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他边说边摸出手机,也不看屏幕显示哪个打来的,翻开盖子就凑在耳朵旁边——看来习惯难改,还没汲取那一次得罪金书记的教训——问:请问哪一位啊?
他的手机声音很大,我都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我金心平啊。哦,不,你只认得到金书记,认不到金心平。我是金书记啊。
哦哦哦。书记大人,啥子贵干,请指示。
好吧,我直接指示你一个事,后天移民实物调查登记签字截止了,麒麟村还有二十五户移民没有签字,派了很多人去都做不通工作,就当帮我的忙,你去把这个尾绞解了。
唉,书记,你咋个尽拿蜡烛给我坐哟?
你平时不是牛逼哄哄的,吹你是咬铜嚼铁的钢牙巴吗?
呃,书记,你纯粹冤枉好人。我好久讲过这种高脚白?你另请高明吧。
你不要给我讲价钱了,后天晚上我在杨老五大酒店,酒倒来冷起等你来交账。
按过电话,酒仙儿对着我苦笑了一下道:又是在逼牯牛下儿!
我问:实物调查登记签字好重要的吗?
酒仙儿说:当然重要。它是以后对移民们进行补偿的依据,必须经移民签字认可,丝毫不亚于一场炮火纷飞的攻坚战。只要有一户移民不签,实物调查任务就完不成。市里强调得紧,必须如期完成,水电站建设才能如期推进;哪个环节堵起了,要追究领导的政治责任。县里为了按时完成,启动奖励机制,规定凡期限内签字的移民,每户奖励两千元。但实物调查又是一项最容易扯筋角孽的事,移民们稍微对调查不满意,哪根树苗没清点到,哪个地角丈量少了,就拒绝签字,甚至跟你玩失踪,一走了之。麒麟村地处城郊,情况复杂,签字率最低;并且,骨头越啃到最后越硬,剩下的这二十多户,县里都啃不下,叫我去啃,难度之大,可以想象。
后来,我特意问过金书记,你为什么要钦点酒仙儿去麒麟村改尾绞?
凭我对他的了解。金书记笑笑说,他的群众基础好,敢脸红脖子粗地给移民争取合法权益。比如每棵特大树增加补偿一千元钱,房屋的竹楼、燕儿窝折半算房屋面积等等,他都立下了汗马功劳。涉及到很多移民切身利益问题,我们跟上级汇报,与业主方谈判,往往不能奏效,酒仙儿反正是提拔不了的,影响不到他的前途,我们就把他带去“埋地雷”,唱黑脸,往往能促进问题得到很好解决。有一件事情,影响很大。封库令后,遗留下来很多问题,像村民们不能继续栽种多年生果木,但村民又种下去了;上面要求制止抢种抢栽,栽下去的,无条件地铲除并不予补偿。这当然会伤害到移民利益。酒仙儿对口联系城郊镇,叫要给移民补偿,不然就不扯。他大小是一个领导干部啊,居然敢这样说。县里抓了他制止抢种抢栽不力的反面典型,叫他到县里召开的大会上作检讨。他说又不是拉出去枪毙,检讨就检讨。镇里领导下去对移民们说,你们晓得啵,查局长为了你们的事,在县里的大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作检讨,好丢人哟。移民们听说后过意不去,主动把栽下去的果木茶苗扯了。结果反面典型倒成了制止抢种抢栽的先进。
还有,这个人是做实事的。还是封库令后的事,移民们正在修建的房屋,必须立即停止修建,志成南的事你听说过吧?像他这样房子拆了,去哪里住呢?酒仙儿就找有房屋空起的,或者没有空的,但比较宽敞,可以挤一部分出来的村民勾兑,喝酒感情联络,妥善解决好了无房户的问题。对那一些买来河沙、鹅宝儿、预制板堆起准备修房子,封库令下达后修不成了,按政策又不能补助的,当时正在修绕城公路,酒仙儿就去同施工方老板喝酒协调:反正你们修公路也要用河沙、鹅宝儿,桥涵有时也要用预制板,是不是帮移民一个忙,叫他们把买来堆起的建材处理给你们?给你们说,村民们的河沙、鹅宝儿,堆了一段时间的,经过雨水冲洗,泥浆杂质没有了,质量比你们去买的好。施工单位想:我不多花钱,买了质量上乘的建材,又做了顺水人情,当然乐意。所以啊,村民们很信服他,走到乡下去,比我这个县委书记还受群众尊敬。
我笑笑说:你这叫知人善任。
那天酒仙儿奉令去麒麟村“啃骨头”,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采访机会,便征求他的意见:我跟你一路去看看可以吗?
