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大福-黑鱼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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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知道它叫大福。黑鱼千岁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上、钓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志焉。

    ——国策

    西北大际传来沉闷的雷声,一股黑云从渭河北岸的咸阳原冒出,先是探出一个尖尖的头,没容人们看清,便暴烈繁衍开来,狰狞变幻,铺天盖地地逼压下来,万马干军地越过渭河,沿着山脊浪一样地撞上秦岭大梁,又折返回头,在搏熊馆村附近沉吟徘徊,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使秦岭北麓低峦环抱的这片地界风云大作,雷电交加。山水村庄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气当中,混混沌沌如同扣压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里,人们惊慌四散,纷纷向屋内躲避。

    振聋发聩的声响来自村庄上空,是一种震撼大地的沉闷滚动,呼啸的风声中有巨大车轮碾压地而的轰隆,兵器相交的撞击,马的嘶鸣,人的呼喊,狗的狂吠,兽的喘息,耳灵的人还能听到箭弩发射的嗖嗖声和利刃刺破革皮的噗噗声。在声音与云雾的旋转中,田野间草木低迷,水流紊乱,气流白东向南,旋成了一个大大的喇叭状,夹裹着一切音响,夹裹着一切能带动的物件,腾空而起,在野莽间奔腾辗转,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蛮而霸,狠而厉,让人望而生畏。

    搏熊馆村的百姓们都知道,这是汉武帝回来狩猎了,两千多年了,这位皇帝常常回来,尤其在这夏秋之交的时候。他喜欢到他生前钟爱的猎场和他最后离开人寰的启程之地来巡视,无论世界怎样地变迁,这块地方则永远地属于他,就像河对岸那至今仍高耸的陵墓,无时不在向后人宣告着他的存在一样。

    搏熊馆村的居民没有谁看到过武帝狩猎,那是书上记载的历史,但他们仅从这动人心魄的声势便体味到了当年皇帝那君临天下的风采和不可一世的张扬。汉武帝狩猎,是那种示威于天下的狩猎,辉煌高远,威风八面。据载,汉武帝每次出猎,要动员数十万人众,进秦岭为之驱赶动物,他的随行诗人王宜彪记述了当年狩猎的情景:

    白马金鞍从武帝,旌旗十万猎长杨。

    楼头小妇鸣筝笙,遥见飞骑入建章。

    如此大举行猎,是后来历任帝王所不能与之相比的。数十万人“罗千乘丁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将虎豹熊罴、鹿麂狼豺赶至山口捉住,运至搏熊馆圈养在硕大围网中,责胡人徒手与野兽相搏,败者成为兽类之食,胜者自取其获,武帝高坐搏熊馆上,以观其乐。史书记载了当时人兽相搏的盛况:“千人唱,万人和,山林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这大概就是中国最早斗兽场的场面了,情景当与罗马斗兽有异曲同上之妙。与外国斗兽不同的是,咱们的汉武帝不但要看,还要亲自下场“弛逐野兽,白击熊豕”,“搏熊一日三十只”。一天跟三十只狗熊打架,称得上是孔武有力,盖世英雄,也就是汉武帝罢了,别人谁行?在这片猎场之内还有长杨宫、五柞宫、葡萄宫等殿宇,连成一组宫殿群,千灯万盏,千门万户,层台累榭,斗拱飞檐,与山河同光,与日月辉映。长杨宫有千余株垂杨柳,且柞宫有五棵高大柞树,葡萄宫种植着西域的葡萄,几十里范围内覆盖着大量奇花异草,仅各国进贡的名木花卉就有三千余种。这一切,总归上林苑范畴。上林苑是历史上很有名的一处所在,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扬雄的《长杨赋》记述的就是这里的情景。两下年后,西安晚报副刊文学专栏即是以《上林苑》为栏名,足见这一地点对长安文化影响之深。

    搏熊馆周围的黄土地承载过多少血腥与杀戮已经无法计算,时光将那一页轻轻地翻转过去,历史又有了一番新的变化。漫长的岁月,昔日的琼楼玉宇成了断壁残垣,杨柳树林变作荒野秃山,奇花异草改作谷麦菽黍,遍洒动物鲜血的搏熊馆也为和平祥瑞的搏熊馆村所替代,一切都面目皆非了,消逝的辉煌总是让人留恋,王之者的率性和英姿总是计人回味,汉武帝自信足活在现实与神话中的英雄,不是活在文字里的帝王,所以他要经常带着他的兵马鹰犬,从对岸的茂陵过来,回到这片魂牵梦绕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形成了一地区夏日独有的自然现象。现代气象学将此叫做“气流涡旋”。但老百姓不认可此理。老百姓只认皇上,皇上出巡,平民百姓自该躲闪回避,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免得撞克了。

    风雷袭来时,搏熊馆村九十一岁的霍家人婆心神不安地聆听着外面的声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到北墙的神龛前,给神们上了一炷香,太婆家的神有很多,一张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内中汉武大帝首当其中,武帝四周围绕着观音、如来、老君、王母、仓神、灶神、山神、地母、土地,还有狐玀大仙,家宅六神等等,老太太这炷香拜的神仙多了,撞上哪个算哪个,她认为,诸多神灵中总会有一个值班管事的,就跟乡政府一样,就是到了过大年也得留一个看门记事的。太婆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按大排行排,她已经是第六华人的祖奶奶了,是全村正而八经的太婆婆:太婆娘家姓霍婆家也姓霍,真正的霍门霍氏,太婆的娘家在搏熊馆西面的葡萄宫,现在的葡萄宫已经像西汉时代一样,又种上了葡萄,一大片一大片的,不是从西域来的,是从更遥远的美利坚来的,不叫葡萄叫“提子”。比汉武帝的葡萄更精神、更漂亮,吃在嘴里让人觉得不是葡萄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葡萄宫那片,宽广的葡萄园是太婆的一个远房侄孙经营的,侄孙毕业于农学院。会说外国话,从杨凌农科城搞来美国的苗木,操持得十分细致认真,太婆记不清这个种葡萄的侄孙是哪房的孩子姓甚名准了,但侄孙还记得她,每逢在路上遇着都要亲热地喊她太婆,恭恭敬敬地闪在一边让太婆先走,逢到八月十五还要送过来整箱的人提子让太婆尝鲜,太婆吃着那些怪里怪气的葡萄怎么也想不起侄孙的名字,她的侄孙是太多了,于是索性将这个叫了“洋葡萄”。久之,这个名字竟然叫开了,连县长来了也一口一个“洋葡萄”,都说太婆给取的这个名儿很贴切。

    因了洋葡萄的葡萄园。葡萄宫便与搏熊馆又连在一起了,总合成一个行政村,以前两地之间还有一条干涸水沟,是搏熊馆为防野兽逃跑而挖的壑,据唐朝记载,彼时壑内还有水流动。与“荡荡乎八川分流”中的渭河相接,有着“东南西北驰骛往来”,“行乎洲淤之浦”的水泽风光,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平整土地,全乡上千劳力搞大会战,挖土填沟,用了两年时间,将汉武帝们挖的沟填平,种了玉米,应了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壮举,也应了沧海桑田的老话。

