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一个结,老楼在大岭乡当党委书记时,那样不待见酒仙儿;据说送老楼坐“鸡圈”,惠站长是功臣,酒仙儿也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一对冤家,如今居然成为朋友,包括那天晚上同二十五户移民喝酒,酒仙儿都特意把老楼叫了来,我想这背后肯定有故事,准备找老楼摆摆。电话一打通,老楼就说:你晓得啵,酒仙儿挨了,胃癌晚期。
如同大冬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老楼说:就是那天晚上跟麒麟村移民喝酒喝进医院的。
是吗?那天晚上,酒桌酣战结果,双方大部分人“喝失踪”。酒仙儿醉得一塌糊涂,走路偏偏跷跷的还坚持要送我回宾馆。我说我送你。客气了好一阵,最后他说好好好,新生活,各管各。没想到他竟然管到了医院。
我去宜宾二医院肿瘤科看望他,是一个下午,天下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寒风刀子一样直往人的骨缝里戳。我拉上羽绒服拉链。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十四病室十四床。进屋,酒仙儿见了我,手拐子直往枕头上撑,样子要坐起来。我忙把买来送他的一束鲜花放在床头柜上,伸手压住他的肩头:别动,躺下躺下。
他喘了一口气,放下手拐子躺下去。
我帮他牵铺盖盖好说:不要把输液管弄掉了。
老楼在医院陪他,给我倒来一杯开水。我握在手里,看酒仙儿脸色,蜡黄蜡黄的,嘴唇干起了一层白壳壳;才几天时间,人亦瘦得变了形。我征求他的意见:喝点水吗?他淡淡地笑笑说:不喝。我问:感觉如何?他说:比那天晚上好多了。你晓得啵,那天晚上我之所以要那样死喝,是我太高兴了。他说着又要坐起来。我说:别动,我把床给你摇起来。
我把床摇起来,让他半躺半坐后,他又接着断了的话头道:二十五户人,从县到村出动了上百人次,前前后后给他们磨了一个多月的嘴巴皮都没有磨下来,我一台酒,中间插了一个美人计,把他们全部拿下了,那种高兴,不,狂喜的心情,常人根本无法理解。我认为,这是我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
歇了歇,酒仙儿又说:哦,对了,那天晚上回家,我还有一个收获,医好了一个疯子的病。
老楼笑着接过话:他出够了洋相,还好意思拿出来跟周作家炫耀。咋个的呢?街上有一个女疯子,经常跑来睡在他们宿舍楼底下。那晚上他回家去,又看见那个女疯子睡在那里。他以为到家了,是婆娘睡在那里,倒下去就挨着她睡了。女疯子见了,爬起身飞叉叉地跑了,边跑边骂:妈哟,狗日的比老娘还疯得凶点。女疯子过了两天回来,居然不疯了,说是她疯了的时候,神经是张开的;经他一吓,神经就闭拢了。
我听得哈哈大笑。同病室十三床病人和可能是护理他的女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真是虎死不倒威。酒仙儿又来了精神:唉呀,大哥不要说二哥,你的笑话还不是多。反正躺在病床上没得事,周作家,我给你摆一个嘛,拜托你一定要写进书头嗄。
酒仙儿侧了侧身子摆了起来:你晓得我师傅原来当官的时候,好风光哟,每次讲话,都是掌声不断;只要掌声不断,我师傅就越讲越兴奋,口若悬河,从天亮讲到天黑都不累。这就养成了听掌声的习惯,开会要是没点掌声,我师傅就要骂人。后来坐“鸡圈”后,就再也听不到掌声了;但我师傅又迷恋掌声,叭叭叭的那个味道,听起好安逸好爽快好振奋人心哟。他想听掌声想得来像猫爪爪抓心子。下了台的人,哪个还会给他鼓掌呢,只有自己制造。咋个制造呢?他老家门口有一条河沟,大点一步都跨得过去。他异想天开,哼,老子去扎来修来一个水电站,隆隆重重地搞一个剪彩仪式,多请一些人来捧场,老子好酒好烟招待,拿人手短,吃人口软,没说叫你拍两个巴巴掌,你还好意思说不。他很快就筹备好了开工剪彩仪式。大家都晓得,凡是仪式都是白天搞,哪个晚上搞嘛。我师傅偏偏要晚上搞。咋个的呢,白天嘈杂,掌声传不到好远;晚上清静,传得远。嚯哟,我师傅巴不得传十万八千里,最好全天下的人都能听见。看的期会是晚上十二点,他红地毯铺起,搭了讲台,安了喇叭。他不喝酒讲不出来话,一口干了四两枸杞酒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第一句话就是兄弟伙,现在我宣布,大沟头水电站现在正式开工了!接着火炮一放,大家巴巴掌一拍,那个阵势,不得了哟!周围的老百姓被闹醒了,骂,深更半夜的,哪个龟儿子在发神经?下细一听,哦,是掌声;再听,是热烈的掌声;又听,是雷鸣般的掌声;伸长耳朵最后一听,是经久不息的掌声。嚯哟,不得了啊,可以跟人民大会堂媲美了,结果水电站刚开工,就说遇上国际形势不好,全球都在闹金融危机;国内又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霜冻雨雪灾害,暂时不修了。
又是一屋的开怀大笑。
好你个酒仙儿!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精神不倒,讲得起笑话。我笑过之后,调整了一下情绪,想起两个冤家如今如何成为朋友的,忍不住问酒仙儿:唉,你们两个原来在大岭乡工作的时候,不很和谐合拍,现在又怎么成为狐朋狗友的呢?