酒仙儿呵呵一笑:好呀,你去给我助阵,求之不得哩。
酒仙儿接着给城郊镇雷书记打去电话:你把麒麟村还没有签字的二十五户移民名单,马上派人送一个给我,明天下午我要把这一些移民请来开一个座谈会,镇里的会议室给我留下来。另外,给我找几个酒量好的人,顺便把我师傅请到嗄,明天晚上听候调遣;还给我物色两个女干部,要年轻漂亮的,等我派工。
第二天下午,酒仙儿召开了二十五户没有签字移民的座谈会。他还拿我说事,给移民们介绍,这是金书记请来给县里写书的周作家,他要把今天下午的事全部写进书中。要想流芳千古的,你们就好好配合我的工作,把字签了;要想遗臭万年的,你们就给我两个扯横筋,给周作家当反面典型。我真心希望大家从大局出发,把字签了,既流芳千古,又可以得到两千元的奖金;要是顶着不签,遗臭万年不说,最后还不是要签,还得不到奖金,钎担挑钢钵——两头滑脱。这样,你们究竟有哪一些具体问题,给我慢慢讲一讲,我能解决的当场解决;解决不了的,我收集起来汇总后统一给县上反映。
一个汉子,五十来岁,穿着泥巴色塑料拖鞋,一件和尚领汗衫已失去本来面目,他打头炮:不是你给我打电话,哪个龟儿才来开会。我祖祖辈辈打渔为生,现在要我们迁到外地去种庄稼。我这么大的年纪了,老了还要我出家。这都不说,我或赊或借,好不容易凑了二十多万元,造了一条渔船,不列入实调,说是可动产,叫我搬起走就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搬到哪里去?花了一大把钱,打烂做柴烧?
另一个男人,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眼珠子有一点鼓,上身穿蓝绿相混T恤,下身是一条灰色短裤,接下了话头:我九十年代,花了很多工夫,把责任田挖来砌了堡坎做鱼塘养鱼,每年少说点也有万把元收入,一家四个人养鱼生活。实物调查时,说我那水域面积达不到鱼塘要求,只能算鱼池,只有堡坎才能登记补偿,两三千元就把我打发了。我当时都花了五千多元。这样整,还要不要人活?
还有一个胖男人,满面油光,桩桩头发,略显粗俗:这个字你叫我咋个签?啊,大家晓得的,我修的房子,啊,原来底楼做餐馆生意,二楼以上是仓库和住宿。后来生意好了,啊,我把二楼腾出来做生意,已经经营几年了,啊,实物调查,说我那二楼只能算住房,不能算营业房,啊,天底下哪里有这个道理?不全部算,啊,你算一半总可以。
一个齐耳短发、样子精干泼辣的女人,站起身来说:迁一座祖坟,才补助四百元,过年拿麻秆糖打发小娃儿啊?起坟总得要请几个人吧?就算朋友帮忙,你总得要办生活,烟总要买几包,酒总要买几瓶,现在物价又贵,这是一。自己的祖先人,不可能用一块帕子包起,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一个坑坑埋了就是,总得要买一个枋子,买一块地嘛。枋子两三千元一个,地也要三五千元一穴;要是修坟山,立碑修墓,轻飘飘就要上万元。我一家人祖坟二三十座,补偿的钱还不够迁一座,剩下的咋个迁?
有趣的是这个男人,应该不到四十岁,身材单薄,模样斯文,白点子真丝T恤扎进铁灰色下装里。他起身唰一声拉开一个提包拉链,从里面取出大小不一的一沓红本本,一个一个地排在桌子上后说:我是县信鸽协会会长,先给大家展示一下我的鸽子参加各种比赛得到的奖状。说罢他翻开捏着两个边缘向大家展示道,这张是前年参加哈尔滨邀请赛获得的,亚军,奖金一万元。然后放下,又拿起另一个翻开像前面一样向大家展示说,这张是去年参加济南第二十五届全国信鸽大赛获得的,冠军,奖金一万五千元。这张是今年三月参加四川蜀中杯比赛得到的。这张是前不久参加五地市蓝天杯友谊赛得到的。哎呀,还有很多张,时间紧,就不一一展示了。我只问一句,现在建水电站,我们搬了家,我的鸽子喂不家了,只有当菜鸽杀来吃,这个损失,你政府该不该作出适当赔偿?
