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大福-老虎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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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年养子在空谷,雌雄上下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长向村中取黄犊。

    [唐张籍]

    一

    大福死于三十七年前的一个春季。

    二福现在是秦岭自然保护区动物保护科的干部,现年四十六岁。

    今年野生动物保护会在秦岭召开,我与二福再次相聚在凤草坪。

    今天的凤草坪是秦岭腹地一个繁华的小镇,108国道穿街而过,街上有高级宾馆、歌舞厅、美发屋、浴足阁和档次不低的饭馆,还有傍晚时节满街溜达,顾盼生情的美丽小姐……总之,大城市有的这里一应俱全,一样不缺。你不会因了异乡而生疏而寂寞。深山的小镇实实地赶上了时代步伐,跟全国人民一道,一步不落地奔了小康。

    让人欣慰。

    也让人揪心。

    会议在“大福山庄”举行,子星级的山庄依山而建,借了山水的景致,白色的建筑显得高雅气派,管理也井井有条。主人介绍说宾馆是由二福的两个兄弟二福、四福承包的,跟宾馆一样,三福、四福也是一对星级人物。被誉为哪哪儿的“十佳”青年,很是见过世面的。三、四二位福我不认识,只记得他们在会议开幕式时露过一面,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大头圆服,看人有点虎视眈眈的汉子、气质跟二福完全不一样,不像一个娘生的。一二福说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是一对只认识钱不认识人的动物。二福是我的朋友,十六年前我在秦岭里采访认识他的,他爱文学,为人仗义,时常的还爱多愁善感,是那种动辄眼圈就了的人。那时他在读林学院,放暑假在家,他跟着我在山里跑广了一个多月,我们的交情不错。我去过他的家,也见过他年老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很不错很善良的老人。一福很少跟我提起他的父母。甚至也没说过一模一样的两个福,一福给我讲得最多的是大福的事。第一次见面他就让我一定要写大福,后来几次相遇他还是说这件事,这次开会,他的这个要求似乎更为迫切,简直是刻不容缓了。

    饭桌上,喝得脸红脖子粗的二福敲着桌子说,现在名人都讲立传,连那些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狗屁企业家也忙不迭地找文人给自个儿写传记,说到这儿,二福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三福、四福,那两个福赶紧低下了头,避开了三福的目光、表情有些尴尬。谁都知道,目前山庄最好的客房里正住着一位作家,宾馆每天好烟好茶地供着,作家正为两位“十佳”写一篇八万字的报告文学。二福不客气地对我说,大福为什么就没人写?你们这些文人太势利,准给钱就替准吹,天花乱坠地吹,没意思极了。叶大姐,我要是替人福给你钱,你写不写?

    二福在将我的军。二福喝多了。

    我答应为大福立传,立大传。

    于是大家就为大福干杯。

    也为大福山庄干杯。

    回到西安我才觉出大福的传实在不好立,无从下笔,对着电脑傻愣半天,竟写不出大福的任何文字,于是只好搁下大福说二福。

    二

    二福大名李二福,秦岭南麓桦树岭人。

    桦树岭属凤草坪管辖,凤草坪现在是镇,过去叫公社,是秦岭山中最为偏远的一个政府机构。凤草坪公社下属三个生产队,有居民五十二户。分散于六条山谷中,除了四、七的集日,大家翻山越岭到风草坪的街上以土蜂蜜、草药、毛皮等山货换些生活必需,一般很难与外界接触。二福的家乡桦树岭位于胥水河北岸的山坡上,林深菁密,百姓生计以狩猎、挖药为主,兼或种植包谷、洋芋,四季豆。山高土寒,加之野物糟蹋,收成极为有限。

    二福家住在桦树岭梁顶,这里的海拔已经很高了,除了针叶林没有别的树木。站在二福家门前有限的空地上朝南望,南面群山奔涌,重岩叠嶂,让人感到很雄伟,很荡气回肠。二福家的人体味不到这些,他们活得很实在,也很艰难,雄伟不能当饭吃,荡气回肠也需肚子里有东西才行,二福的爹和娘一年四季都在为嘴忙碌。为生计而操劳。爹漫山遍野地挖药,爹是个好药工,爹能挖到名贵的太白手儿参,挖到罕见的独叶草,还有山茱萸、太白贝母什么的。爹向来是早出晚归,有时走得远民,就宿在山上,几天不回家的时候也有。家里的活让都堆在娘的身上,二福的娘很能干,二福娘早年是从四川逃荒过来的,人矮小却能吃苦,种庄稼,养猪,搂柴。手脚从不闲着,当地女人不能与之相比。

    秦岭山地的小气候有它的独特性。山外闹旱灾,山里却是连年的小丰收,1953年娘在川北饿得实在受不住了,沿着荒废了的傥骆古道来到了桦树岭,在李家停住了脚步,后束就有了二福,成了二福的娘。二福娘猪养得好,四川人都会养猪,会做熏肉。娘每年养一头猪,初秋喂起,来年春天就催肥了,端阳屠宰,肉拌在梁上能吃到第二年春节,多余的还可以拿到集上换盐米。熏肉是李家极为重要的食源财源?娘把猪看得很重,二福一顿不吃娘不在乎,猪要是一顿不吃,娘就坐立不安了。

    二福叫二福是因为习惯、他的前头并没有一个大福。山里人忌讳多,出于对大自然的敬畏,头生孩子从不称“大”,长子都从第二开始排,把第一让给山里的大树、石头、豹子、狗熊什么的,都是很雄壮,很结实的东西,跟在它们的后头论兄弟,借助了它们的生命和力量,意为好养活,能长命百岁。这一地区的孩子每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杨树大哥”、“豺狗大哥”……福的大哥是“彪”,彪就是老虎,山里人对老虎不直呼其名,或叫“彪”,或叫“大家伙”。

    二福问爹见过大家伙没有,爹说没有。爹说打1952年成固沙河营枪毙了一只大家伙以后,秦岭山地就看不见大家伙了。爹把猎杀叫做“枪毙”,这是爹的叫法,爹常常运用些新名词,比如把“花熊”叫“熊猫”,把“娃娃鱼”叫“大鲵”,把“爬坡”叫“上海拔”,把“柏羊”叫“羚牛”什么的。

    爹是桦树岭大队的队长,队长的语言应该和普通老百姓有所区别。

    二福很遗憾,他的大哥大福原来只是个徒有其名而没有实际内容的符号——秦岭山早没老虎。

    1963年,二福九岁。

    九岁的二福读小学二年级。学校在东河台,离桦树岭七里,每天天刚亮二福就得背着书包上路。赶太阳半竿子高才能到学校。小学校的周老师体恤山里的孩子道远,把头一节课永远安排成音乐,让他们来了先扯着嗓子唱一气。败败火。东河台小学的孩子们会唱的歌很多,他们唱得最好的是那首《小鸟在前面带路》。《小马在前面带路》其实是。一首很城市的歌,不知怎的却被山里的孩子这样看好:

