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儿有一个习惯动作,喝了酒回家,爱把衣裳捞起来,拍得嘣嘣地逗儿子淘淘:儿子,你来听,老汉肚皮头装的是啥子?淘淘把耳朵贴在他的肚皮上听,然后仰脸道:叮咚叮咚的,心子在跳。酒仙儿说:不对,叮当儿叮当儿的,老汉这是酒坛子,装的是酒晓得啵?今后长大买不买酒给老汉喝?淘淘说:不。酒仙儿问:为啥?淘淘说:妈妈说喝酒不好。酒仙儿说:你妈哄你的。不好,咋个老汉这么喜欢呢?怎么你爷爷、你外公也爱喝呢?记住,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
酒仙儿爱酒,说冷天喝酒热和,热天喝酒凉快,不冷不热的天气喝酒最安逸;高兴时喝酒助兴,不高兴时喝酒解愁,无忧无愁时最适合喝酒消遣……他总是找得到那么多说法来喝;就像当官的要收拾你,总给你找得出来几条理由一样。
这话,是后来任保管对我说的。
任保管骂过酒仙儿两句最恶毒的话。一句是:你一天到晚努力喝嘛,总有一天你要栽倒在酒上。
事实证明,任保管不是头发长,见识短,而真的是眼光独到。
酒仙儿一二十年的副科级,凭他工作的能力、处事的魄力、为人的亲和力,当个书记乡长不说绰绰有余,至少说得上够格;只因爱喝酒,一直升不上去。有两次组织要提拔他,就像投篮,球投进篮圈里了,在边框上滚了几转,又从篮圈外面掉下去了。
雪山乡党委书记调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乡长当了书记,酒仙儿是第一副乡长,论胡子排轮子顺理成章该他了;何况书记、乡长也在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面前鼎力推荐他当乡长,事情定了下来。
乡召开人代会选举,他头一晚上下村调解一起民事纠纷。调解好后,村里好歹要留他喝酒。他喝得烂醉,半夜过后才回家,天快亮了才勉强迷糊过去,但去乡上上班的闹钟又响了。他吃了几口任保管给他下的面,匆匆忙忙包包一提就去了客车站,心想赶半个钟头、十五公里、五角钱的车,便到了乡上。客车已经启程了,他忙拍车门,叫停一下。司机停车开门。后排还有空位,他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脑壳里面像装了一盆浆糊,黏乎乎地转不动,眼皮子直往下坠。好吧,抓紧时间眯半个钟头,赶车睡觉两不误。
那时可以下车的时候买票,他突然听见售票员说到站了,请买票。睁开眼睛,一个女的,胸前吊着票箱,手里拿着车票,站在他的面前。他立即掏了五角钱递过去,说不用撕票,起身要走。售票员保持姿势一动不动,盯着他说:三元。他糊涂了:我每次赶到这里都是五角钱车费,你要收三元?敲棒棒啊?售票员也很糊涂:每次五角?你是不是混糖锅盔吃惯了?堂堂副乡长,被人指斥吃混糖锅盔,脸色挂不住,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我人大面大的,你这几分钱都开不起啊?你把价格表拿出来,看有没有你这样宰客的。争执起来,司机走过来问他:你到哪里?酒仙儿说:雪山乡。司机噗一声笑起来了:你方向都赶错了,赶到古桥镇来了。他一激灵:哎呀,糟了!他要在会上作乡政府工作报告的呀!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传呼机刚刚兴起,还没有普及;又不像现在有小车和的士,只有下车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去乡里,说赶错了车误了事。那面乡政府秘书接到电话,说选举已经结束了;你把大家急死了,一等不来,二等还是不来;乡里到处打电话找你,还派人找了任保管,任保管说你出门了的,但是乡里人影影儿都见不到。负责指导换届选举的县委组织部田副部长立即向县委紧急报告,书记冒火了,居然关键时候出现如此荒唐的事,无组织无纪律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拿第二候选人取代他参加乡长选举。
都还好,组织没有一棒棒把他打死,还是给他保留了副乡长位置。
