来我在穆然度假的时候又建议你找工作,可你又拒绝了!”

    “那时候我觉得有你就够了。”

    “现在也不晚,”他说,“我给你找个工作并不难。”

    “你认为这样就可以安慰我了?这要是在八年前,恐怕会好一些,我可能会干出点儿事情。可现在!”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谈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到,假如能给我找个工作,他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是我根本不想让他好受。

    我又回到我们十二月一号那天(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谈论的问题上,他真的认为我是一个自私自利,占有欲、控制欲极强,专制粗暴的女人吗?

    “即便是在气头上,这也不会是你当场编出来的吧?”

    他犹豫了一下,笑了笑,给我解释。我的优点中也有缺点。我无微不至地关心别人,这很难得,可是有时候,别人情绪不好的时候,这种无微不至就叫人心烦。我对从前的事情总是记得很牢,所以别人如果稍微忘记一点就觉得像是犯了罪,别人甚至不敢对我表示自己口味或者观点的变化。就算是吧。可是他对我有怨恨吗?十年前的时候他对我不满,这我知道,我们吵了很多次;可是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况且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我后来也赞同他了。那我们的婚姻呢,他真的觉得是我逼他结婚的吗?绝对没有,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

    “那天你还说我对你的工作不关心?”

    “这倒是真的,我确实这么想;可我最不喜欢的是,你为了让我高兴,强迫自己关心我的工作。”

    他的声音很让我放松,于是我提出那个最叫我揪心的问题:

    “你是不是因为女儿们前途的事情对我不满?你对她们感到失望,你觉得都是我的错?”

    “我有什么资格对她们失望?又有什么资格对你不满呢?”

    “那你那天怎么对我那么愤愤不平呢?”

    “唉!我的处境也很难呀。我对自己很气愤,可结果把气撒在你头上了。”

    “反正,你不是像过去那样爱我了。你还在乎我,可能吧。可我们年轻时候的爱情已经没有了。”

    “对你来说也是一样,不可能是年轻时候的爱情了。二十岁的时候,我爱你的同时,也爱那种恋爱的感觉。当时我身上冲动外露的一面,现在都消失掉了。这就是我的变化。”

    跟他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话是很舒服的事情,我仿佛回到了过去。难题变小了,困扰消散了,很多事情变得清楚了,是是非非却显得模棱两可了。实质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后来觉得努艾丽根本不存在了……幻象,臆想。其实,我俩的谈话什么效果也没有。我们只是给事情起了别的名字,什么也没变。我没有任何收获。过去还是很模糊。未来也并不明朗。

    十五日星期二

    昨天晚上,我还想跟他继续谈谈,继续下午令人失望的谈话。但莫里斯晚饭后有一点工作,做完之后他就想睡了。

    “咱们今天下午谈了很多了。没什么可补充的了。明天我得早起呢。”

    “可实际上咱们什么都没说。”

    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好吧!有个问题我还是想搞清楚,我们俩将来怎么办?”

    他不说话了。我把他逼到死胡同里了。

    “我不想失去你。可我也不想放弃努艾丽。剩下的事情,我不知道……”

    “她对这种生活满意吗?”

    “她也没有选择。”

    “对了,跟我一样。可那次在四六俱乐部你居然对我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

    “我没说这话。”

    “跳舞的时候你说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我还相信了你的话!”

    “是你莫尼克对我说:最主要的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我没有反驳,我什么都没说。那个时候我还没法说得太深。”

    “你就是说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喝了不少酒,知道吗?你设想……”

    我没有继续说什么。有什么意义呢?关键是他不想放弃努艾丽。我知道这一点,可我不愿意相信。我今天突然对他说我决定不去滑雪了。我认真考虑过了,我对这个决定很满意。我过去非常喜欢跟他一起去山上滑雪。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去滑雪一定是受罪。我无法想象和他一起出发,在那儿待一星期后仓皇逃跑,给人家腾地方。也不能想象先让努艾丽去,然后看着莫里斯在旁边想念她,拿我的身姿体态和她比较,拿我的愁容满面和她的朗朗笑声比较。那我肯定又会有不少不得体的表现,到后来他只想早一点把我甩掉。

    “你就按你承诺的时间陪她去玩十天吧,然后就回家。”我对他说。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出主意,他显得不知所措。

    “可是,莫尼克,我很想带你去。我们每次去滑雪都玩得特别愉快。”

    “就是因为这个。”

    “你今年不滑雪了?”