我坐在酒仙儿旁边,见他不停地记着,每个人讲完,他没有表态,脸上汪着笑,叫大家接着说,有什么意见统统都说完。我一边听,一边心猿意马,按我的理解能力做着判断。我认为,移民们提的意见,除那位信鸽协会会长提的问题稍微理偏一点外,其余我觉得都很理正。不修水电站,人们安居乐业,过自己平静的生活;水库一修,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的生活被搅得波翻浪滚,不说多给移民们一点补偿,至少要让他们不吃亏嘛。包括那位信鸽协会会长,我没有喂过鸽子,但儿时的一个玩伴喂过,确实搬过家后,鸽子就找不到新住的地方了。人家辛辛苦苦精心饲养的宠物,变成了废品,适当给一点赔偿,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移民们言辞激烈,诉说着心中苦衷,夹插着镇里参会干部们对一些问题的补充询问和解释,以及干部与移民之间的争辩,甚至有几次要不是酒仙儿出面制止,差一点吵起架来。快六点了,移民们还在争着抢着说,问题都很尖锐,大多数都是政策覆盖不到、又确确实实是移民们的实际难处,酒仙儿拍拍桌子,说我来讲几句。
酒仙儿说:大家提的问题,其实县里早就收集到了。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县里夹在中间,处的地位也十分尴尬。你们有问题,可以找县里说;当然,不是说你们不该找。态度端正的,像今天这样,平心静气,一一地给我们提出来;态度不好的,动不动就张开嘴巴妈天娘地地乱骂,好像县里不作为,领导们都是吃饭不管事的一帮混蛋。我们不好宣传,领导们也在弓起背背到上面给你们争取有关政策,像你们的房子燕儿窝纳入实物调查范围,特大树给予特殊补助,竹楼拆半算面积,三合土敞坝酌情登记等等。领导在上面给你们争取政策的时候,也挨了很多骂,说他们不坚持原则,不按政策办事,不讲政治,不顾全大局,地方保护主义等等。你们有怨气还可以发泄,领导们有怨气敢对哪个发泄呢?只有哑巴吃黄连。
酒仙儿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又来说政策吧。国家制定一个政策,中国这么大,面积这么宽,情况千差万别,制定时只能是宏观的,从大处着眼,不可能把所有实际情况,不分巨细全部像口袋一样装在其中,这就会出现很多政策覆盖不到的问题。像一个家庭煮饭,爷爷奶奶牙齿不好,吃得软一点;孙儿孙女牙齿好,吃得硬一点;妈、老汉觉得软很了硬很了都不行,最好不软不硬。因此,这个饭随便你咋个煮,都不会让每个家庭成员满意。咋个办?制定原则,讲孝道,煮软一点;讲爱幼,煮硬一点;干脆一样不讲,听煮饭人的,煮什么吃什么。何况,情况是活的,每天都在发展变化,你本来喜欢吃干饭,但今天天气热,又干了活路,汗水流得多,就会想吃稀饭;你喜欢吃稀饭,今天干的是重活,吃稀饭不经饿,你就想吃干饭。
酒仙儿摸出手机,边看上面显示的时间边接着道:我敢说,再有天大本事的人,也制定不出十全十美的政策;再能干的婆娘,也煮不出全家老小一致说好的饭。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希望讲宽容,讲包涵,讲理解,讲顾全大局;饭煮硬了,爷爷奶奶将究一点儿,泡一点汤,慢慢地多嚼一会儿;煮软了,吃了不经饿,孙儿孙女想着这是敬孝长辈,多吃半碗一碗就行了,或者饿了加个餐也行。这就是说,大家都要将就一点,像买菜一样,你喊的是价,两块钱一斤;我还的是钱,一元如何?不行,好,这样,取一个中间数,一元五角钱一斤,这不就成交了?当然,大家今天提的问题,我不是叫去理解包容就不管了,等我下去梳理一下,提出我的处理意见,给县上领导汇报,让县上领导再向上面反映,看能不能争取到一些特殊政策,来解决你们的特殊问题,尽量把饭煮得对大家味口一点。但我得首先申明,一是这要时间;二是不一定就能争取到;三是即便争取到了,也不能说就能把大家提出的问题,个个都解决得十分圆满。你们要高姿态一点,根据水电站建设进度安排,明天实物调查签字结束,进入下一个环节。不看僧面看佛面,请大家给我一个面子,按时把字签了,奖励的钱不多,但买酒还是能喝上几台的。大家不能说,哦,我要吃干饭,你煮的是稀饭,必须重新给我煮成干饭,不然我就绝食。
酒仙儿折断话,看移民们的反应。大家犹犹豫豫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说签,也没有说不签。
酒仙儿向我掉过头:周作家,如何,你给大家讲几句哇?