    小鸟在外面带路,

    风儿吹着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

    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鲜艳的红领巾,

    美丽的衣裳,

    像许多花儿开放。

    跳啊跳啊跳啊,唱啊唱啊唱啊……

    孩子们问周老师,“花园”是什么,周老师说花园就是凤草坪的森林和山地;孩子们问“美丽的衣裳”什么样,老师说就是过年走亲戚时穿的那样……孩子们说知道了,就很动情地唱,在歌唱中他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在林子里,有太阳鸟在头上飞,有厚朴花在周围开,感觉非常好、下午太阳一偏。周老师早早就把孩子们放了,让他们早点回家,山里的孩子,家务活部很重。

    二福的功课很糟糕,算术尤其不行,他背不出乘法口诀,理解不了为什么2×3=6。老师费了好大劲也给他讲不清楚,老师就说,一只山鸡,一窝抱俩蛋,三只山鸡抱几个蛋?二福说谁知道抱几个,不下蛋的也有,让青鼬拉去的也有,漫山胡蹿、乱占窝的也有……老师点着二福的脑袋说,你呀……你呀……

    二福回家问爹,爹也搞不清子只山鸡下几个蛋,爹说。这问题谁也搞不清,也没必要搞清。后来周老师见了二福的爹,让爹抓抓二福的算术,爹说,抓个啥嘛,你那儿只山鸡的糊涂账把老子也算得脑壳疼。我们的二福将来不当大队会计,用不着费这个脑筋。二福认为爹说得很对,爹和他一样,打心眼里看不起算术这门课。如爹所说,上学么,能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大学毕业怎的,大学毕业也得和大家一样,将一写成一,将二写成二不能把一写成花花。二福的语文比算术学得相对要好,二年级没有作文,但是二年级有看图学说话,每当有“学说话”的时候二福的话就特别多,二福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他能从书上,简单的三两幅面上讲出画里根本没有的东西,比如“大风吹破了蜘蛛的网”,用拼音拼出的一句话,让二福来讲述就复杂了,蜘蛛是什么样的蜘蛛,在哪哪结了个什么样的网,网住了什么样的虫子,蜘蛛的心情是如何兴奋,虫子的心情是如何恐慌,刮了阵怎样的风,蜘蛛在风中是如何护网。小虫子们沿着蛛丝如何四处逃散……二福描绘得有声有色,如亲眼见到一般,把班上的同学连同周老师,唬得一愣一愣的。同学们说他爱瞎编,老师说他想像力丰富……

    二福在课堂上艰难地计算山鸡蛋、编造蜘蛛网故事的时候,他们家的土狗黑子就趴在他的桌子底下。黑于是条很懂事的狗,凶猛无比,什么都敢扑咬,竹鼠、野兔,也包括村里的鸡。黑子有一身油亮的黑毛,那毛在太阳下泛着蓝光,见了生人,黑子眼睛就细眯着,喉咙里呼呼地吼,趁人不备,冷不丁地冲上去,照着人家的腿肚子就是一口。常有下乡的干部遭了黑子的活、公社统计过,被它咬过的干部已经有十四个之多,其中还有一个女的。公社让爹把黑子处理了,爹当然舍不得,二福也舍不得,爹说黑子是村里的狗与豹子沟那只黑豹杂交的产物,要不然它不会有这么大野性。二福开始也认为黑子身上有豹的血统,他长大后到杨陵上了农学院,才知道豹和犬是两个科目,受基因的限制,它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杂交成果,黑子就是黑子,它是一只地道农村土狗,没有任何野性的背景。但当时他和爹都是把黑子认作黑豹的后代的,爹把看管黑子的任务交给了二福,二福就天天带着黑子上学。黑子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跟,黑子有时钻得不见了影儿,二福也不急,他知道,黑子准在前面的什么地方等着他。

    周老师不让黑子进教室,说人狗同堂不成体统,黑子扭身就把周老师养的三只大青兔给干掉了,把老师心疼得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黑子对周老师的悲伤不为所动,对让不让进教室也并不急切,它又对周老帅穿花裤子的小女儿妞妞感了兴趣,只要妞妞从门缝一探头,它立即就扑过去,冲着小丫头龇牙,吓得小丫头哇哇地哭。丫头比大青兔更珍贵,周老师权衡再三,终于允许黑子进入课堂,条件是不能影响课堂秩序。这点二福说他完全可以保证,黑子除了不会说话,跟人没什么两样。黑子进入教室很是趾高气扬,尾巴高高地卷着。迈着碎步,脖子上挂了福的书包,一脸严肃,一脸郑重。进入教室的黑子先是仔细地将墙根嗅了一遍,在每个墙角都撒了一泡尿,确认了自己的领地,然后围着讲台转了两圈,巡查完毕才卧在二福的课桌下头,跟着大家上课。教室里有一、二、三,三个年级,一年级写作业的时候二年级上课,二年级写作业了,三年级上课,黑子不用写作业,黑子一、二、三年级的课都上,那年月,黑子着实听了不少课,如果填学历的话,它填小学三年级应该是当之无愧。

    三

    这天二福和往常一样,天一亮就离了家,黑子犯懒贪睡,死活不出家口,被爹狠狠地踢了一脚,嚎着,跑下山路门一福娘挺着大肚子从火塘里刨出儿个烤洋芋,追出来塞在二福兜里,这是他中午的口粮,其中也有黑子的。娘让二福早些回来,回来给猪打些草,二福答应着,追他的黑子去了,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露,已经干不了打猪草一类的活了。二福明白,再过几个门娘就会给他们家生出一个三福来。二福没有兄弟,二福常常感到孤单,所以二福就盼着娘早点生,好让他和三福早点见。可是娘不着急、娘说她肚子卑的不是二福,是个妹子。福听了有点火型,他不想与娘争,他知道这事他和娘都做不了主,就像牛下犊似的。是公是母,谁说了也不算。

    黎明的气息潮湿而清冷。一弯残月正向西面山垭缓缓滑落,是秋天了,山野一片斑斓,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油松、红桦、铁杉、木竹……东方泛白,依稀辨出路的痕迹。小径在林子里穿来绕去,如同一根轻柔的线,看不见小溪,只能听见一缕淙淙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林子深处不停歇地低低吟唱。许多树的叶子都落了,红红的裤裆果挂在枝头,晶莹圆润、摘下来咬一口,酸甜流汁。熟透了的野山带着硬壳掉在地上,小刺猬一样可爱,头顶的山雀拉着长声叫了一声,尖利而清脆,像谁要把它杀了一样、继而这里那里泛起了不同的音响。