酒仙儿淡淡一笑道:回答你这个问题很简单。我喝了一辈子酒,喝出了一个很深的体会,你要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天天请他喝酒。我喝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就怪他当初天天叫我喝酒,喝上了瘾。现在我要报复他,有酒喝的时候,当然要把他拉上垫背。
老楼道:当着周作家的面,你喝成今天这个样子,责任不要往我身上推嗄。我没有捏着你的鼻子,撬开你的嘴巴灌过你的酒。周作家,他不是胃糜烂切除了三分之一后,医生叫他戒酒吗,我给你讲,他戒了酒后,就像丢了魂一样,走路蔫败败的没得元气。在酒桌子上,见我们喝酒,眼睛都落进我们酒杯子里了。开始我见他老是张起鼻孔呼呼呼地吸气,还以为他感冒了,后来才晓得,他在吸酒气气。我们有意馋他,喝一口酒,咂咂嘴皮子,这酒好安逸哟。他喉咙管一滑一滑的,直吞口水。我逗他,你拿筷子蘸一点来尝嘛。他真的就拿筷子蘸来尝,说,嗯,真的安逸。就给自己找理由了,人,不要光图活数量,更要活质量;喜欢的东西不吃,活一百岁又咋个嘛!管你妈的哟,不喝酒,进医院医好来做啥子呢?说着,他端起杯子就要喝。我一见,慌了神,咋个敢不遵医嘱,拿老命开玩笑呢?伸手抢他的杯子,不准他喝。他呢,一闪身,颈子一抬,嚯儿一声,就把一钢化杯酒吞下去了。我的妈,二两五呀。
酒仙儿说:狗日一些坏蛋,有意整我。
老楼说:整你,说穿了,跟我一样,意志薄弱,禁不住诱惑。
两个正在对掐,护士来给输液瓶加药了。加罢,吩咐酒仙儿明天早晨抽饿血做化验,先不要吃早饭。然后出了门。
护士前脚走,后脚进来三个人。前面一个女人,五十二三岁的样子,穿一件浅绿色羽绒服,提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桶。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四五的小伙子,一个不算漂亮、但五官却很端正的姑娘。酒仙儿指着我向他们介绍道:这是周作家,写书的。
又指着他们向我介绍:这个是我娃儿淘淘,这个是他的女朋友小固。淘淘、小固同声道:周叔叔好。之后,小固用一个纸杯子,倒了小半杯开水,兑了一些矿泉水在里面,找起棉签来,样子要给酒仙儿打湿嘴唇。
酒仙儿没给小固机会,指着在床头柜上放保温桶的女人对我说:她是任管保,管我这个人的保管,可惜没管好。
任保管没好气地说:没管好,你不是说嘴巴生在你身上,要喝把你没得办法吗?我是不是经常给你说,少喝一点,再有应酬,适而可止。你不听。你怕我硬是好爱你的,不是想到你喝死了,我难得另起炉灶,哪个龟儿子才管你。结果呢,嫌我管紧了,抛弃我们两娘母,要一个人去花天酒地了。给你说,没有那样简单,想撂下我两娘母一个人跑了,我撵到阴曹地府都不会放过你。
听了这话,我心里五味俱呈。淘淘听出了母亲的话外音,怕引起父亲伤心,大声道:老汉,不要听妈说的。你想,我七八岁的时候,你出去喝酒,喝醉了从一个一丈多高的坎坎上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长瘫瘫地躺在地上,看见的人都吓坏了,以为你摔死了,结果你没有摔死。我读初二那年,你跟龙叔叔一起去可久村喝酒,醉得没得办法了,你和龙叔叔不听人家劝,坚持要开车回来,结果路上出了车祸,龙叔叔撞死了,以为你已必死无疑了,结果你汗毛都没伤到一根。上前年,你喝醉酒回家,路上钥匙落了,打不开门,我跟妈两个到外公家里去了,没有回来,你倒在门口就睡了,又是落雪天啊,天亮了,楼上的人走门口过,看见你那个样子躺在地上,以为你冷死了,拖你,你酒醉麻坛地刨开人家的手说,不要动我。你看,你没有死。我给你说,你命硬,死不了。
酒仙儿挣扎着要坐直身子。我说,别动,我再把床给你摇起来一点就行了。
摇起来后,酒仙儿几乎坐直了身子,把一只手放在铺盖面上说:娃儿呢,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早迟的事,给你讲,老子不怕死。之所以还死不下去,是这一段时间,差不多天天都在落雨,有的时候还落得很大,到土地坳公墓去的那一条路,是黄泥巴路,县里说打成水泥路,缺钱,一直没有打起,肯定烂得来像泥鳅背一样了,我担心你们抬起我去埋的时候麻烦。等天晴了,路不溜了,我再死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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