    太婆是宣统三年生人,十六岁出嫁,嫁给搏熊馆的猎户霍光地,霍姓在搏熊馆是大姓,都说是汉武帝司马大将军霍光的后裔。后元二年,汉武帝刘彻病居搏熊馆南边的五柞宫,去世前一天,立刘弗陵为太子,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殚为车骑将军、上官杰为左将军,三人与御使桑弘羊皆拜于汉武帝榻下接受遗诏,受命共辅幼主。次日,武帝逝世,太子刘弗陵继位,即汉昭帝。这是正史记载,搏熊馆人的口传,比此略为丰富,搏熊馆人补充说武帝病逝时在场的还有一位贴身内侍,说白了就是太监,太监不上史书,据说姓冯,在武帝归天之日,冯太监也自缢于先帝灵前,意为死后也要做先帝奴才。不知为什么,追随皇帝而去的太监并没有随皇帝葬于渭河对岸的茂陵,而是就地安葬在五柞宫的后墙之外,草草地起了个坟堆。有人说,冯太监因为没能陪葬茂陵死后一直耿耿于怀,一股怨气冲击坟土,致使那个本来很不起眼的叫做冯公冢的土堆年年增长,千余年来成了一座小丘。也有人说,冯公冢不是太监墓,是唐朝一个被错杀的冯姓县尉,唐元和年间白居易做了周至县尉,感念先任委屈,在此立墓重新安葬,写过一首悼念性的诗。原先墓前还有大碑,“文化大革命”时被拉倒砸了,记性好的人说是明朝嘉靖的碑,说的什么记不真了。其实,无论太监也罢,县尉也罢,都是冤冢,睡在里头的人都不心安理得,都一肚子窝囊。百姓们忌讳这土丘,没事不到跟前去,有事也绕着走,同是死人,人们对它的感情比汉武帝差远了。

    搏熊馆霍姓百十代前的老祖宗霍光是霍去病的异母兄弟,封为大司马大将军辅佐朝政以后,又封博陆侯,“朝廷政事,一决于光。”及至汉宣帝继位,霍光已是族党满朝。权倾内外;宣帝亲政,以谋反罪收霍氏兵权,诛杀九族?但凡和霍家挨边的,皆成刀下之鬼。网罗再缜密,也有漏网之鱼,搏熊的霍家就是那个时候逃到这里来的,是侥幸留下的一支,家谱再不敢续,以防查抄剿杀,但是族人对先人的敬畏却一直在心里延续着,千百年来不见改变。常见村街上有小子,啷啷呛地耍着棍,抹着鼻涕,腆着肚子说,哇呀呀,俺大元帅霍光是也!

    在汉武帝旋起的风雷里,太婆小脚一扭一扭地来到灶间,她的孙儿儒正在灶间忙碌,太婆用棍敲着孙子坐着的小板凳说,儒娃,你看看外头这天。还不紧忙着把你哥寻回来。

    被叫做懦娃的汉子正在灶口烧麻雀吃,麻雀是昨日晚上从村后的破烂大殿檐底下摸的,嘟嘟噜嚕在地上堆了一堆。儒逮麻雀很有经验。他知道大多雀儿都是夜盲眼,天一黑什么,也看不清,下手掏,一掏一个准,它连飞也不飞,现在,儒铁棍上的麻雀已经烤到了火候,吱吱地冒着油,肉香弥漫了整个灶房,儒伞部身心都在这儿只麻雀上,全不在乎老祖母的存在。

    太婆说,法娃出去有时辰了,他上了五柞宫,你得去寻他。

    儒说,我不去。

    儒将“我”的字音发得很重。并儿把“w”发成了“e”,十足“我”就变成了“饿”,让人听着狠狠的。

    法和儒是双胞胎,70年代生人,出生时正值“评法批儒”运动,于是他们那位革命的父亲,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就将先出来的叫了“评法”,后出来的叫了“批儒”。“四人帮”和他们的父亲倒台以后,评法、批儒面临的直接问题是需要改名,找到乡中学的历史老师,当时戴着右派分子帽子在农村下放的师大教授老黃,请求另赐新名。老黄说,“法”和“懦”就单字来说,都是很好的字。法者,礼也;儒者,顺也,也无需做多大的更改。只把中间的字去掉就可以了。这样,霍评法、霍批懦就叫了霍法、霍儒。作为名字,倒也很惊同事,叫顺了甚至觉得还很响亮。

    按常规、双胞胎的长相、脾气、禀性都应该非常近似,但是法和儒却大相径庭,两个人一胖一瘦,相貌也寻不出一丝相同,两张脸,你凹进去的地方我凸出来,我凸的地方,你凹进去,用太婆的话说,这俩货合在一起才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下边的词太婆往往不说,太婆不说大伙也明白,老人家嘴里含着的是个“球”字。陕西人忌讳“球”,无论什么只要一和“球”沾上边,多变得晦而糟,当然有时候也用于爱称,但那种情景毕竟不多。

    从性格来说,法比较活跃,灵动,人也活络,谁家过事都去帮忙,肯出力气,有好人缘。法高中毕业就娶了媳妇,娶的是十里外终南镇的姑娘,让太婆早早就抱上了重孙子。法的媳妇在家里开了个小铺,叫“玉凤小卖部”,卖些方便面、卫生纸、小饼干和白酒什么的。零花钱是够了,只能脱贫却不能人富,法的愿望是能买一辆摩托,火红的“嘉陵125”摩托,法打听过了,这样一辆车需要四千块,靠他媳妇小打小闹地挣,攒出四千块来似乎有点不可能。当然,村里像洋葡萄那样有汽车的也有,有摩托的人家也不少,日本的“野狼”也有好几辆。“野狼”是年轻人专为扎势用的,法已经过了显摆的年纪,法是为了帮他女人进货。买摩托的目的是。实用,是让他们的“玉风小卖部”繁荣起来。但就眼前的情况看,小卖部繁荣起来,法才能买摩托,话说回来,不买摩托,小卖部也繁荣不起来。把人给套住了。法整天为他的“嘉陵”动心思。

    儒跟哥哥法相反,儒很犟,一天到晚青着个脸,跟谁都没话。父亲死后,母亲和祖母一直跟着儒过,两个女人从小把他带大,却谁也没摸透他的性情。法两个孩了都抱上了。儒还没有对象。没有姑娘愿意跟他,姑娘们嫌他性情太冷,太怪,太不合群,私下叫他“冷血动物”。儒也不恼,他对那些姑娘们看也不看,他认为跟女人打交道远没有在林子里逮竹鼠有意思,那些胖而瞎的灰家伙,吱吱叫着沿着竹根满坡胡蹿。追逐着它们会让他浑身的血都汹涌起来。这点女人行么?女人不行!今年年初,儒的母亲患了出血热,母亲此的时候也没见儒怎样地难过,法哭得哽哽咽咽的,儒在一边冷冷地坐着。太婆说,板子上躺着的是你的亲娘,你就不会过去哭她两声么。

    儒最终也没到他母亲跟前去,一双眼下巴巴的,到底也没闪出个泪花来。待客的饭桌上,儒吃得很投入也很认真,一大碗条子肉,被他揽在怀里闷着头一个人吃光了。儒的做派不像待客的。倒像做客的,乡亲们为此而偷偷议论,太婆很伤心,她对法说,儒这个孽障啊,他谁也不认,就认吃。

    法劝老祖母不必跟儒计较,说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同,没有眼泪并不能说明他不难过。