    鸟们的大合唱开始了,杂水从里有山猪拱过的土,它在翻找猪苓。岩石后头有一大堆长圆的黄草团团,是熊猫的粪便,二福看那粪便很湿润,还散发着竹子的清气。便料定昨天夜里花熊在这儿过了夜。路拐弯处灌木被折断,周围满足斑斑血迹,血迹新鲜凌乱,看来天快亮的时候这里曾有过一场厮杀……

    山林的夜是活跃的,不安的,充满生命力的。

    二福走得有点急,出了汗,他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心里毛扎扎的,像要出事,这条路二福经常是一个人走的,他对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很熟悉。进林子半里有条岔路,是通到后沟的,后沟住着二福的几个同学,他们上学的路比他还远,常常走在他的后面。也有彼此在路口碰上的时候,碰上了就一起走,浩浩荡荡的一拨子人,吵闹得松鼠上树,兔子钻洞,能把个林子掀翻了。今天二福在岔道口没碰上后沟那一伙,二福就一个人走,很有些寂寞。二福打了声口哨,呼唤他的黑子,黑子没有反应,黑子走得了。二福很生气,他决定吃一个洋芋,压一压心慌,也气一气黑子。二福背靠着一棵山毛榉坐下来,摸出一个大个的洋芋,洋芋被娘烤得焦黄焦黄的,还热乎着。二福把上面的灰吹了吹,掰开来,大门大口地往嘴里填,洋芋很烫,害得他舌头在嘴里来回地倒,噎得直伸脖子。

    正吃得热烈而认真,二福听到身边的草从里有刷刷的响动,低头一看是黑子?原来黑子没跑远,就在他跟前藏着,二福瞪了黑子一眼,把洋芋在它眼前张扬了一下,又填进自己嘴里。黑子一反往常跟他抢吃抢喝的做派?对他手甲的洋芋竟然不闻不问了。二福说。黑子你啥时候变得这样装模作样了呢。黑子不理他,黑子的眼里满足绝望的恐惧,浑身战抖着,往二福的身底下钻。二福往外掀着黑子说,你干什么你,你一身露水把我衣服都弄湿了。可是任他怎么掀,黑子还是要钻。

    四周静得出奇,连鸟儿也不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将他护住,一福觉着自己周身软得没有一点儿劲了,一种生物的本能,使他觉察到周围环境的异样和不同凡响,头发根也立起来了,巨大的恐惧向他逼压过来,二福喘不出气了,一口洋芋含在嘴里,竟然忘记了吞咽。

    二福在灌木后面发现了一双眼睛,一双硕大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从眼睛,二福看到了一个黄乎乎、带着斑斓黑纹的大家伙。虎!二福的脑袋轰地慒了。他想跑,站不起来;想哭,哭不出声:想喊娘,张不开嘴。他完全的找不到自己了、黑子钻到了他的怀里,钻到了衣服下面,哆嗦得已经不能控制,它被吓坏了,其实老虎早就看到了二福,在一二福坐下来吃洋芋的时候便落在了它的视线之中,许是吃饱了,它现在懒得搭理这个小人儿。老虎看够广二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好是顺风,二福闻到了一股能让人窒息的腥臭气味……

    二福和老虎不过几米距离,他现在已经不会思维,不能举动,他把一切交给了近在咫尺的大家伙?完全的听天由命了。

    彼此在僵持。

    小路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声响,住在后沟的同学们过来了,他们一路敲打着露水。一路说笑着,向这边走来。走在前头的是花玲,花玲边走边摘果子吃,一张嘴让裤裆果染得通红。花玲看到了二福,问二福干吗坐在在树底下,二福眼睛发直,说不出话,花玲回身对后头的张建社说,你们看。二福是怎么啦?大家就围着二福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起拽。二福脸色苍白,灵魂出壳,一双眼睛死盯着灌木丛不放。

    花玲说,二福,二福你说话啊。

    一个叫王成的同学说、二福眼下的隋景是让山鬼迷住了,桦树岭的山鬼蔫坏蔫坏的,常迷惑人,爱跟人开玩笑,有时人坐下歇脚,站起来就犯迷糊,不知道往哪儿走了,这都是山鬼在作怪,所以坐下时一定把手里的棍朝着要去的方向摆,山鬼就没办法了。

    大家就笑,就说那山鬼,就拉着二福走。二福身底下一股臭味,是拉了一裤子。大家说二福没出息,二福的眼睛还是盯着灌木后头看。

    花玲搡了二福一把说,那儿有宝贝不成。

    王成说,我去看看。张建社也说去看看,两个人都朝灌木后头跑。

    灌木后头什么也没有。

    黑子汪汪叫着朝草棵里咬,不依不饶的。张建社看了看,说草里有只豹猫,蹿树上去了;王成喊来了周老师,周老师让大家轮换着将二福背回家来。二福娘见了二福那一裤裆屎,气不打一处来,说走时还好好的,怎的一会儿,下夫就成了这样,越活越回去了么?周老师说二福大概是撞见什么了,有点魂不守舍,王成还说是撞见山鬼了。二福娘说,娘老子从来就不信啥了山鬼,政府都号召破除迷信,你们学生娃儿还信山鬼,羞不羞么。周老师让大家帮着给二福洗了,让花玲把二福的脏裤子拿到溪水边去冲,花玲捂着鼻子,拎着裤了出去了。

    娘冲了一碗蜂糖水,给二福喝了,二福才稍稍缓过劲儿来,脑袋上还是冒虚汗。

    大家这么折腾的时候二福爹一直没吭声,二福爹坐在火塘边,青着脸一袋,袋地抽旱烟。儿子的举止让他觉得丢人,遇到点事就拉稀,哪里是男子汉所为,他是队长。队长的儿子在林子里拉了一裤裆……连兔子也要笑话哩。

    直到二福喝完了那碗糖水,爹才闷着声问二福到底遇见了什么。

    二福光着屁股坐在被窝里,靠着墙,神情还是有点恍惚,见爹问,心有余悸地说看见了……大……大家伙……

    爹乐了一下,吐了口唾沫说,你知道大家伙是什么样子,你从来也没见过大家伙,你怎认定那就是大家伙?

    二福说那就是大家伙,他在公社办公室的宣传画上见过。

    爹说秦岭山里早就没有大家伙了,就是有,他整日钻山,也应该看到蛛丝马迹,但是这些年来他什么也没发现。二福说那东西块头很大,黄的,有条纹,嘴很臭,两个眼睛像铃铛。

    爹说,越说越像,跟真的似的,要真是人家伙,黑子会咬,我知道黑子,方圆百里惟一的一条好狗。近近的路,我怎的就没听见?真遇上大家伙,你能这么完完整整地回来?