十年后,他已经从雪山乡副乡长位置,调县扶贫移民局当了五年副局长了,局长提拔为县委常委兼县委办主任,组织考虑到扶贫与移民两项工作政策性强,资金管理严格,对人政治素质和业务素质要求高,向县委金书记推荐酒仙儿。有朋友听了,愿意掏钱,让他找有关领导活动活动,系一根保险绳。他说靠这种行为捞官当,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一个人,能力水平摆在那里,真心实意要做事的领导是看得见的;要是领导眼睛瞎,看不见,也没有必要与这种人为伍。
新调任山泉县的金书记,是真心实意想做事的。他听各方面反映酒仙儿不错。为了缓解城内交通压力,需要修一条绕城公路。多年来,麒麟村几十户村民,用塑料软管在县城背后的麒麟山笕水吃,修公路会切断村民的塑料软管,二十七户村民没水吃,反映十分强烈。县里请来有关专家论证,建议在公路下方修一座水塔,开通自来水;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这部分村民长期饮用水问题。但整个工程做下来要四百万元,没有预算,哪里开支?讨论来,讨论去,这一边公路停工了,施工单位说超过五天就要索讨违约金;而建水塔开通自来水,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行,那一边村民又在等水煮饭,远水难救近火,怎么办?酒仙儿出席会议,说我来谈一点个人意见。首先你们说的大前提就错了,目前我们不是解决村民们长久饮水问题,是救急,解决眼前问题,不能停了村民们的水。二是根本没有资金来修水塔开通自来水,把精力耗费在这上面,谈得再多都是一锅白水。主持会议的白副县长说:坐着说话不嫌腰痛,那你提一个解决办法,不花多少钱,又能保证村民有水吃,还不让施工队伍停工讨要违约金。参会者都把眼睛放在酒仙儿身上,看他如何回答白副县长的话。酒仙儿说:这样吧,你给我一万元钱,我保证明天施工队伍正常施工,保证不用修水塔开通自来水,保证村民们有水吃,不会找政府说事。白副县长一听,一万元的钱,解决四百万元的事,还能让工程正常进展,不信。说:军中无戏言,出了问题怎么办?酒仙儿说:要是你给了我一万元钱,我没把问题解决好,这么多人在场可以见证,我愿意拿党籍公职担保,接受组织处分。关键是一万元好久到位?白副县长说:下午四点。白副县长叫公路建设指挥部立即准备好钱,按时交给酒仙儿。下午四点,酒仙儿得到钱后,立即叫村主任通知二十七户村民,每户来一个户主开会。会上,酒仙说,各位父老乡亲,县上修绕城公路,影响到你们家里用水,请你们多多理解支持。请问你们笕水的塑料软管子买时花了多少钱?有的说五六十元,有的说一百出头。酒仙儿点点头:再多也没有哪家超过一百五十元。我看过,你们很多塑料管子已经老化得换了,这样,我每家补助你们三百元,你们多准备几个缸缸钵钵,估计一天要用多少水,晚上去接通把水笕来贮好;白天把塑料软管断开,让他们施工。至于今后长期饮用水问题,我叫施工队伍在公路下面修涵洞,让你们的塑料软管子从涵洞穿过,丝毫不影响你们笕水,你们觉得如何?大家说只要有水吃就没得关系。你看,酒仙儿一万元解决了四百万元的问题,还丝毫没有影响到工程进展。
修绕城公路还涉及到一个征地拆迁问题。麒麟村群众对补偿标准极不满意,串联好要到市委、市政府上访。县扶贫移民局对口联系城郊镇,酒仙儿是责任人。晚上十一点,镇里书记镇长汗爬水流地找到酒仙儿,说情况紧急,咋个整?酒仙儿仔细询问了情况,叫书记镇长别急,回去好好睡觉。书记镇长说,这牵涉到影响县里形象的大问题,开不得半点玩笑。酒仙儿说,既然你找我,就是信任我;既然信任我,就请你们放心;要是我没把事情摆平,就对不起你们的信任。书记说,要我们镇上咋个配合?酒仙儿摆摆手说不用。乡长说,我们去喝一会儿夜啤酒如何?酒仙儿说,等我把这个事情处理好了,再开开心心地去喝。书记镇长点点头,又给酒仙儿拧了一颗螺丝说,拜托你了,绝对放不得黄嗄。书记镇长走后,他立即给县扶贫移民局他分管的科室人员打了几个电话,叫他们明天早晨六点准时到岔路口一起去执行紧急任务。天刚麻麻亮,他们就到了麒麟村。那一些正准备上车去上访的村民见了酒仙儿,问:查局长,你这样早来做啥子哟?酒仙儿说:昨天晚上,县长把我喊去狠狠地批了一顿,说我作风浮躁,不清楚群众所思所想,要我深入到群众中来,把你们当前对党委、政府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见收集起来上报给他们。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把你们这里作为第一个了解意见的点,想听一听你们对县乡党委、政府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见。上访的人听了,找上级不外乎是去反映问题,况且反映了还不是批转来当地党委、政府解决;现在县里既然已经重视了,主动下来了解了,我们还耽搁时间花费车费去上访做啥子呢?就这样,酒仙儿把上访的事解决在萌芽状态。金书记觉得酒仙儿足智多谋,现在热点难点问题多,正需要这种人,便想找他聊聊,对任用的干部做到心中有数。