    太婆说,他对他的娘都这样,将来对我指不定怎么着哩。

    法说他祖母想得太多了。

    儒对猎取野物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山坡上有嘎嘎鸡,竹林里有竹鼠,坟圈里有獾,麦田里有兔,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要被他发现了,他绝不会放过。儒逮野物的本领很强,无师自通,太婆说这是继承了他祖父的遗传,儒的祖父霍光地是搏熊馆村最出色的猎人,是人中的精英。祖父的枪法是百发百中的,祖父下的套子是永远不会落空的,尽管没像汉武帝那样一天打过三十只熊,祖父也徒手搏过金钱豹。祖父的死也是壮烈的,他在骆峪被一群豺狗掏牵了肠子,抬回来的时候人还能说话,还能跟太婆开玩笑……没有了肚肠的人如此坦然,只有真正的猎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儒很敬重他的祖父,虽然他跟他的祖父在这个世界上连擦肩而过的机会也没有,但是祖父的精神魂魄却是深深地留在他的骨子里了。现在的搏熊馆,早已没了虎豹豺狼,因为打了农药的缘故,地里连兔子也很少见了。儒也很想让豺掏空了肚子,可他上哪儿去找它们呢,甭说豺,附近三四个村子,连只正经的狗也见不到了,巴儿狗到是有不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农民都改养巴儿狗了。法的屋里也养了一只,塌鼻子突眼,脑袋上还扎一个小辫,见谁给谁摇尾巴,一副媚态。儒看见那狗就踢,看见就踢,那狗看见儒就跑,看见就跑。

    儒想,搏熊馆这样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巴儿狗,羞先人哩。

    太婆让儒去寻找法,懦不去,儒说他不想见五柞宫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巫婆。

    太婆说,怎么是老巫婆,那是个正儿八经的出家人,你不待见她,不跟她说话就是了。

    儒说,可她跟我说话呢。

    太婆说,你不要找借口推,不去也得去。

    儒不吭声,大口大门地吞他的鸟。

    太婆说,你的鸟放些时候再吃。也亏不了什么。

    儒说,凉了再吃就不是鸟了。

    太婆一字一板地说,我告诉你,这天气,法娃上了五柞宫……

    儒不接太婆的茬,歪着脑袋继续啃着那些麻雀,嘴上手上满足油,细小的骨头在他的嘴里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很脆。太婆也很拗,她在孙子跟前站着,就是不动窝。儒拿眼瞄了一眼祖母,服软地笑了笑,将一串焦黄的小肉递了过来。

    太婆气呼呼地说,我没有牙,你要硌死我吗!

    儒告诉祖母五柞宫的后墙新近出了个洞,是獾干的,他一定要把那个家伙逮回来,弄个笼养着。

    太婆说,逮它干什么,獾浑身上下除了油没别的,一股腥气,你要是真馋肉了我明日跟法娃要些钱,你到终南镇上割它五斤大肉,一次吃个够。

    儒说,谁稀罕大肉,现在的猪都是激素催的,还要配上什么瘦肉精,本来大半年出栏,如今发展到两个月就进屠宰场,咱们不是吃猪肉,是在吃猪饲料呢。

    太婆还要说什么,外面有人在喊,山水下来了。

    儒一听,扔下他的鸟,腾地蹿出了灶房,往渭河边奔去了。

    每回搏熊馆闹天,渭河就小小地涨一次水,这水来自秦岭田峪、骆峪、埂峪,景峪、就峪几条峪口,水一出山,渭河便会水波荡漾几个时辰,届时,鱼也游了,鳖也冒了,小水鸭子也欢了,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但一切就像海市蜃楼一般,瞬间即逝,水来得快,干得也快,一眨眼,说没就没了。

    太婆立在房檐下,看着头顶旋转的黑云而忧心忡忡,山水来得这般快捷,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遇到的,这边还没有下,那边的水已经到了,不合规矩……

    在这很没有规矩的时候,她的两个孙儿都在外头。

    法到傍晚也没回来。

    法的媳妇抱着孩子过束了两次,想的是让儒到五柞宫找找。儒偏偏不在屋,吃饱了烤麻雀的儒从下午出去了就再没见人影。太婆很着急,她坐在门口骂,骂法和儒,说他们是畜生托生的,她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他们操心,她也是活够了,她明天就去死,接着太婆提出了十几种死的方法,在她的嘴里,每样死法都很精彩,都很有意思,都让人觉得值得一试……

    太婆骂得很有韵律,像唱歌一样,几个小孩子吃过了晚饭,坐在旁边听太婆骂,这就更助长了太婆的威风,骂到后来,不但将身边几个小崽子捎带上,连村长、书记,包括前几日县上下来的调研员和收生猪的老赵也都捎带上。骂来骂去早已忘了主题,压根没有法和儒什么事了,变作随心所欲,信口而来的评论。村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谁都知道这是几十多的老祖宗闷得慌了,在解心烦、败心火,当然也有倚老卖老的成分在其中。

    半黑的时候孙媳妇给太婆端来一大碗臊子面,太婆就着一头紫皮蒜吃了,吃完抹抹嘴,接着骂,声调比原先又高了许多。

    太婆骂几句喊两声,喊她的法和儒。

    大月亮从东边升起束了,黄亮黄亮的。映着房脊,映着树梢,映出了门楼前太婆拄着棍的身影,一幅很温馨很幸福的景致。

    村长披着衣裳踱过来说,婆,你也该歇歇了。不累么。

    太婆说,你个死东西到现在才来,我这大半天骂的就是你,你就没听着?

    村长说他早上到乡里开会,天黑才回来。

    太婆说,一找你就拿开会说事,天知道你开的是什么会,哪天我跟你一块儿到乡上去,把你的会账好好对一对。

    村长说这样最好,他早被没完没了的会弄烦了。下届村长就让太婆当,让太婆也过过会瘾。

    太婆说,你别以为我当不了,一解放我当妇女会主任那会儿,把村里的男女老少管得齐齐整整的,那时候你那死鬼爷爷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耍钱、打牌、抽大烟,坏事全干了;你大刚封上开裆裤,到处偷鸡摸狗拔蒜苗,不是个省油的灯,“文革”时候又追城里下来的女知青,拖家带门的人了还见天给人家大姑娘抱柴火烧炕,亏得没追上,要不你得比现在还张狂;你娘每次上工回家都有“捎带”,开了几回会也不改,落下毛病了,你们家让我费了多少心哪……正说着,洋葡萄开着客货两用车从村街上过,见了村长和太婆,赶紧把车停了,蹦下车来打招呼。村长对洋葡萄说他现在正在收听“揭老底战斗队”的广播,洋葡萄来了,这个频道就该换换了。村长问了问洋葡萄今年的收成,洋葡萄说有万把斤,三四万的底是保住了。村长听了拍着洋葡萄的车说他干革命工作的时候别人都致了富,他一想就不能平衡,有机会了他给洋葡萄去打工,说不定还能赶个发财的尾巴。

    洋葡萄只是嘿嘿地笑。

    太婆让村长帮她去找法,说法去了五柞宫。村长说法不是小孩子。丢不了。

    太婆说,下午的时候皇上回来了。

    村长说太婆迷信。太婆说她从来就小迷信,她科学得很呢,她知道西边的杨凌科克隆出了两只,一模一样的羊,就跟她的双生孙子一样,不同的是她的孙子是兄弟,那俩羊差着辈分。太婆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人工制造山羊,羊也用不着计划生育,尽可以随便生,科学家也是钱太多了,干点什么不好,冬天种出了茄子,春天收了洋芋,把个世界搞乱了不说,把她搞得也越发地糊涂,比五柞宫的老尼还糊涂。她现在年纪大了,没精神顾及农科城的山羊了,只好关心她的孙子,孙子于她是最重要的,要是谁趁她睡觉的工夫给她克隆出一打孙子来可怎么得了。