    二福拿眼光满屋找黑子,黑子盘在火塘边,也正拿眼睛瞄他。

    周老师说二福的想像力的确非常丰富……

    二福哭了。

    娘哄着二福说,我娃儿就是看见人家伙了,大家伙对我娃儿友善着哩,大家伙是我娃儿的大哥,我娃儿是它的兄弟。

    花玲说,二福今天是遇上他哥大福了。

    大家就大福、大福地叫,好像桦树岭真有个大福似的。

    二福在炕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拉稀。

    找大夫看过,说是稀屎痨,得提气,于是爹。一个秋天都在给二福挖黄芪。娘说二福是吓破了胆,托人四处去求豹子胆,说二福只有吃下豹子胆,才肯把肚里的破胆换下来。二福想,他也不是暖水瓶,胆怎么能说换就换呢。

    一个月里,二福吃了不少黄芪,直吃得鼻子蹿血,浑身燥痒,脸色黄黄的,有了黄芪的颜色。稀是不拉了?经常的大便干燥,拉屎倒成了一件很很难的事。遗憾的是娘念叨的豹胆终是没吃上,豹子胆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并不是秦岭里所有的豹子都愿意把胆给献出来,倒是张建社给他送来过一个狗胆,是后沟张家那只半大狗踩了套子,死了,张建社特意给二福要来的。爹说吃狗胆不抵事,张建社说,怎的不抵事,书上还有“狗胆包天”的话哩。

    爹说,那不是好话,再说。张家的狗还是个嫩伢子,没经过阵势,吃它的胆还不如吃黑子的,黑子的比它强百倍。

    黑子觉着这话不受听,不屑地扫了爹,一眼,哼了一声扭出去了,给屋里丢下一个臭屁。

    二福想,吃哪个的也不吃黑子的,在关键时刻,黑子真不是个东西。

    四

    一进冬月,山里下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一下就把山林盖严了。爹不去挖药了,爹为全国人口普查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县上派下来的普查干部很认真,要一户一户地落实,爹就跟着人家从东岭到西岭,从三官庙到大鼓坪,腿脚不停地走家串户,山里人住得稀,柯时候一天只能跑一家,普查的进度十分缓慢。

    爹出去干公事,娘就操心圈里那口猪,熬食、垫圈、盖草帘子,生怕猪受一点委屈。二福家这头猪是从公社科技站吆回束的叫约克夏的洋种,浑身粉白,骨架子大,耳朵立着,能吃,长膘快,娘说照这种长法,等不到端阳就能吃肉了,明年让爹还到科技站去弄约克夏,以后他们家就老养约克夏。娘为猪忙活的时候就给二福端个凳子,让他坐在门前晒太阳。二福坐在自家门门,看着雪光里奔涌的群山,心里很有些感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毛主席“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那些指点江山的豪迈话语。就他的小心眼里也很为家乡的景致自豪了。雪底下,山野静卧着,路没了,林子也没了,高高低低的一片白。天晴得碧蓝碧蓝的,有云在飘,那云从两面的山背后冒出来,向桦树岭这边游荡,渐渐地散了,散了,到了二福头顶,就什么也没有了一个黑点点半坡的雪地地上拱,一会东,一会西,是黑子在给自己找乐子。

    二福从雪中的黑子想到了大福,那个辉煌的庞然大物此时不知巡游在哪块地方。它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不用打招呼,说来就来了,雄壮,威猛、傲慢、孤独,完全是“王”的派头。二福每每回想与大福的不期而遇,恐惧中往往隐藏着一种欣喜,毕竟这是,一种缘分,毕竟大福对他没有任何伤害,大福不过看着他,就像他也看着大福一样,双方很平和,莫非真的因为他们是兄弟?迄今为止,见过大福的只有二福,别人谁也没有这种机会,甚至到现在为止,大部分人包括爹在内,还不相信大福的存在,这更让二福感觉到是一种命运的驱使,一种推不开的必然机缘。慢慢的,二福心里对大福有了一种手足般的挂念,有了一种不便言说的牵肠挂肚,他盼望听到大福的信息,希望能够见到大福的身影,听到大福的声音。二福一次次在心底呼唤着:大福,大福,你在哪儿呢?

    自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大福,山林也没留下过任何,大祸的踪迹,大福突兀地消失了,就像它的突兀到来一样。

    太阳灿烂地照着,雪光耀眼。

    二福的身体慢慢痊愈了,转眼春节快到了。

    爹要把约克夏杀了,娘说膘还不厚,再等俩月。爹说这老约再等俩月该成猪精了,就现在,猪圈已经快装不下它了。娘说不能因为圈小就杀猪,这道理就跟不能因为房窄就搬家一样简单。

    二福知道爹是因为嘴馋,他们已经有许久没尝到肥肉星了,爹打回的山猪、狍子肉毕竟太粗,把人吃伤了。二福何尝不盼着杀猪,去了这头猪,他们家会省出多少工夫来啊,至少娘能歇一歇了。

    但娘死活不让杀,娘说宁肯过年不吃肉。

    过年怎么能不吃肉呢,腊月廿三,一福跟着爹背着夏天挖的一口袋干猪苓到凤草坪去赶集,主要目的就是买肉。买过年的肉。躺了一个多月的二福,走起山路来两条腿还有些发软,他走得很吃力,爹背着背篓时常站下来等他,爹等他的时候就在路边寻找猪苓。猪苓和茯苓不同,虽然同是长在地底下,都是菌类,一黑一白,功能都是利水,但猪苓难挖多了,猪苓在地表上没有一点特征,很多情况下是凭着挖药人的经验和感觉,不是回回都有收获。猪苓比茯苓的价格要贵一倍多,一斤干货八毛钱,这天爹和二福卖了九斤,一共七块二。这笔账二福算得比药材收购站的老张还快,二福不笨,他只不过算不清山鸡的蛋罢了。

    出了收购站,爹的腰包鼓了很多,爹和二福决定在镇上好好逛逛,办点年货回去。七块二毛钱对二福家来说实在是笔大款子,猪肉四毛一斤,白面一斤一毛二,爹让二福算了,手里这点钱能买十八斤肉,能买五十五斤面哩。

