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酒仙儿:你怎么叫老楼是师傅呢?讽刺他是心术不正、善于假公济私、搞虚圈套、把好处往自己包包头揣的老手?
酒仙儿呵呵一笑道,酒桌子上开玩笑的。原来有一个钻井队,在八面坡钻井。下班了,钻井队有两个姑娘晚饭吃了去散步,见一条母狗走草,先是一条小牙狗,去给母狗亲热,母狗爱理不理,最后龇了小牙狗一嘴。小牙狗见高攀不上,灰溜溜地走了。这时来了一条大牙狗,雄赳赳气昂昂的,在母狗屁股后面闻了两下,两条前腿腾空一扬,落在了母狗后背上,几耸几耸就把事情搞好了。岁数稍大一点的那个姑娘说,你看这个才是师傅。被旁边铲田坎的一个农民听见了,拿出来摆,这个事就传开了。当然,我叫他师傅,不排除有以他为鉴,人生不要像他那样摔跟头的意思。
哦。听说你去青峰村蹲点得很不错?
当然。我这一辈子过得最愉快的,要算那几年。从家里来说,早出晚归,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从工作来说,跟农民打交道,用不着提防啥子,只要你给他们实实在在办事,他们就认可你;你给他一寸恩,他会报你一丈情。喝酒也耿直,坐下喝,喝了醉,醉了睡;不像官场上,喝一点酒啵,讲级别,讲礼数,讲客套,稍不注意就会出娄子。给你说,一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死死记得,梁二婶的豆花儿,又白又嫩,木江菜叶拌烧青海椒舂烂做蘸水,那个味道,要好周正有好周正。特别是耿幺娘家的猪头肉,火炕楼上煍着,我们说下乡搜集黑材料,就是说的这个东西。明火一烧,刮来煮起,切起巴掌大一块一块的,黄金绀色的,透亮,喷香,嚼起又化渣;吃一块肉,喝一口酒,哪个味道,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说你不要把口水给我说出来了。听说楼书记到青峰村去,不要说喊他喝酒,饭都没得人喊他吃?
嘿嘿。酒仙儿喝了一口茶说。有这个事。他下乡去检查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和退耕还林工作,村组干部们晓得了,找借口有的出差,有的走亲戚,想方设法躲避他。不躲不避的,指使一些群众,找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拦着他解决,哪家的鸡儿啄了一嘴我家的菜叶叶,哪家的鸭儿又踩倒了我家一根秧苗苗。那时的村组干部基本上没得补助,他想卖官帽子都卖不脱。大家讨厌他的原因,一个是他来乡里搞的那一些花圈套,穷折腾,如摊派各村社买紫杉酒、猪儿饲料等,严重伤害了群众的感情。二一个是村民们晓得楼书记给我过不去,有意给我打抱不平。所以,吃饭时间到了,挂口叫他吃饭的人都没有。我看不过去了,私下找人咬耳朵,给我一个面子,村里才安排生活,有好酒好菜也不拿出来;还拿话损他:哎呀楼书记,我们这个地方穷,等在你伟大英明正确的领导下,发了家致了富,再好好地款待你来补起嗄。
作为一个乡镇干部,到农村去群众不喊你吃饭喝酒,这种人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边感慨地说着,边起身拿开水瓶往酒仙儿茶杯里续水转移话题:呃,听金书记说,你调到雪山乡去,报到时喝过一台英雄酒,是咋个一回事?
酒仙儿喝了一口茶,吐掉一丝茶渣说:我在青峰村蹲点抓产业结构调整,同退耕还林密切结合起来,干出了成绩,成了全县的样板,被提拔到雪山乡当副乡长,分管农业。上任那一天,我是赶客车去的。中午朋友们给我饯行,喝多了一点,头一晚上又没有睡好,刚上车还坚持得住;快要到雪山乡的时候,坚持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也就十多分钟光景。在派出所门口下车,章所长见我腰皮带上只有一个手机空套子,问我的手机呢?我一摸,呃,刚才都在啊?章所长摸出手机一打,说关机,证明被人摸了。我说好啊,在你的地盘上落的,你得迅速给我找回来,要是这一期间领导有事找我找不到,出了事你要负责嗄。章所长说:我问事得事嗦。他随即给当地那群二杆子娃儿的头儿丁巴眼打了一个电话去,叫他帮着清一下,是不是他兄弟伙干的。没多久,丁巴眼回电话说,是他一个兄弟拿了。章所长说,你抓紧还回来。丁巴眼说,还你可以,但我们要请你和查乡长喝一台酒,当面说清楚,不能报复。章所长问我,去不去?我说,怕啥子呢,好难得遇到这种机会哟。我和章所长去了,他带了枪。去一看,嚯哟,那个阵势,摆了满当当的三桌,全是一些二杆子娃儿,有劳改释放的,有吸毒的,有有案底暂时没被处理的。手机用一根索索儿拴着,吊在一把尖刀上,插在正中间那张桌子上面。我伸手去拿,一个脸相横蛮的二杆子娃儿伸手挡住说,不忙,你得拿话出来说嗄。好嘛,我说嘛。我说,我这个人是讲义气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古人说,男不和女斗,水不和山斗,民不和官斗。