    村长说,那多好啊,您能当班长了。

    太婆说,你去给那十二个老爷们儿找媳妇吗?一个儒就够让我糟心的了。

    扯了半天闲话村长还是不想上五柞宫。村长说,黑灯瞎火的……

    洋葡萄说他反正没什么事,可以替村长跑一趟,他把车开到山底下,用不了十分钟就上去了。村长就让洋葡萄去五柞官看看,说有事到会计霍成社家里找他,他要跟成社商量点事,说罢背着手朝东去了。

    太婆看着村长的背影说,商量什么事呀。别当我不明白,打牌罢了,你们这些干部啊,别的长进没有,牌是越打越精了,靠打牌能吃饭吗,能打出社会主义新大地来吗。

    洋葡萄问太婆?法是什么时候走的。太婆说晌午饭前就上去了?又对洋葡萄说今天一变天,她的心就开始嘣嘣地跳,怕不好。

    洋葡萄说,太婆你放心,什么事也没有。

    洋葡萄走后,太婆没有回屋,她在门口的石鼓上坐着,朝着五柞宫那边使劲望,南边山林黑沉沉一片,望不出所以然,几只白色的鹭鸟,在月光下突地飞起来,又落下去,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风,将那片松林刮得呼呼响,风停了,一切又归于寂静、近处,谁家的小孩子在夜哭,一只猫,从房脊上蹿过去了。

    太婆在门外坐到半夜,露水下来了才进屋。

    儒在渭河边激动地徘徊。

    渭河的水涨了,又很快退了,退下去的水在主流南侧形成了狭长的一个水洼,长有两里,宽不过一丈,乍看水也大也深,其实是一片不流的死水。经过沉淀的水洼清澈而沉静,在河道里摊着,深处透出了即将消失的无奈和被停滞的忧伤。这道不引人注目的水引起了儒的注意,凭着猎人的敏锐,他感到了它的与众不同,无风的水面。时时地泛起一阵阵微波,波纹有时从东向西,有时从西向东,来回荡漾,极有规律,儒在岸上向水里搜寻,终于他看见了一条鱼在水洼里游动,在不动声色地寻找着出路,静谧的水底,那条鱼好像一道黑色的闪光,游到东面,一个优美的转身,再游到西面,一次次地重复,一次次地軍复,没有停歇。水无声,鱼无声,无声的水和鱼传达出了一种焦躁,一种恐怖逼近的绝型,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狼。

    儒从没见过这样的鱼。

    鱼很大,头有点儿扁,身体匀称,披着大片的黑鳞,鱼尾处有些微微泛红。这是一条什么鱼,它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出现在渭河,这些最简单最基本的问题儒想也没想,儒关注的是这条黑鱼的处境和它即将变为他手中猎物的事实。对待猎者来说,生擒一个鲜活的生灵,不在于结果和价值,而在于过程和设计,无论是美丽动人的金钱豹还是毫无用处的小黄鼠,都是一样的。儒观察着黑鱼,随着鱼儿来回奔走,鱼向东他向东,鱼向西他向西,很快他明白了,水洼还有,一些深度,黑鱼暂时还存在着一方天地,明天大太阳一照,加上干枯河床的渗漏,水洼很快会变浅,黑鱼势必浮出水面,到那时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了。

    儒只需等待,时间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

    一想到抱着大鱼进村的情景,儒兴奋得连气也喘不均了。

    月亮升到了头顶,儒眼前的河滩和身后的山林一片光明,天光很亮,儒在河边坐着,抽着劣质的卷烟,听着汩汩的水声,脑海里一阵阵发懵,好像是在做梦,他感到自己不是活在现实,而是活在以前的什么时代,比他的掏空了肚肠的祖父还要早。在搏熊馆这个满是英雄和鲜血的地方,他呆了很久很久了,哪年哪月,他就在河边坐过,那情景和现在一模一样……儒似乎看到了结局,有关他的结局,一个很幸福很完满的结局。黑鱼在月光下游动,儒透过水面可以看到它光亮俊美的脊背和灵活有力的尾鳍,哗地一闪,哗地又一闪,黑鱼游动的频率在加快,也就是说水洼的面积在缩小,偶尔的,鱼还在水面翻起个小小的水花,“噗”地一声,像吹了一口气。

    儒下到河滩,站在水洼跟前,以便更加清楚地看到水里的鱼。儒试了试水的温度,水洼的温度明显高于主流。他的心里有底了。儒在主流一侧弯腰撩水的时候,发现那边水里也有一条同样的鱼在翻卷,那条比水洼里这个似乎更大,更壮硕。

    主流里的黑鱼和水洼里的黑鱼在同步游动,它们共同朝东又共同朝西,露出的滩将它们隔开,使它们无可奈何。儒扔掉了手里的烟,叉着腰站在两条鱼当间,看看这条,再看看那条,把他们一次次地加以比较,最后得出结论,除了个头不一样以外,它们应该属于同一个种类。河里那条鱼也看见了他,一个翻转将身子沉了下去,再不露面。儒知道,主流河床北通日一肃鸟鼠山,南达风凌渡人黄河,长数百数千里,那条鱼的天地广阔得很呢,自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逮不到它。

    天快亮,儒回家拿一趟家什,他看到法的屋里还亮着灯,他搞不懂法这个家伙这个时候怎么不睡觉。

    法的确没有睡,他靠在被垛上,正惊魂术定地大口喘气,媳妇用湿于中给他抠鼻子和耳朵里的土,已经换了几盆水了,还没抠干净。法一口一口地唾着,唾出的都是黄泥,把屋里搞得一股腥腥的生上味。炕沿上,一双沾满了泥的解放鞋旁边撂着一个鸭蛋型的面目狰狞的大陶罐,这是法在五柞宫冯公冢里折腾一整天挖掘出的“宝贝”。

    法是下半夜被洋葡萄用车拉回来的,洋葡萄说冯公冢的墓塌了。法被闷在墓道中问,他费了好大劲才把法挖出来,不是听了太婆的话,他怎么也想不到里面还会有人,真是玄极了。法的媳妇一听,眼泪刷刷地流,千恩万谢地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差点没给洋葡萄跪下。洋葡萄说别谢他,应该谢太婆,太婆的感觉真灵,他要是再晚到一会儿,法就是另一回事了。法的媳妇忙着点灶要给累了火半宿的洋葡萄烧甜汤喝,洋葡萄却急着要走,说是明天一大早要到咸阳机场赶飞机、葡萄眼瞅着就下来了,他在上海的客户还没有落实,上海那地方是个大市场,晚去一步就被人抢了。媳妇又让喝水,洋葡萄水也不喝。

    法的肋间岔了气,一喘气就疼,一喘气就疼,偏偏的,法还要喘气。

    洋葡萄临走告诉法的媳妇,天亮一定要带法到医院看一下,要是没有车可以用他的客货两用,他的员工小施也会开,洋葡萄走后,媳妇给法沏了一碗糖水,法喝下去了才感到好些,闭着眼睛小住地哼哼。媳妇埋怨法不该去碰那座坟,说千百年来没人动自有没人动的道理,出了这样的事,听着都让人后怕。法哼哼叽叽地说即便他不碰也会有人碰,他是看到东墙根被挖出了个洞,才下决心动手的。

    媳妇说,儒说了,那是獾掏的,你怎能跟獾一般见识。

    法说,儒懂个屁,他能把人拉的屎看成狼拉的,儒那个人什么也不懂,一天到晚满脑子是杀,杀,杀得六亲不认,眼睛都直了。法还怨他媳如,不该把他上五柞官的事告诉他婆,这事他婆一知道,就等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还有洋葡萄,心眼太活,也是个靠不住的人……