    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了,街上人相对比较多,小路从不同的方向在凤草坪会聚,人流也从不同方向向风草坪云集。男女老少,大多认识,彼此很大声地打着招呼,问着近期的景况。二福在街上看见了不少同学,花玲和她娘的嘴都红红的,油汪汪的,一看就是才吃了凉皮的缘故,二福知道,这娘俩的红油嘴要在凤草坪转遍,然后回到后沟,保留到让所有的村人都看到后才会擦去。山里人,上街能吃碗凉皮是派头,是享受,一碗凉皮八分钱呢,一斤盐才多少!二福也知道。花玲和她娘准是两个人吃一碗凉皮,凭花玲娘那精细,摆谱只会摆在面子上,不会摆在肚子里。二福还看到了王成,王成提了两只山鸡在卖,他的小妹子瘦猫似的,揪着他的衣襟,瑟瑟地站在旁边,看着束来往往的人。二福想,将来他娘要是也给他生这么一个又细又丑的妹子,也拽着他的衣服站在大街上,能把他窝囊死。周老师在公社大门口支了张桌子,义务给农民写对联,写一副不收钱,写两副收三分钱。农民大多都写一副,红纸是要自己出的,没有让人写对于还要贴纸一说。爹买了一张红纸,沿边裁下两细条,剩下宽的让二福拿到周老师跟前,周老师一看那纸的大小就知道要写什么,也不说话,提笔在纸上写了;“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这字在三十晚上是要张贴在堂屋正中墙上的。至于两条红纸,爹不会让周老师再写了,再写得给钱,爹和山里的山民一样,有自己的土办法,回家用碗在上头扣几个黑圈,贴在门上一样的鲜亮喜兴,谁能说它不是对联呢。

    写完了对联,福随爹来到肉摊,卖肉的霍屠户和爹认识,霍屠户知道爹是队长,言语间就多了些媚气,爹说要肥的,五斤,霍屠户就给了肥肥的五斤,大白膘有寸厚,额外还饶了一根猪尾巴。霍屠户问爹要不要猪头,爹不要猪头,爹要了半截猪肠子。爹让二福用从家带来的油纸把肉和肠子包了,裹了一层松枝,搁在背篓的最底层。后米二福和爹还逛了合作社,合作社的货架子上空空的,只卖盐和草纸什么的,也有些简单的文具。爹用布票扯了两尺花布,红花绿叶的那种,一看就是给丫头的。

    爹说,开春你娘就要生了……

    二福明白,爹和娘是一个心思,都想要个妹子。二福不想要妹子。

    二福想让爹给他买有刻度的绿化学尺子,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来,毕竟那玩艺太奢侈了,乡下的孩子谁能用得起那东西呢。爹问二福想要什么,二福咬着牙说什么也不要。二福想,爹起码得带他在镇上饭馆里美美儿吃上一顿,自己出来的最终日的不就是为着这个么。

    果然爹问他想吃什么。这回二福再不客气了,二福对爹说想吃菜豆腐,吃两碗。爹今天很大方,爹说吃三碗也行,吃几碗都行,今天管够。说着,爹领着他进了路边的小饭铺,给二福要了两碗菜豆腐,一个馍,自己要了二两白酒一碟卤猪耳朵。菜豆腐就是嫩豆腐和大米一起煮成的豆腐稀饭,是陕南的大众吃食,桦树岭小出大米也没有豆腐,桦树岭的孩子大人就很难吃得上菜豆腐,菜豆腐两分钱一碗,所以二福吃几碗都不算过分。

    爹看二福不住地盯着卤猪耳朵。把碟往自己跟前拉了拉说,你的肚子刚好,不能吃这个,要是再拉,那些黄芪就白费了。

    二福觉着爹真小气,为了表示不满。二福喝了六碗菜豆腐,直撑得肚儿溜圆,像娘一样弯不下身子了。

    隔壁桌子上坐着二郎坎的一个老汉,老汉姓郑,是厚畛子公社的,爹在二郎坎挖药,在郑老汉家住过。郑老汉看见爹,高兴地把自己的吃食挪过来,跟爹一块儿享用。郑老汉的酒是铺子里卖的红薯干散酒,下酒的是自家的腌蕨菜干,蕨菜干又干又硬,一口能嚼半天……郑老汉跟爹聊天,说最近二郎坎那边办了林场,采伐队进了山,把沟里的二十几户壮劳力都招成了工人,他的六个儿子尽在其中,下人吃商品粮,拿工资,就是阴天下雨不干活也拿钱,还有劳保,工作服发的是硬崭崭的劳动布。

    爹羡慕地说,这样的好事可惜就轮不到桦树岭头上,你们二郎坎的人怎的就有那样大的福气。

    郑老汉说,二郎坎那边沾了林了好的光,都是顶天立地的冷杉,原始森林……

    爹说,桦树岭的树太杂……

    郑老议邀请爹到二郎坎去。去看那不用吃草的拖拉机,看拿炸药炸山修路,看他儿子们身一的新工作服。

    爹跟郑老汉喝了二两又要了二两,最后还添了二两,爹站起身的时候,脚底下直拌蒜,说话也有点大舌头,几乎把墙角的背篓忘了酒足饭饱的爷俩又在街市市转了半天,买了些爹认为是很重要的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太阳离黄桐梁的梁顶只有半竿子高了。爹决定从豹子沟斜插过去,虽然要上沟下沟,但是能省一多半路,等不到天黑就到家了。

    这条路二福和张建社们也走过,挺熟。

    回来是二福走在前面,爹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爹一步三滑。走得很没速度,三福和爹下到沟底,天就阴了,天空开始飞起了小雪花,渐而变作了小冰粒,敲击得山间草木刷刷作响,二福和爹顺着小溪走,隐约的路一年年被落叶覆盖,踏上去松软舒适,石头上的青苔很厚,毛茸茸的,改变了石的尖利面貌。有棵核桃树被熊猫抓过,还啃了块树皮,白花花的,惨不忍睹。溪水边,有豹了的粪便,粪便苍白坚硬,是食肉类特有的标志。再往前走,有座晃晃悠悠的小吊桥,过了桥爬坡,顺粱顶走不远就到家了?

    爹在二福身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过桥的时候。本来就不稳的爹差点儿没从桥上摔下去,二福牵着爹。把爹一步一步引过桥。林子里越发暗了,一阵风起,把漫天的雪搅得乱七八糟,雪粒拍在脸上,生疼。福下意识地觉得这风来得突然,来得没有由头,他的后背渗出一股冷汗,腿也开始发软了。二福有过这种感觉,二福对这种感觉不陌生。他觉察那个东西就在附近了,就在不远的地力窥视着他。

    二福想拉稀。

    爹一不留神,撞在二福的身上,爹问二福为什么不走了,二福几乎是耳语般地对爹说,大福来了。

    爹的酒一下醒了大半,爹仔细地朝四周环视,用鼻子使劲地嗅,福看见爹的脑门上浸出了汗珠,一半天,爹松了一口气,告诉二福说不是大福,是林子里那头黑豹子。二福说就是大福,没错,他知,爹说黑豹闻到广背篓里的肠子味。从他们一下沟就在后头偷偷跟着,已经跟了三里地了,爹一边埋怨二福没把肉和肠子包严一边推着他往前走,二福奇怪爹醉成那样怎么知道豹子跟着,爹说他是人醉心不醉,林子里,连小黄鼬探头也没逃过他的眼睛。爹为了让实自己的判断,冲着坡下喊:回去,别跟着啦,没你的份儿!