    “你明白,在现在这种时候,滑雪的乐趣没那么重要了。”

    他又劝我,给我讲道理,他显得很难过。对于我平时的愁容,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我牺牲滑雪,这让他非常内疚。(我这么说也冤枉他。他并没有习以为常,他总是在谴责自己,他睡觉时要吃安眠药,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可这并不让我感动,反倒更对他不满。如果他明知故犯叫我伤心,同时自己也受折磨,就说明他真是放不下努艾丽了。)我们俩又谈了很久。我没有让步。到最后他看上去疲惫不堪——两眼发直,眼袋都起来了,我只好让他去睡觉。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十六日星期三

    我注视着顺着窗玻璃流淌的雨滴。它们不是竖直地向下流,而是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驱使,忽左忽右地滑行,时而停滞,然后继续下滑,好像在寻找什么。我好像确实无事可做了。而我向来是有很多事情的。现在,织毛衣、做饭、看书、听音乐,这些对我来说都很无聊。莫里斯的爱一直是我生命的重心。现在我的生命没有了重心。一切都没有了重心,不论是物品,还是时间。我也如此。

    那天我问玛丽·朗贝尔是否认为我聪明。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我说:

    “只不过……”

    “人如果不补充知识的话,智慧是会枯竭的。你应该让你丈夫给你介绍一个工作。”

    “但是我能做的工作都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收获。”

    “那可不一定。”

    晚上

    今天上午我似乎想通了,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最严重的错误就是没有懂得时间在流逝。日子一天天过去,可我还停留在自己理想丈夫的理想妻子的幻觉中。我没有想办法把我们的性生活搞好,却成天怀念年轻时的激情时刻。我自以为我的容貌和身材都保养得不错,却不知道花些时间去健身房锻炼锻炼,去美容厅修整修整。我任由我的聪明智慧枯竭掉,我不再看书学习,我总对自己说:等孩子大了再说。(也许父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开始听天由命,时间好像在那时候就停止了。)是啊,当年嫁给莫里斯的那个对所有事物、观点和书籍都充满好奇的女大学生,跟今天这个整个生活都关闭在这四面墙内的女人太不相同了。确实,我总想把莫里斯也关进来。我以为他有家庭就足够了,我以为他全部属于我。我对一切都想当然,而莫里斯在变化,在质疑,我的态度一定令他恼火。天长日久,积怨成仇。我也不该整天讲我们当初的承诺。如果我给了莫里斯自由,同时自己也开放一些,努艾丽也不可能当这么长时间的秘密情人。我就可能及时反应。现在还来得及吗?我对玛丽·朗贝尔说了,我会和莫里斯好好谈谈,采取补救措施。我已经开始读书、听音乐,作一些实质性的努力了。减掉几公斤脂肪,穿着讲究一些。和莫里斯畅所欲言,拒绝沉默。她对我的想法没有表示什么热情。她问我,我第一次怀孕是谁的责任。我们两人的责任。当然也可以说是我的责任,因为我对自己的月经周期过于信赖,结果还是算错了,可这也不能就怪我。我当时是不是非要这个孩子不可?不是。是不是很想打掉?不是。就这样顺其自然了。她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她觉得莫里斯很早就对我心存怨恨了。我对她讲了伊莎贝尔的观点:如果莫里斯当时不想结婚,我们开始的那几年不可能那么幸福。我觉得她的解释非常晦涩,她说:莫里斯不想承认他后悔过早结婚,于是尽力把注意力放到爱情上,他疯狂地追求幸福;但是狂热消失了以后,当年的怨恨就涌现出来了。她自己似乎也觉得她的解释没有说服力。二十多年前的怨气不可能强烈到让他离开我的地步,还是后来的事情对他的影响大。我再次肯定,他当年根本没有怨气。

    说实在的,玛丽·朗贝尔有点儿让我讨厌。他们都让我讨厌,因为他们全都好像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不是莫里斯和努艾丽到处跟人讲他们的事情,就是他们都把他们这类的经验套用在我身上。或者他们旁观者清,我自己却无法想明白。人家都体谅我,我感觉到我跟他们说话时,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玛丽·朗贝尔说我不去山上滑雪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这样可以少难受一些,不过她不认为莫里斯会因此改变计划。

    我对莫里斯说我清楚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他不让我说,语气特别不耐烦,我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这种语气。他说:

    “你根本没有错。咱们不用再说过去的事儿了!”

    “那我还能说什么?”

    沉重的寂静。

    除了过去,我一无所有。但这过去既不象征幸福,也不表示满足,而是一个谜,一种迷惑。我想知道过去真实的面目,但回忆似乎并不可靠了。我已经忘记了很多,而且有些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是变形的。(是谁说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莫里斯还是我?日记里我写的是他。也许是因为我想让他这样说……)其实我反驳玛丽·朗贝尔的话不全是真的。莫里斯的怨气我是感觉到的,不止一次。我过生日那一天他都否认了。但是有些词、有些话还不时在我耳边回响,我并不想把这些事情看得太重,可我忘不了。就在克莱特选择那个“愚蠢”的婚姻的时候,他看上去自然是跟她发火,但间接针对的是我:克莱特的多愁善感、对安全感的需要、羞怯被动等等,都是我的责任。尤其是后来吕西安娜的走,对他打击很大。他说:“吕西安娜就是为了躲开你才走的。”我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想的对吗?如果换一个母亲,不像我这样操心、这样无微不至的母亲,吕西安娜就会忍受家庭生活吗?我其实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她走之前的那一年就表现得很放松。是因为马上要走吗?我搞不清楚了。如果我真的把教育女儿的事情都弄糟了,那我这一生就彻底失败了。我不愿意相信。可是这些疑点一出现,我就晕头转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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