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怡心茶坊红杏杏的灯光下,酒仙儿喝了一口茶,对我说了上面的话。
酒仙儿说话一直精精神神的,声音三月的春光一样亮堂;但给我讲述破戒的事时,竟然神态黯然,语气低沉,仿佛触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隐秘的痛处。
酒仙儿说:前年三月,市里下达“三不准”封库令,凡金沙江水电站淹没区内,不准新建、扩建、改建项目,不准开发土地和修建房屋及其他设施,不准新栽各种多年生经济作物和林木。当时市、县都特别强调农村产业结构调整,乡里多次组织外出考察,结合金沙江河谷热量充沛的天然优势,全乡决定大力发展龙眼、椪柑和茶叶。农民的积极性不高,乡里做工作,反复动员,垫钱买回树苗,叫大家拿去栽种,等今后有了收益再给乡里树苗钱。村民们有的拉回去栽了,有的还没有拉回去栽,就在这个时候封库令下来了。水电站究竟修不修,好久修,还是一个未知数,不可能全乡停止发展来等啊;你十年八年不修,我十年八年不发展啊?当时淹没水位线又没有明确划出来,只隔两百米定一个点,群众不清楚,有的栽到线下去了。市里领导批评,说村民们抢种抢栽,叫统统把栽下去的扯来烧掉;不然,实物指标调查也不算数。移民们说,树苗子可以扯,钱是乡里出的,我不给树苗钱就行了;我还花费了很多工程栽下去,也不要这个工程钱了,包括请人的工资我都认账;但你还要叫我再花时间去扯,这个我做不到,要扯你乡里来扯。石確窝钱家,一家人栽了二十来亩龙眼,活路忙时请人,苗子钱不算,工程钱就花了一万多元,结果有一半的苗子栽在了淹没线下。叫他扯,他当然不扯,说,你政府号召栽的;当时又没有划出淹没水位线,哪里栽得,哪里栽不得,我咋个晓得?
还有修房子的,封库令前沙石鹅宝儿早准备好了,有的已经动工修建了,突然叫人家停下来不准修了,损失又不赔,不要说移民,我都想不通。我在红岩村看到,志成南一家人,那个情况才叫恼火,恼火得我都找不到说啥子话来安慰人家。一家七个人,一间正屋,一间睡屋,一间灶房。儿女一天天长大,住不下,连灶房也夹了半间安了一张床。大儿子要结婚,就把外面檐坎上齐滴水夹了一间做灶房,把原来的灶房腾给大儿子做新房。二一个是女儿,嫁出去了。三一个是儿子,一直在外面打工,也要结婚了,揣着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回家来,买了河沙、鹅宝儿、预制板等,准备建一座一楼一底的房子。刚把老房子拆开,基脚打好,封库令来了。那个味道才长哟,我们去了解情况的那天,正好下雨,到处烂泥窖窖,一脚踩下去,鞋子就陷进去了,扯都扯不脱。房子拆了,没有住处,用塑料布搭了两个临时棚棚,竹子绑的床,离地面只有几公分高,又没有电。志成南生病了,睡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蜷成一团。见我们去了,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咚一声跪在泥浆里,给我们磕头,眼泪汪汪地对望着我说:“领导,我们不是不听政府的号召,存心要给政府唱对台戏。我家里这个样子,你们都亲眼看见了,住不成住,睡不成睡。现在水电站还没开始修,我们还不晓得算不算移民;就算是,少说一点,总还要等过两三年才移得了吧,这两三年我家人的日子咋个过?”我是心肠硬的人,一辈子哪个看见过我流眼泪?但当时我都忍不住,眼窝子一热,眼泪水差一点就流了出来。我赶紧控制住,伸手把他扶起来,安慰他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他揩了一下滚出来的眼泪水说:“是不是这样办,房子我还是修起走,只是不修原来想的两层楼了,修一层暂时住着。今后我移走的时候,拆了就是,不要政府一分钱赔偿好不好?要是你们怕我说话不算话,我跟你们写一个字据,你们捏着都可以。”
我真的不晓得该咋个回答,说修吧,我敢开这个政策的口子啊?领导在大会上讲得清清楚楚,贯彻执行封库令,要雷厉风行,不折不扣;对执行不力的单位和个人,将追究责任,严肃查处。我不可能睁着眼睛跳岩,把饭碗打倒。说不准修吧,老百姓那个处境太具体了,并且提出的理由应该说也很正当。我想,是不是乡政府解决一点房子给他住?但又不敢,你解决了一家,另外的就跟着找起来了;甚至不困难的,当成一种政策,一种福利,也跟着来找,乡里哪里有这一笔开支?何况我还不是乡政府的人,无权决定乡里的支出。咋个办呢?转身走了不管,肯定志成南对党和政府更寒心;管,要政策没政策,要钱没钱,我又咋个管呢?不是自吹,在基层干部当中,我还算应变能力强的,第一次尝到一筹莫展、山穷水尽的味道。我见志成南冷得脸青面黑,浑身直打筛壳子,这不加重他的病情吗?摸出身上的几百元钱,说是政府的慰问金,让志成南去买一点药吃。衣暖身子酒暖心,我突然想在他家里喝一台酒。又摸出了一点钱,叫跟我一路去的小张,在路边上那个幺店子去买点酒和下酒菜来。小张两眼一瞪提醒我,你的胃有问题,喝不得酒。我说我晓得,现在管不到那么多了,按我说的去办。就这样,我破了戒,放开陪志成南一家人喝了一台酒,算是给他一点心理安慰吧。
酒仙儿说到这里,样子还深深地陷在往事回忆中拔不出来,喝了一口茶,冷了半晌道:政策覆盖不到,我只有用感情去覆盖。那天我喝得烂醉如泥,路上摔了好几跟头,头脸鼻子都是泥巴。回到家,任保管好一顿臭骂:我的话不听,医生的话也不听。喝喝喝,总有一天喝死球你!
这是任保管骂酒仙儿两句最恶毒的话中的第二句,事后应验了任保管确实是乌鸦嘴,酒仙儿最后真的死在了酒的问题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