    拥过来一阵山风。

    二福打了个寒战。

    二福和爹继续往上走,不知不觉中,两个人都加快了脚步。二福说爹应该把枪带上,爹说赶集还背着枪,让凤草坪的人笑话。

    攀上梁顶,植被相应较稀,在,一块湿地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巨大的梅花脚印。那脚印辐射出威严与杀机,计人触目惊心。爹蹲下来,用手量那爪印,一句话不说。二福想,爹其实什么都知道,所谓黑豹的话,是爹用来安慰他的,爹是怕再吓着他。

    五

    小学校提前放寒假了,没有规定开学日期。

    一切均由大福引起。爹给公社,公社给县里打了了报告:后沟、桦树岭、三官庙地区发现华南虎脚印,据观察,是一只体重两百公斤左右的成年虎,有可能是从二郎坎那边过来的。

    正月十五过后没两天,破碾子的猎户施长乐来向爹报告:老虎吃人了。

    爹问把谁吃了,长乐说他也不知道,反正是吃了人了。

    爹二话没说,抄起猎枪叫上两个民兵就直奔破碾子。黑子好热闹,没心倒肺,也跟了去。狗仗人势,黑子很知道这点。

    破碾子这个地方接近秦岭大梁,过去是傥骆道上南来北往的一个重要驿站,民国闹土匪,汉中土匪王三春在这里一夜间杀了一百零三口人。尸骨就撂在村后,血顺着坡往下流,一条水都染红了。活着的纷纷逃离,远走他乡,这个地方就废了,墙倒屋塌,一片凄凉。后来也有讨饭逃荒的顺着古道从北边过来,在废墟上盘桓个三五日,便匆匆离去。此地留不住人,人们都说破碾子阴气太重,那被杀的百余口冤魂不散,为的是到今天也没报仇雪恨。

    去年放暑假,二福和张建社们为探险去过破碾子。也没见着什么冤魂,只看见一些布满苔藓的断壁残垣和倒卧在草中的石碑。二福们的文化水平都很有限,碑上的字一个也小认得。还是王成有学问、认出了一个大大的“官”字。几个人在行碑上坐了半天,都说没意思,还不如到凤草坪的街上去听庞瞎子唱曲。二福那次从破碾子回来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疙瘩,痛痒难忍。爹说那叫鬼风疙瘩,娘说是让贼风吹的,山口的风硬,跟鬼不鬼的没得关系。打那以后,二福们再也没上破碾子去过。

    这回爹到破碾子去了,还带着枪,看来大福凶多吉少了。

    整整一个白天,二福都不知是怎么过的。

    天黑的时候爹才回来,爹对娘说,大家伙胃口不小,把个人嚼得连骨头渣也没留下。爹在饭桌上一直说破碾子那边的事,看来这件事对爹的触动非常大。据爹描述,破碾子东边有座半塌了的土房。后边和右边的山墙早没了,只剩下正面破败的门窗。屋里靠西有炕,电塌了大半边爹去的时候,看见地上有灰烬。有人在这儿烤过火,炕上的破棉絮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这里那里散落着衣服的碎片,屋外的雪地上有搏斗过的痕迹,人的脚印,虎的脚印乱成一片,接近树林有人的血迹和毛发……

    娘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娘说,咱家的约克夏没事吧?

    爹说,你就知道猪,山里出了人命关人的大事得向公社汇报,明天他还得上风草坪。

    娘说不知被老虎吃了的是谁。爹说看衣裳碎片,补丁摞补丁,八成是北边过来的逃荒的。娘说甭管是谁,总是可怜,又说还是二福命大,从人家伙眼皮底下捡了一条命,难怪孩子吓成那样,爹说大家伙不除,小学校不能上课,谁家的孩子有个闪失他这个当队长的都无法交代。

    老虎吃人的事很快就在各山村传开了,一到晚上,家家紧闭门户,原本山里人迹罕至的路就更少有人走了,非得出门,也是三五人结伴,拿着家伙,一路上提心吊胆地相跟着,就跟《水浒传》里景阳冈上的老百姓似的。

    娘把猪圈又加高了三根木栏,比二福还高出半头。爹说娘是瞎掰,说再怎么厉害老虎还是怕人,它不会到农家来,它有它自己的活动范围,不是胡跑的。

    娘说,不来最好,万一它要是来了呢……

    爹说不会来,真来了黑子也不会答应的。

    二福认为爹对黑子抱的期望太大,对黑子太不了解,但他也不想把这说穿了,自家的狗,还是留点面子吧,将来让爹自己认识黑子最好。这时的黑子正带着一嘴的泔水往爹的裤腿上蹭。它刚从猪圈里出来。

    后沟花玲家的牛让大福把半个身子啃没了。花玲爷爷提着牛铃来找二福爹告状,让二福爹想办法。

    爹说,你找我,我有什么办法?

    花玲爷爷说,你是队长,你没办法谁有办法。

    三官庙的何二富也来找爹,说他家的羊没了,壮壮实实的一只大羊,一个晚上,连声响也没有,就没了。

    爹说,你怎知道就是它吃了?

    何二富说,除了它还有谁!

    花家的牛,何家的羊,李家的猪,张家的鸡,许许多多的账都算在了大福头上,抛开山里的野物不算,大福的食量也真是大。它头几天刚吃了半头牛,接着又吞下一只羊……

    没过多久,大福就到二福家串门来了。

    那天,爹到公社去开三干会了、三干会是公社、大队、村三级干部会,爹那天开的会很重要。是“四清”进村的会,说是要派工作组……那天到天黑爹还没回来。

    娘觉着不舒服,连猪也没喂就上了炕,娘摸着隆得高高的肚子说大概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她让二福睡得灵醒一点,万一有什么情况到坡底下喊四女她奶。娘又骂爹,说爹死外头了,开那没完没了的卵会,屁不顶的,家也不要了。娘让二福记住,将来当什么也不要当干部……

    二福让娘放心,说打死他,他也不当干部。

    下半夜的时候二福醒了,他听见娘在哼哼,他问娘要不要叫四女她奶,娘说时候还早?天亮再说吧。娘的话音刚落,就所得外面咚地一声响,一个很重的声音落在猪圈里,娘怔了一下,赶紧坐起来,撩开被子说,二福快起来,大家伙来了!二福直往被里缩。