    媳妇听了很不高兴,媳妇说。不告诉婆你还在三墓坑里埋着哩,憋死你。救你的人前脚刚走,你后脚枕说人坏话,有良心没有。

    法一时竟没了活。

    媳妇擦完了法的脑袋又用那条手巾擦鸭蛋罐,罐上的泥比法脑袋上的泥还多,且是陈年老泥,很不好攘,媳妇边擦边说,也看不出什么好来,又粗又笨的,不能装粮也不能装水,腌菜也嫌口小,法说,这是文物呢。你不能用脏布抹,得用小刷子刷,电视里的专家都是这么干的,那上头说不准有颜色,你把颜色抹掉了就不值钱了。

    法这一说,媳妇赶忙放轻了下,仔细地看那罐上有没有颜色。

    罐很大,很重地。土灰色,如同一个横放的大鸭蛋,上面伸出一个不大的圆门,下面有个圆托,提不能提,抱不好抱。囫囫囵囵模样,丑陋。媳妇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宝贝,也猜不出能派个什么用场,便奇怪先人竟将这样粗劣的东西往墓坑甲埋:法则认定这是个汉罐,他说他在邓村见过,那边埋了不少汉朝的将军,但有这样的罐。还有青铜的剑,汉罐中有绿釉的最值钱,他眼见的一个夜壶大的小罐,上边有动物图案,贩子给了二百。媳妇劝他不要做梦,他说他没有做梦。河对岸邓村早就有人偷偷地挖古墓了,发了财的也有,盖了小楼的也有,还有的专门让孩子读考古系。想的是长期的科学发展。媳妇说都是偷偷摸摸的,不光明正大。法说。包产到户了,自然也就包坟到户。自家地里出的,就跟自家地里的萝卜似的,谁踫上了归谁。

    媳妇说法花这大代价只弄回一个泥蛋,划不来。法说墓顶塌下来之前,他朝里头看了,墓室里边盆盆罐罐的堆着不少,还有一个石头棺材,有珠宝金银也不一定、这个东西在最外头,他顺手就夹出来了,也亏他没有贪财,听到声响不对,退得很果断,才被窝在靠近墓口的地方,要不,十个洋葡萄也拽不出他来,他跟那些罐罐一样,成了殉葬品了。媳妇说,冯公冢里头有怨气,冤鬼跟上你了,留神以后倒霉吧。

    法说,现在有广播,有电视,有手机,还有各式各样的卫星,满人跑的都是无线电波,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就跟儒迷鸟似的,把什么鬼都网住了,现在压根就没鬼了,法一翻身,疼得龇牙咧嘴,屏住气不敢呼吸。

    媳妇说,人叫了还是用洋葡萄的车,拉到医院看看。

    法说,你还嫌张扬得不够吗,以后少跟洋葡萄打连连。

    媳妇说,洋葡萄再怎么说也是咱婆的侄孙。

    法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孙。

    天亮了,儒将那条鱼看得更清楚了,在迅速变小的水洼里鱼越发地施展不开了,它的脊突出于水面,已经无法游动,那条剪刀一样的尾在用力地拍打。嘴巴一张一张地,像是在喊。

    儒不急,儒仍旧坐在岸上等。

    时间的网就要收口了。

    儒盼着猎取过程拖延得越长越好。猫儿逮老鼠是个自娱的过程,猫逮到老鼠并不马上吃掉,而是抓了又放。抓了又放。要将猎物细细地玩弄个够。现在儒就是这种心态,他逮鱼不是捕杀,足一种游戏,内中的乐趣只有参与的人才能体会,河边有钓鱼的,却没有“看”钓鱼的,那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受,钓鱼的绝不在乎将鱼提出水面那一刻,而在乎整个的等待,欲擒未擒,稳操胜券,这是一种享受。在这方向,儒和那个爱在这儿打猎的皇帝的心灵是相通的,和他祖父的心也是相通的。

    整整一个上午,又整整一个下午,太阳烈烈地照着,河边没有一棵树,懦很公平地和那滩水那条鱼共同暴露在太阳的淫威下,无遮无挡。一整天,儒没吃没喝。雕像一样在水边守着,他的脸和胳膊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煎熬是期待。痛苦是欢乐,即便没有这种煎熬和痛苦,儒也会为自己制造出煎熬和痛苦,这足猎取的必须,是收获的代价。

    水洼消失的速度如同太阳的影子,那汗水越来越浅,越来越小。黑鱼在已不能埋过它的水里沉默着,一会儿,大约是积聚了力量,它一通猛烈挣扎,一道近乎疯狂的扭动,在地动山摇般的翻滚之后,又静下来,为下一次努力而准备力量。

    一切都是徒劳的。

    另一条鱼还在主流里等待。关切地注视着它的同伴。两条鱼的距离越拉越远,只能是遥遥相望了这是绝望中的等待,是让人心碎的生离死别。即便是对于鱼。

    太刚擦到西边山峦,儒开始行动了!

    儒卷起裤腿,踏进水洼,水不深,只没过他的小腿肚,被太阳晒得温温的,给人很舒服的感觉。随着儒的移动,水底被踩出一团团泥晕,那些泥晕一朵朵花一样洇开水,在儒身后拉出一条纷乱的线,儒掂着锄头向黑鱼蹚过去,一步又一步,径直来到黑鱼跟前,他与角的距离不过半尺,只要一抬脚,就能踏住鱼的身体。

    黑鱼已无处可躲,眼见着儒的逼近,它本能地转动着身体,笨拙地拍着它的大尾巴。击起很高很高的泥浆,溅了儒一脸一身。

    儒看到了鱼的眼睛,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满是湿润,不知是水还是泪。鱼身是纯黑色的,脊背的鳞甲泛着蓝光,在夕阳的辉映下反射出了殷红,淡紫,橘黄……彩色斑斓,如同雨后的虹。鱼的嘴圆圆的,像是他的小侄子吮奶水的模样,粉嫩的唇边伸出两根弯曲的须,很可爱很滑稽的须。须和唇沾满了泥,有一种落难的凄惨。儒有些心软了,他看着鱼,值电看着他,儒想,要是它眨一眨眼,或者稍稍给他一个暗示,他就换一种处理方式,将这条值拖到主流去,去与它的同伴会合。

    但那条鱼自始至终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鱼是不会眨眼睛的。

    鱼的倔犟惹怒了儒,儒举起锄头照准鱼头砸下去,在锄头落下的刹那,他看见黑鱼扬起头部,上半身跃起,腹腔里发出了“咕咕……咕咕……”的声音。

    像是临死的呐喊,也像是与同伴的告别,更像是对猎杀它的人的无情诅咒。这声音使儒的心里充满恐惧,这是他几十年与野物较量中所没有过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刻不能犹豫,必须打死它!打死它!