金书记给酒仙儿打去电话,酒仙儿正在酒桌子上激烈酣战。朋友提醒酒仙儿手机响了,酒仙儿摸出那个用了大半年的翻盖摩托罗拉凑近耳朵大声问:哪个?金书记的声音低而软:我金心平啊。酒仙儿没听清楚:哪个咹?金书记仍然保持原来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我金心平啊。酒仙儿没好气地说:金心平,卵心平。合上手机盖子,喝他的酒。
第二天上班,县扶贫移民局召开局领导班子紧急会议。酒仙儿优哉游哉地走进局长办公室,盛局长严厉地望了他一眼说开会了,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说一个事。昨天晚上,县委金书记给我们班子里一位同志打电话,这位同志不但不接书记的电话,还公然骂他。金书记打电话质问我,县扶贫移民局是不是要搞独立王国了?叫我们局要召开领导班子会,好好地整顿一下这种目无领导、目无组织的行为。希望这位同志主动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说一说,具体是咋个一回事。
三个副局长、办公室主任你望我我望你,像刀剑交锋嘡然作响的目光里,满是莫名其妙。
看来这格式要我提醒一句才行。盛局长喝了一口茶,问酒仙儿,查局长,你查查你的手机,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尾号是4567的电话。
酒仙儿摸出手机,打开查看:有。
盛局长说:你不知道这个电话是哪个打的吗?
酒仙儿说:不知道。
盛局长说: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金书记打的。
酒仙儿晓得草鞋鼻子踢来挂起了,说:你们晓得我的,一、存不来手机号码;二、眼睛有点问题,接电话时从来不看是哪个打来的;三、他打电话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像女人一样,日绵绵地说啥子金心平,还啊啊啊的。大家晓得,现在同名同姓的人多,我晓得是哪个金心平呢?何况现在阶级斗争复杂,大家都晓得,市里才发生过两起骗子打电话诈骗领导干部的事,要是有人冒充金心平打电话给我行骗呢?我心目中只有金书记,要是他说是金书记,我敢不接吗?要是哪个敢冒充金书记,我还可以立即到公安局报案。
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忍不住笑了。盛局长冷着脸,想说他狡辩,担心言辞过重,磨了锋芒软了声音问:你的意思金书记找你找错了?
酒仙儿说:我没有说找错了,我只是认为我有支配业余时间的权利。酒仙儿不安逸盛局长一本正经、兔子当成老虎打的样子;他当副局长时,盛局长还是县委办的一个科员,没想到几下就蹿到他头顶上去了,所以酒仙儿说:请你把我上面说的原话转达金书记,要是我耽误了什么工作,该背书该作检讨该受惩罚,全部责任与局里无头,与在座各位无关,我个人负责。
金书记听了盛局长的汇报,沉默了一阵说:只认得到金书记,认不到金心平,好嘛。
再有本事,骄傲自大,管束不住,把这种人提拔起来,不是自找罪受?于是,金书记把提拔酒仙儿的念头,像烧红的铁放进冷水里,㘗一声冷却了。
酒仙儿不知道金书记打电话找他,是有喜事降临。及至两年后,无数事实证明,酒仙儿除爱喝一点酒、酒后爱闹笑话爱失态外,工作上确实是一把好手,再难再棘手的事,他都能处理得巴巴适适,金书记还是打算把他用起来。可组织部查档案,副科提正科,县委规定,年龄不超四十五周岁,他已经四十五岁半了。一次酒桌上,金书记不无遗憾地对酒仙儿说:想提拔你的时候,你傲兮傲兮的,只认得到金书记,认不到金心平;等你认得到金心平的时候,又超过提拔的年龄了。唉,不说了。你这一辈子,乌龟吃巴豆子,龟命该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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