    娘到底是娘,娘顺手抄起了顶门棍,哐地踢开后门,大喝一声就出去了。一福看见娘的身子在淌血,一种男人的责任,一种儿子必须的表现,使得二福在屋里呆不住了,他光着身子蹿到了后院,看到圈门扣得好好的,大肥猪却不见了,大福硬是把一头活猪从栏上叼出去了,这个大福能耐大得很呢。

    猪是娘的命根子,娘心疼她的猪,喊叫着,不管不顾地追下去了。二福担心他的娘,紧跟在娘后头往下追。娘俩追过屋后新耕的包谷地,绕过积水的塘,沿着林子边沿的小径,一路狂喊,完全把自家的生命置之度外了。

    大福在前头拖着猪走得飞快,猪的后脖颈被衔在虎嘴里,竟然连吭也不吭一声。大福走得很从容,它不时地回头望望追赶它的母子俩,有时还要停下来选择一下路线,以便让它的猎物更好通过,但无论怎样,它绝没有放弃的意思。

    二福和娘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和大福的距离越拉越大……

    爹开了人半夜的会,天亮才赶回桦树岭。见了晨曦中熟识的屋,爹将下里的松香火把熄了,一种到家的轻松使他感到快乐,他冲着房子嗨嗨吆喝了几声。

    黑子狂吠着箭一样向家冲去,黑子的反常举动让爹不安,爹琢磨着梁顶的家,很快便觉出了蹊跷。瓦间冒出的炊烟呢,门口那群闹哄哄的鸡呢,老婆那进进出出的身影呢……

    家静谧得可怕。

    爹快步奔到自家门前,一推门,反扣着,喊了半天二福也没人应,爹急得连语声也变了。黑子在屋后叫,爹才想起什么,赶到屋后,却见后门大开,圈里的猪不见了,院里脚印零乱,有人的,有虎的,还有片片血迹,顺着脚印,爹看见松软的地里,妻子的、儿子的脚印和虎的交叉在一起,直奔山梁那边去了。爹用手指沾了,一下地上的血,捻了捻,确认是人的血,爹大叫一声。追了几步又回身朝公社方向跑。

    六

    桦树岭一下失踪了两个人,老虎已经闹到了这种程度,了得!

    当下公社就组织来光义、来光民等六名基干民兵,带了两支步枪,一支手枪,跟着二福爹以最快速度奔桦树岭而来。

    二福爹复仇心切将民兵们远远地抛在后面,一人独独朝前赶。民兵们不说话,谁都知道。就是赶得再快,那娘俩怕也没命了,妇女儿童和老虎打斗,永远是输家,何况那个妇女还是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走过几个坡坎,没有发现老虎踪迹,一行人又沿着山脊往西,这样视野更开阔,便于观察到两侧山坡的情况。南面坡是茂密的树林,北面坡是乱石杂木和荒草。爹让大家把注意力多放在北坡,说老虎喜向阳荒坡不喜阴暗的林子。大家就朝北坡看,一棵草,一块石也不放过。

    还是黑子最先发现了异常,原本跑在前面的黑子突然折身回来,在爹的两腿间盘来绕去,一步也不往前走了。

    爹低声说,有情况!

    民兵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不是乌合之众,几个人各抱地势,就地找大石头趴了。很快他们在五十米外的草间发现了大福,吃饱了的大福猫儿一样,很惬意地盘作一团、前爪捂着嘴,晒着太阳睡得正香。

    程德才说,哪里是老虎,整个是只大猫么。

    二福爹哪里管什么大猫不大猫,端起猎枪就要开火。程德才把他拦了,程德才说,这大家伙不是好惹的,一枪打不死,激起它的性子来咱们谁也别想囫囵着回去,需要设计个方案才好。

    几个人就在石头后面商量方案,最终的结果是,手枪和猎枪射程有限,近距离射击,以保存实力,两支步枪率先同时开火,其余人持好棍棒,做好武松打虎的准备。

    老虎安然地睡着,它要知道这么多人费了这大心机,一定会为自己大大地骄傲一番了。

    步枪南来光民和程德才掌握,两个人都是神枪手,在县民兵比武会上拿过红旗。选择这两个人发动进攻,从哪方面说都是万无一失的。五十米的距离,对他们是小菜一碟,他们练的是二百米硬功夫。

    二福爹说,我喊“预备齐”,你们俩要同时开枪,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两个人说好。

    两支枪口瞄准了熟睡的大福;

    二福爹问,准备好了没有?

    哪个人说,准备好了

    二福爹说,预备——齐!

    程德才的枪响了,来光民的卡了壳。

    不愧是神枪手,程德才是瞄着老虎脑袋打的,他那一枪正击中大福,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大福是猫科动物。猫们睡觉有自己的固定姿势,它那巨大爪子将半个脑袋遮严,所以程德才的一枪刚好打在它的前爪上。

    大福呼地一下站起来了,抡着前爪,吼叫着,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吼声真真是地动山摇了,沉闷、深远,愤,怒、悲怆,强大的震慑力使山鸟惊飞,树叶飘落,整座山林悚然战抖:神枪手们的枪法乱了,他们在比武会上打的是黑白靶子,哪里碰到过这活灵活现的东西。

    大福恼了,性发起来,它愤怒地一转身,又一转身,尾巴有力地一扫,又一扫,荒草一片片倒下。一棵灌木被齐刷刷截断,一时周围尘烟四起,乱石翻滚:大福直立起来扑上去,直立起来扑下去,如此反复,爪的疼痛使它难以忍受,很快它发现了石头后这一群人,大福咆哮着,毫不犹豫地向着石头扑过来。

    石头后的人乱了方寸,情况危急,程德才嘶着声喊,开火!开火!一齐外火!