    儒永远是猎人。

    鱼头发了了“喀嚓”的碎裂声,儒的锄头一下一下击在黑鱼的脑袋上,黑鱼没有躲闪,任着头部在重重的敲击下开裂,任着脑浆在水中崩散,它那美丽的流线型的身体在抽搐、扭动,变挺变直。

    清静的水洼一时紊乱黏稠,浑浊动荡。

    儒双手抠着鱼的鳃,吃力地把鱼拖出水洼。他没有能力将它垂直地提起来,它太重了,太长了,这是儒没有想到的。儒在河滩转了几个圈,寻了根柔软的水荆换下了腰上的裤带,用裤带穿了黑鱼的鳃拖着走。鱼头扛在儒的肩上,鱼尾在地上拖着,在河滩里拖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如血的夕刚映衬着空旷的河滩,映衬着天边那一片凄艳的晚霞。

    离开河岸的时候,儒朝水里看了一眼,另一条大鱼不见了。大约是游走了。

    儒打了黑鱼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谁都到太婆这儿来看鱼。

    大黑鱼亮在台阶上,很长的一个长条,鱼头碎了,流着血。

    儒很兴奋地不厌其烦地向来看鱼的人讲述着逮鱼的经过,他将和鱼的搏斗作了夸张,大谈鱼的神奇和力大无比,也只有这种时候,儒才变得随和而健谈。变得重要而引人瞩目。来的人先是喷喷夸赞儒的勇敢和灵巧,继而对鱼的体积和重量发出惊叹,猜测着它的身份和来历,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有说是顺着山水冲下来的,有说是原本就在渭河里长着的,有说是大旋风从什么地方卷来的,也有说是科学试验农科城的人从上边放养的。

    一个正在读生物课的中学生说,像是中华鲟。

    马上有人反驳说。什么中华鲟,还扬子鳄哪。

    有人说是鳗,有人说是鳕。有人说是海豹,有人说是鲸……没了谱,总之,是鲤,身细,是蟮,有鳞;是鲢;长须;是鲵,无脚,没人能说得出这是一条从哪儿来的什么鱼。

    在搏熊馆村,有关鱼的话题整整延续了一个晚上。

    儒面对的问题足怎么处置这条鱼,关中的百姓。不以吃龟为见长。常常是养鱼的专业户自己并水吃鱼,农民饭桌一上偶尔见鱼,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也就是说,儒打来的这条鱼。没有人要。人们连正常的鱼也不吃,更何况这条莫名其妙。

    死鱼静静地横前;院子里,睁着眼睛看着米来往往的人,沉默无言。是的,一切已经与它没有任何关系了,跨过了艰难与恐怖,它最终完美地完成了自己。下面的事是儒的了。

    太婆看了那鱼。坐在炕上、一句话不说,闭着眼睛,沉入冥想之中。她想起了小时候听来的一个故事,快一百年了,那个故事从未冒出过,被她遗忘得干干净净,现在随着鱼的出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终于定格在她的脑海中。

    一阵战栗。

    太婆躺下了。

    儒必须把鱼卖掉,否则他的鱼就不是鱼了!

    这样的事是法的专长,但是法躺在炕上不能起来,儒只好自己去做。儒一大早用架子车将鱼拉到了终南镇集上,还没选好地方,他的车就被看稀罕的人围严了。人们为这条犬鱼惊异,谁也不相信渭河里会有这样大的鱼。一小青年和卖肉的打赌,说鱼有二十斤,卖肉的说至少三十斤,不会高于三十三。用抬秤来称,两个人都输了,这条鱼整整四十斤半。

    没有哪家受用得了这样的大鱼。

    儒的鱼成了这天集上的稀罕,过来过去参观鱼的有近千人,也只是看的人多,掏钱买的没有。儒开始还一遍一遍地向人们解释鱼的来历,后来连他自己也烦了,索性闭嘴不说。

    随着太阳的升高,色的价格一降再降,由早晨的每斤三块降到了两块,一块,到了下午已经变作五毛……五毛钱,一捆小白菜的价。

    鱼鳞的光泽渐渐发暗发灰,不似早晨那般晶莹了。

    儒的脸色也开始发暗发灰,不似早晨那般精神了。

    儒的本意绝不是蹲到集上来做买卖,他在打鱼的过程中,从没想过吃和卖,就像当年汉武帝在这里与熊搏斗绝不是为了取熊胆、剥熊肉一样。这也是他与一般人的隔膜,他的行为中,没有利益的驱使,有的是性情的冲动,他有动机,没有目的,正是因为这,才给他制造了眼下这个难堪。卖鱼比逮鱼要艰难一百倍,早知在集上如此受罪,当初不如不逮。旁边一个卖蒜的老汉建议儒将鱼切开来卖,说这样或许能陆续出手,但是儒不肯,儒不能破坏他的猎物的整体性,他说他是在场面、卖鱼,不是在卖鱼肉。

    犟得不通情理。老汉再不搭理他了。

    太阳快落山。儒决定将他的鱼无偿地奉送,他不在乎钱不钱的事,送谁呢,不是谁都能接受这样的大鱼。

    一辆进行驾驶训练的军车。停在路边加水,儒跑过去问他们要不要鱼,一条很大很大的鱼,他说他要用这条鱼拥军。军人们对儒的做法表示不解,他们警惕性很高,坚决地推辞不要。儒说,这就怪了,电影里头,八路军还收老百姓的煮鸡蛋哩,你们怎的比八路军还牛。说着也不管人家意不愿意,将那条鱼撂到车上,转身就跑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将那条鱼撂到车上,转身就跑。军人们柏三后头喊,他也不回头,一头钻进了乱哄哄的杂货市场,谁也找小着他了。

    儒有发一种物有所归的轻松,这样很好,这正是他内心所希望的。天赐良机,给了军人,这是鱼的最佳归宿,两千年前的那些熊肉,那些虎豹豺狼肉一定也是让兵上吃了的……

    儒在杂货市场上转,买了一根上好的麻绳,儒有儒的想法和算计。

    他和鱼的事还没有完。

    法开始咳嗽,痰里带了血,到医院检查,拍了片子,说姓断了两根肋骨,得躺着静养尝钱花了不少,鸭蛋罐还没有出手,还住门后头藏着。法托娘家兄弟往邓村带了几回话,也没见贩子过来,那边说为一个罐不值得,要是有青铜的爵或者带字的鼎和觚什么的一定提早打,招呼。法觉得贩子有点儿矫情,挖坟这件事是挖出什么是什么,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挖出什么。媳妇嫌从坟里来的冥器搁在睡觉的屋里晦气,让人害怕,把鸭蛋罐撂在了院里的猪圈旁边,认为那个灰头灰脑的破罐和猪圈柑配很相得益彰。

    法在炕上时常地想起洋葡萄,他的内心对洋葡萄还是允满感激的,救命的事且不说,单洋葡萄能守口如瓶,没将法的行径给抖漏出去这件事本身,就很够朋友了。现在村里人都知道法被五柞宫的土压了,被丘柞官哪儿的十压了却没人深究,大家都很忙,各有各的事,没人为这些细节去伤神。只有洋葡萄知道,洋葡萄却装得跟不知道一样,远远地走了,这是他的讲义气之处。法想,洋葡萄回来,得让媳妇提点礼,好好儿谢谢人家。法还惦记着冯公冢里那些东西,当时粗粗地一看,连俑人带器皿,少说也有七八十件,且不说还没发现的细软,就这些瓶瓶罐罐都弄出来也能发笔大财,关键是得找帮手,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干,不出事没事,出了事就了不得。话又说回来,找个帮手就得分一部分利益,现成的财宝拱手让人分,怎能心甘。河对面的永泰公卞墓在挖掘的时候发现盗洞下面有一具尸骨,说明的问题人深刻了,盗墓的是个团伙,也就是说东两上去了,人家把这个递东西的倒霉蛋给留下了。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手。不靠神仙阜帝就靠我们自己。法脑海里翻腾着冯公冢继续开发的工作计划,想着尚留在墓中的物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肋骨折了的基础上又增添了神经衰弱,一天到晚恍恍惚惚地没精神。媳妇窥出法的心思,说不如去找儒搭伙,儒到底是亲兄弟。法说找谁也不能找儒,儒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肚子狼心狗肺。