我忙摆手道:谢谢,我是来学习的。
酒仙儿说:周作家谦虚嗦。那好吧,时间已经六点多了,耽搁了大家的晚饭时间。这样,都不要走了,我请客,去杨老五大酒店,吃一个工作餐。
那个长相斯文的县信鸽协会会长说:你那是公款,群众的血汗钱,我们不去。
酒仙儿说:冤枉好人,我私人掏包包请的嗄。走走走,一个都不能少。
会长说:好嘛,你私人掏包包,我们就去。
满满三大桌还搭角。酒仙儿首先提议干了一杯后,他挨轮子一人敬了一杯。我暗自估量了一下,那是五钱的牛眼睛杯子,这一排炮打下来,少说点也有一斤酒。
我坐在酒仙儿左手边。又喝了一阵后,我见他眼睛探照灯似的扫了一眼几张桌子,镇里的几个人是分开座的,不断地给移民们敬酒,气氛热烈融洽。酒仙儿给镇里雷书记招了招手。雷书记走过来,他凑近雷书记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雷书记连连点头说好。
眨一个眼睛,进来两个女子,年轻,漂亮,时髦,笑眯眯的,站在屋子中间。像年轻时候的巩俐那个,手里拿了一沓纸;像章子怡那个,手里拿着一支笔。包括我在内,一屋的眼光,苍蝇一样飞来落在她两个人百看不厌的身上。
酒仙儿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端着站起身道:各位大的哥哥小的弟弟,我们都是早不看见晚看见的人。会上我不好说,现在我告诉大家,你们的实物调查签字任务,县里是交给了我的。要是完不成,扣工资奖金都无所谓;要是饭碗打倒了,婆娘娃儿跟着我没得饭吃就恼火了,相信大家不会看着我落到这步田地吧。所以,我请来了两个镇上的工作人员小宪和小屠帮忙,拿来了表和笔,我陪她俩一个一个地来找各位哥子兄弟,不想看到我妻离子散的,麻烦把字签了好吗?为了感谢大家,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倒一个鼓眼干了,然后再一一敬大家一个鼓眼。
酒仙儿像扔一颗花生米在嘴里一样,头一仰,干了杯中酒,杯口对着大家照照,然后一手拿酒瓶,一手拿杯子,带着小宪和小屠,从座谈会上我听见他发言比较温和的那个移民开始,给他斟满酒说:请老兄多多关照。碰杯干了说谢谢后,像巩俐一样的小宪从左边把表递到移民面前,像章子怡一样的小屠从右边递过笔。那移民愣了愣,犹犹豫豫地接过笔和表,细细地看了一阵,在户主签字栏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小宪小屠接过表和笔道:谢谢。
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那种氛围之下,前面的人都签了,后面的人不好不签。
签完之后,酒仙儿回到自己的座位说:各位哥子兄弟,今天大家很给我面子,为了表达谢意,我再干三杯。之后,我们分南北派,我和镇上六个人为一派,你们二十五个移民为一派。一瓶一瓶地对喝,哪一派先有人喝失踪,算哪一派输。
我为酒仙儿捏了一把汗。两个通庄下来,加上喝的一些散杯,两斤酒有多无少。我想起他对我说过饮酒过度,胃糜烂割掉了三分之一,还有重度酒精肝,担心这样喝下去不行,何况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跟移民认真喝了。于是,我把我喝的那一瓶矿泉水,倒进一个空酒瓶里,他找酒瓶时我趁机递给了他。他倒了一杯一喝,眉毛一皱,咂咂嘴,说这一瓶酒度数不够,放下酒瓶,重新要了一瓶酒,边倒边说:我这人为人做事只讲两个字,耿直。
他接着连续干了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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