    乱枪齐射,直冲着大锅,大福一个跟跄。住半坡停顿了一下,在那刻的停顿中,人们清楚地看到了大福那双清纯的不解的,满是迷茫的眼睛。用后来记者报道的原话说,那目光“一直留在了他们心里……来光义,他一定会深深地懊悔……”被中的大福放弃了进攻,转身向东撤退,它已经跑不动了,它艰难地退着,退着。

    来光义的一枪,击中了它的额头,大福失去控制。发出最后一声长啸,哗地向着沟底滑去;凄厉痛苦的吼声震撼着猎杀着的心灵,石头后的人许久都没有功弹。他们显得十分无力,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更没有复仇的快感,他们的头恼是一片空白。是上苍注定了他们几个要听到大福这一声最后告别吗,他们的子孙后代,后代的后代,永远永远的听不到这种声音了,听不到……

    一个小时过去了,二福爹说,也不能老在这儿躲着啊。

    来光民说,也不知死了没有。

    几个人从石头后面小心地探出身子,你推我,我拥你地站在坡顶往下头看,大福滑过的地方压倒了一溜灌木。形成了一道深深的巷子。沟底树木很多,没有声息,什么也看不见。程德才组织大家往下扔石头,又扔木头,稀里哗啦丢下去不少东西,下面仍是一片静。

    大家坐在上头等,等什么,谁也说不出。

    又一个小时过去,程德才说,得下去看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谁自告奋勇。

    二福爹说,让黑子下去,黑子胆大,有豹的种。

    黑子没想到爹会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它是不会下的,它站在大福压出的巷子口,任爹怎么轰,就是不挪窝。爹火了,爹让程德才和他一人抓着黑子的两条腿,一二三地往沟底扔。

    黑子惨叫着,声青非常难听,它是不会骂,它要会骂,非把爹骂个狗血淋头。悠了几下,黑子被扔了出去,黑子在半空划了一个优美的弧,随着那凄厉绝望的叫声落向沟底。

    人们都朝沟底望,希望下头传来黑子的信息。还没等两个扔狗的缓过气儿来,黑子已经从几米外的地方爬上来了,上来的黑子连看也不看这边,调头就跑了,它看透了这些人。

    黑子与二福爹有了永远的隔膜,一直到彼此的离世,这隔膜也没有缓解。

    一行人下到沟底,他们看见大福躺在两块石头中间,身子伸得长长的,眼睛闭着像在睡一个舒展的觉。三十几年后有记者在《西安晚报》发表了一篇名为“秦岭最后一只华南虎被杀始末”的文章,描述最后的情况说:“老虎满面血迹,怒目圆睁,蹲伏的姿势一动不动……来光义他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老虎那死而不倒的身影和那满含遗恨的目光,一直留在他们心里。二福跟我谈到这篇报道时说,这里面有记者的感情色彩在其中,理想化的成分也很大,如果拍电视,这样的表现效果当然很好,有象征意义,而事实的结果是那老虎死了,躺在沟底的石头间,死了。”

    我相信二福的说法,我也理解那位记者。

    老虎被抬到了二福家,搁在屋外的空地上。二福蹲在旁边用手摩挲它那已不成样子的皮毛和柔软的肢体。大福的身体还有余温,二福想,这就是大福,他的大哥……

    大哥死了,大哥死得真惨。大哥有错么?大哥没错,大哥也得吃饭哪!

    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原来娘和他追到山梁,发现了大福吃剩下的两条猪腿,娘俩把猪腿抬回来,还没走到家,娘就生了,娘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家从此有了三福、四福。

    爹在风草坪买的花布没用了。

    七

    以下这段文字应该是大福的后事了,可以不写。但我觉得给读者还是有个交代才完整,尽管写起来不是很愉快。

    第二天大福就被吊在二福家的房檐下,由霍屠户亲手操刀,二福爹打下手,准备剥皮、开膛了。远近的乡亲都来厂,连凤草坪、厚畛子那边也有人过来看稀罕。

    大福的身子拉得老长,四个爪,无力地垂着。

    在公社书记的主持下,文书很庄严地纪录着:

    ……雄性,体重225公斤,体长2米,尾长0.9米……

    好大的大家伙!

    人们惊叹着,感慨着,称赞着。

    霍屠户剥过无数猪,这是第一次剥老虎,虽说是死的,虎势依旧压人。霍屠户拿刀的手有些战,他想了想,拿一碗酒在老虎前头奠了,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皮由虎嘴剥起,沿胸划开,不到一顿饭工夫一张完整的虎皮就剥下来了。

    人们站在旁边,围成半个圈,静静地看,没人说话,也没人咳嗽,有风在呜呜地吹,吹得人心里有些涩……

    霍屠户的刀从老虎的下颌插进,有血流出,四女的奶奶用个小碟接了,恭敬地端进屋去,沾着血在三福、四福的脑门上抹了一个大大的“王”字,两个顶着一脑袋血迹的小家伙踢腾着腿,开始哇哇大哭,四女奶奶说,好好长,顺顺当当的,你们的大哥护着你们哩。

    院里,大福的肚子已被破开,众人忽地一下围上来,都沾那血,都往身上抹,都要沾大福的光。公社书,记让大家站远些,以保护屠户和二福爹的工作环境。书记说,老虎是国家财产,一切处置应该南国家说了算,当然作为地方一级政府机构,他也会只照顾到老百姓利益,不会让大家吃亏。

    大福的肠肚被拽出,散扔在地上,沾了不少上,二福爹将那个有小孩子脑袋大的绿色苦胆特别剔出,很小心地搁在身边的石头上。

    很快,巨大的大福就变作了一堆堆皮毛、骨架和红彤彤的肉。

    肉和内脏分给附近庄户,凡是受过大福侵扰的、每户多分三斤油;虎骨卖给药材收购站,收购站以每斤虎骨48元收购,刨去头,大福的骨头一共是49斤,2352块钱……

    大家高高兴兴地提着大福的肉回家了,待人散尽,爹才想起了他搁在石头上的虎胆。回头去找,胆已不见踪影。爹对二福说无论是肉还是油他都不在乎,他只要这个胆,英雄虎胆,这物件是老虎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不是谁轻易得的着的。听爹这一说,二福赶紧帮着爹去找胆。

    二福和张建社再屋门后头看见黑子在龇牙咧嘴地咬什么东西,一张狗脸也被染成了绿色,两个人从黑子嘴里夺下来一看,就是那个胆,已经吃得只剩下了一块皮。爹气得要打黑子,黑子一蹦多高,跟爹在院子,里兜开了圈子。

    爹说,吃老虎胆,你个狗东西、了得!

    黑子毫不示弱地冲着爹汪汪汪。

    二福想,任什么物件的苦胆都不会好吃,黑了能咬牙切齿地吞下大福的胆,看来它是诚心跟爹作对,诚心气爹。

    二福觉着爹活该。

    老虎的肉并不好吃,我后来到桦树岭那一带去还有人告诉我说,老虎肉远没有野猪的肉香,发酸。我见到过一个在风草坪搞“调查”的王干部,他说那年他们在公社开会常常开到半夜,肚子饿了就下挂面吃,没有佐料,就挖一块老虎油。那油黄亮黄亮的,吃在嘴里无味也无香。那油的火力很大,一边吃你一边得脱棉袄。

    我问过二福,二福说他既没吃过老虎肉也没喝过老虎油。

    那张虎皮,后来被动物研究所要去,做成标本展览了。谁看了谁都会说,这是秦岭里的最后一只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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