    媳妇不再说什么,到外间屋熬猪食去了。法这一躺倒,家里的活计都推给她了,既要支撑着小铺的营业,又要照顾内病外伤的法,还要顾,及睡在屋里的太婆,关照两个孩了,忙得鬼吹火似的。儒根本就靠不住,见天不着家,连吃饭也见不着人,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人越忙,太婆越添事,也没病,就是躺着,饭也很少吃,话也没有了,有时一天一天地昏睡,叫也叫不醒。太婆没有追问法到五柞宫干吗去了,也没有追问儒那条鱼是如何处理的,突然地,太婆像变了个人似的,撒开手对周围的事不问不管了,让人纳闷。媳妇倒是希望老祖宗还能出去骂骂人,可是老祖宗谁也不骂了。

    儒天天到河边去,他发现它还在那里,就在流水中,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暗流,打出一朵朵浪花,引得他一阵阵心跳。

    他在岸上,它在水下,彼此无言地对峙。这种对峙计他气恼,让他沮丧,毋庸置言,它的存在于他就是挑战,蔑视和羞辱。

    他要抓住它!

    他和它似乎都在等待着某一个时机。

    秦岭北麓很长时间没有雨水了,入了秋的气候全没有一丝凉意,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地里的庄稼卷了叶子,公路上蒸腾着热浪,氤出一片片虚假的水泽。渭河的水已近干涸,只剩下中心部分一条细流。人们说,今年秋老虎热得时间太长,这应该是中伏的天气,反着常呢,怕不是要地震。

    终南集上出现了卖煮玉米的摊子,心急的农民开始用嫩玉米赚钱了,反常的气候并不能阻挡庄稼的成熟,庄稼们有着自己的规律。搏熊馆属半山区,庄稼一熟,成群的猴和野猪就要下来摘取胜利果实,间或还有熊二哥的糟蹋,有羚牛的闯入,每年护秋的任务都很重。在庄稼收获之前,家家要在地地里搭上高架窝棚,着青壮劳力日夜监守,地里稍有响动,便敲,一阵响动。做一阵呐喊,咣咣地热闹一番,近两年,一切都现代化了,人们在窝棚前拉上了电线。点起了长明灯、将个几亩三分地照射得白日一般。更有聪明者配已以录音机,专挑崔建和藏天朔的歌曲,放大音量,使那粗狂的音律,吼遍沟沟岔岔,任什么野物也不敢来,年纪大的爱在窝棚前打牌,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对动物们也有很大的震慑力,总之,在这即将收获的季节,各家都有各家的高招,以往,护秋是儒最爱干的事,不待谁催,早早就住到棚子里,在地边挖坑下套。一通折腾,有时逮着只兔,有时什么也逮不着,野物们是长记性的,对儒设的机关常常是绕着走,庄稼照吃不误,儒便不厌其烦,再一次安夹没套,以图再战。在地边和动物的那份儿的斗智斗勇让儒体会到了生活的乐趣,他巴不得一年四季天天都护秋。

    今年,法的媳妇央求儒几次,说法病着着,下不了炕,让儒为地里的庄稼操操心。儒说他很忙,顾不地里那几棵老玉米,谁爱吃就让它吃去吧。

    法的媳妇说,叔叔这是说啥话呢,那是咱家大半年的心血啊。

    儒烦了,眼睛一瞪说,你有什么权力支使我,你又不是我娘。

    法的媳妇眼圈一红,不说话了。她想,法说得真对,这个人真是个狼心狗肺。

    现在,儒的兴趣不在猴子和猪身上,不在半山的玉米地里。他的希望在河里。他在跟那条鱼较劲。

    傍晚时,西南天际有火烧云。空气中弥漫出阵阵凉意,儒知道,山那边在聚集云彩,下雨是迟早的事,邯边的雨水一下,这边河水就会给那条鱼增添无限生机,什么叫如鱼得水啊,这就叫如鱼得水。他必须在山水下来之前及早动手。失掉这个机会他就输了,输给一条鱼。

    吃早饭的时候,那个管黑角叫中华鲥的孩子跑来告诉儒,说河里的大鱼晾在沙丘上,已经死了,儒一听,撂下饭碗就往外跑,半途想起什么,又折回束,从墻上摘下那条新买的麻绳太婆正在打呼噜,突然地睁开眼睛用清醒的声间说,儒,你这就要走了么?

    儒说,婆,我去河里逮鱼。

    太婆说,你不跟婆说几句话?

    懦说,我逮来鱼给你煮汤吃。

    太婆说,这龟汤婆是喝定了,婆等了九十多年,等的就是这碗汤。

    儒说,这回逮来鱼咱再不拥军,咱自家吃了它。

    太婆笑笑说,咱家怎能吃得了那。么多,你记住,全村一百五三户,人人有份。

    儒往外走,又被太婆叫住,太婆说她现在就想和她的孙娃儿说说话。儒说逮回鱼来他和婆说个够。太婆说,不是你和婆说个够,是婆和你说个够,婆现在是拦不住你了,你的心已经走了,跟我说话的就是个壳罢了。

    儒嫌太啰嗦,借着个空当跑出了门,跑到院里还听见太婆在屋里说,你知道那是什么鱼吗?

    儒匆匆地回答,黑鱼!

    儒这回逮鱼的声势造得很大,村里的人都知道儒要逮大鱼,凡是没事的都拥到了渭河边,兴致极高地要看看懦怎样把那条鱼弄上岸。

    不用指点,人们一眼就望见了搁浅在河里的那条黑色大鱼,鱼直直地挺着,和它身下的沙,如同分水岭一样,将主流水域一分为二使劈开的水在这一段变得湍急而纷乱。有个老汉眯着眼看了半天说,哪里是鱼,那分明是一匹卧着的马嘛。经老汉一说,马上有人附和说的确像马,像黑马,一旺想喝水的黑马。更多的人看不出是马还是鱼,只说是黑糊糊的一堆。

    儒准备下水了,谁提醒他说河水有些发浑,上边可能有水下来,但没人阻拦儒,人们知道,凭懦的水性,在渭河里打几百个来回不在话下。不是儒特殊、是搏熊馆村的老少爷们儿都有一身上好的水里功夫,年年发洪水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都在河边等着。等着捞浮财,每年洪水,上边都要漂下来柴草木头,箱笼牲畜,当然也有人,搏熊馆人救人的原则是。捞活的不捞死的,捞女的不捞男的……

    几个半大小子,起着哄地要跟懦一块儿过去逮鱼,被他们的母亲们呵斥住了,她们认为,捡鱼这样的事,只一个儒就够了,又不是去打狼。

    儒在众目睽睽之中下到河滩,踩着松软细腻的河沙向中间走去。一条受了惊吓的四脚蛇,倏地从懦前面跑过去,钻到一堆卵石缝隙中,不见了踪影。几只水鸭儿扑棱棱从杂草中飞腾起来,急急慌慌扑向了河对岸,昏头昏脑的样子让儒想笑。许多小蠓虫围着儒使劲飞,像一缕轻轻的烟,赶也赶不走……一切太平常了,平常得值不得儒拿眼睛去看。

    蹬过几个浅浅的小水洼,跳过一堆乱糟糟的圆石头,懦来到主流跟前。河水很急,越过小洲。河水一抹地漫向北岸,那边是近五里的滩地。不见人烟。儒看见河中心突起的沙丘上挺着那条黑鱼,因为站得低,看不清它的头尾,儒奇怪人们怎的会把它看做了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明明都是鱼,一点儿不像马儒把鞋脱了,放在石头上。踏进了水里,河水很凉,凉得出乎他的预料。