各位说得到一条路上,今后在政策原则范围内,有一个大凡小事,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尽量帮忙。要是有意为难我,给我设局子使绊子,你们可以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我查某人红眉毛绿眼睛,也是一个不怕人的角色;哪个敢给我拧一颗螺丝钉,我随便给他拧两颗螺丝钉。至于今天这一件事,我们算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识,过了就算了,我不会叫章所长追究哪个人拿的手机,更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丁巴眼说,查哥讲义气,耿直,今后有啥子事,尽管打招呼,我们兄弟伙一定给你扎起!丁巴眼杀了那个伸手挡着不准我拿手机的人一眼说,把手机还给查哥。那人让开手,抽下刀,取了手机,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我的手上。丁巴眼端起酒杯子说,今天我们兄弟伙给查哥接风,多有冒犯,请查哥海涵。大家把酒杯子端起来,请查哥提议开杯。我说,好,为我们以后和平相处,来,干杯。之后,他们轮流敬我,我来者不拒。然后我也一一回敬了他们一杯。这两排炮打完,就是几十杯酒,但我没有醉。这时候,一个娃儿跑过来,还要敬我的酒。我不是喝不下去,要是朋友,一醉方休;给这一伙二杆子娃儿喝,醉了值不得。我说不喝了。那个娃儿脸一绷,眼一鼓,把杯子咚一声蹾在桌子上说,他们敬你你喝,老子敬你你不喝,啥子意思嘛?嚯哟,头发不剃,给我雄起。我掉头一看,旁边有一件啤酒,顺手抓起一瓶,在桌子边上叭一声把瓶颈子搁断,操起来抵着他的喉咙说,你敢给老子咋个嘛?你敢动,老子马上给你弄进来。三桌人唬一声全部站了起来。章所长唰一声把枪摸出来说,全部给老子坐下去!你们咋个嘛,要翻天了?他们愣了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一个二个规规矩矩地坐了下去。我把啤酒瓶子在桌子上一筑,大声道,不喝了,随便你们要咋个,老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随时奉陪。撂下这一句话,我跟章所长一招手,睃都没有睃他们一眼,手一背,昂首挺胸走了。
酒仙儿眼睛有一点瞟,山泉县一带称之为打枪眼;个子高,身坯薄,但此刻我忽然觉得,他是一个相貌堂堂、高大魁梧、让人仰视的硬汉子。
哎哟,那一台酒,要是我不去喝,一软,就要被他们踩在脚下,根本不要想在雪山乡立住脚。酒仙儿说,喝了过后,这一伙二杆子娃儿,晓得我查某人不好惹,都不敢找我的麻烦;他们在哪里闹事,我一出面制止,他们都认账。记得有一次,宜宾一个大企业老总的兄弟,到我们乡开发一个项目,开一辆豪华轿车来,倒车的时候,把一户人家才打好还没干的水泥敞坝碾烂了。按理,你赔一点损失,给过三五十元钱就完了;但他仗着自己财大气粗,不理睬人家,开起车子就想走。这时,当地两个二杆子娃儿看见了,认为发财的机会来了,站出来挡着车不准走。那个老总的兄弟立即打电话,叫来工地上的十几个民工,说给我打,打伤了医,打死了埋,不就是钱吗,没有啥子了不起!两个二杆子娃儿也打电话叫人。很快,二三十个二杆子娃儿骑着摩托车,拿着钢管棒棒来了,把他们围了起来。老总的兄弟吓得缩在车子头不敢出来。三四个二杆子娃儿拿着棒棒叭叭叭地敲着车头说,你不是要打吗?出来打,出来打。我当时正有事,接到乡综治办李主任的电话,说不得了喽,要出大事了,向我紧急求援。我说这个工作不是我分管。李主任说,我跟书记请示过了,书记说只有你去才镇得住堂子。没办法,乡上的工作,职责不分,眉毛胡子一把抓,要不得;小葱拌豆腐,分得一清二白的,也要不得。于是,我下楼骑起摩托车,唔嘟嘟地开起去。嚯哟,那阵势真的不得了,一个二个瞪眉鼓眼的,你剜我一眼,我剜你一眼,恨不得把对方杀了。我把两个二杆子娃儿的头儿找到一旁说,你把你的兄弟伙招呼着,迅速撤离;要是出了事,我叫你猫吃糍粑——脱不了爪爪。他说,是他幺不倒台,他要打。我们今天陪他打,看他打得赢好多。我说,这个事不要计较那么多了,赶快把你的兄弟伙喊起走,晚上找一个地方喝酒。他问哪个出钱买单?我说当然是我掏腰包。他说,不行,龟儿子不是说他钱多吗,必须他掏才行。李主任在旁边听见,过去跟那个老总的兄弟商量。老总兄弟说,这个酒钱当然该自己来出。——嗐,现时代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要是我当初怕他们,不敢去喝他们的酒,这个事要这样清风雅静地处理下来,那才是癞哈蟆要吃天鹅肉——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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