    这是从秦岭峪里出来的涧水,不是鸟鼠山那边过来的经过了九曲十八弯的山水,那边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有了晚秋的寒意。走进中流之前,懦回过身向着高岸上的人挥了挥于。那边大手小手一齐挥舞起来,很是热烈,隔着荒蛮的河滩,岸上的人变得很小,看不清谁是谁了。

    儒扑进水里,向着沙丘游过去,划了两下水,他进一步感觉到了身下水温的变化,从温度的猛然降低,他知道这是到了真正的中流,渭河的中腹。深而凉的水域并不宽阔,也就是那一段,他不过蹬了几脚,就触到了对面坚实的河床,站起身,水只搭到他的胸。儒踏上沙丘朝黑鱼走去,有风在呜呜地吹,南边秦岭山脉在一片岚气中静静地卧着,天蓝得很深远,头顶上有两块块白彩好像比赛,一样在跑。

    黑鱼死了,硬邦邦地展在沙丘上。一双无神、暗淡又浑浊的,只有死鱼才具备的眼呆呆地瞪着,空洞得没有任何内容。这条鱼的确很大,比前一条整整大了一圈,鱼身上这里那里裸露着鲜红的肉。原本细密齐整的鳞,在太阳持久的直射下有些发卷,残破得如同战败十兵的盔甲。儒想,它一定是在狭窄的主流里挣得久了,才被搞成了这副悲惨模样,这里实在不应该是它的天地,这条固执的鱼,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踢了一脚,黑鱼坚硬的鳍扎烂了他的脚面,冒出了血。

    死了还这样硬!儒骂了一句,吃力地把鱼翻转了个身,他看到了黑鱼那微黄的肚皮,僵硬的鱼只有肚子部分还是软的,和鱼塘里捞出来的死鱼一样,鱼的排泄口流出了带着血的黏液,几只大麻苍蝇在那儿饶有兴致地起起落落……

    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他觉得没了意思。

    这不是懦所追求的境界。

    儒将手搭在眉上看了看岸上的人,人们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个个很庄严肃穆的样子。这回儒没有挥手,他认为为这条死鱼没这个必要,武松要打的是一只死虎,《水浒传》也不会把他搬上电视,让全国人民去看。早知道是这样,不如上那几个孩子过来,拽回去就是了,他出马,有点儿掉价,过来的时候竟没算计到这一步。

    儒不急着运鱼,他坐在鱼身上,点着了一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有些失望,更多的是不忿,他得表达一下他的感情,于是他扯开喉咙吼了一嗓子秦腔:

    有为王打座在长安地面——

    下边那句是什么儒不记得了,他只会这一句:唱过了秦腔儒感觉好一点了,他看了看岸上的人,那些人无动于衷,滩里的风大,将他沙哑的吼声撕裂了,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对岸上的人来说,人们只看到儒坐着,嘴巴张合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哈欠,没有什么纪念意义。儒想,反正也不是给他们唱的。他们有没有反应无关重要。儒本还想再坐会儿,忽然觉得脚有点儿凉,低头一看。河水小知什么时候悄悄涨起来了,脚下宽阔的沙丘已经变作了鱼脊一样狭长的一条,变得陌生而捉摸不定。西风很猛,灌满了整个河道,扬起很高的尘,使儒和他周围这片沙地变得模糊不清。儒大叫一声蹦起来,他等的就是这水,他要借助水的浮力把鱼拖回去。

    儒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寻来一块石头,对着鱼头猛砸了一气,累得他胳膊发酸,呼呼地喘气。眼看那个扁圆的脑袋变了形,儒才抖开麻绳,骑在鱼身上,将绳子从鱼鳃中穿过,打了个结,又将绳两端在腰里牢牢地捆了,才一步一拽,将鱼拉进水中。

    几十斤重的鱼,一入水,霎时轻松了许多,儒踏着河底拖着鱼往前走,倒也没费什么力气,鱼在后头亦步亦趋。随得很紧。趟了几步,儒便浮了起来,他划了几下水,一拉绳子将鱼带进了主流。鱼一进入深水,立即沉沉地坠入河底,随着绳子的拉扯,儒跟着鱼埋入水中。水无情地从头顶压下来,周围突然呼降降变成昏黄一片,儒立时感到了水的巨大压力和阵阵冲击,儒并没有慌乱,有在河里捞浮财的经验,他懂得如何应对,他憋足了一口气,一只于将红水里飘荡的绳子死死抓紧,在臂上绕了两圈。然后双脚使劲一蹬,身子一挺,空着的胳膊大幅度地做了几个压水动作,就浮了出了水面。

    下面的事情很简单。儒只要拽着绳了蹬几下就可以将鱼拉过去了,他已经听到了对成岸上人的欢呼,看清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涨了水的河。流速变得很快,在儒浮上水曲的同时,被水冲出了很大一段距离,于里的绳了子拉得直直的,身体漂浮的儒感到了鱼的重量。只要不蹬水,他便会随着鱼往河底沉,他身上绑的不是鱼,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岸上有人跟着儒往下跑,边跑边给他鼓劲,柯的耐不住性子,下了河堤,向着他奔过来,伸出了手。然而他们的两条腿到底赛不过轻捷的流水,他们看见儒在滚滚的水流中,时而沉时而浮,速度很伙地顺流而下,将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儒在河滩逮鱼的时候法让他的大儿子扶着不声不响地上了五柞宫。

    前几日,上边来调查出出土文物的事,开会说地底下的文物都是国家的,私人不许挖也不许买卖。否则就是犯法,要重重判刑,特别强调说邓村那边已经抓了一批,这种事绝没有好下场。

    法以为是洋葡萄检举了他,让媳妇去打听,说是洋葡萄从上海又上了深圳,春节前大概能回来。

    法的心里宽松了一截子,他对冯公墓还是搁撂不下。挣扎着上山来了,儿子本来要到河边看叔叔逮鱼,被父亲硬逼着,一块儿来到这鬼气横生的地方,嘴撅着,一肚子的不高兴,五柞宫是山腰的一处平地,被一片茂密松林环绕着,景致优美。空气清新,两边清澈的溪水。形成了一个漂亮的瀑布群;东边有高大的柞树,华盖一样照护着一览无余的关中平原;北边汉武帝茂陵巨冢遥遥相单,渭河水弯曲着从山脚下淌过;南边秦岭群峰重峦叠翠。如同一道巍峨壮丽的屏风。迤逦平缓的小路从搏熊馆村一直通到五柞宫遗址,遗址四周笼罩着苍凉神秘的气氛,几块依稀辨出字迹的残碑横在荒草中,几块长满苔藓的矮墙歪斜在松阴下,水沟里隐露出绳纹的陶管,野菊丛间沉寂着一堆雕花刻字的瓦当……昔日这里是何等热闹,何等辉煌,曾几何时,繁华尽,风云歇,荒败得人迹罕至了。

    北边有,一间难遮风雨的草房,半边坍塌了,半边用塑料布苫着。草房里面住着一个已近糊涂的老尼,法来过无数回了。老尼仍记不得他,老尼记得的都是很久远的事,老尼说这里不叫五柞宫,叫香山寺,她十六岁从长安来到这里,一直没离开过。法问过老尼,她指的长安是现在的长安县还是过去的长安城。老尼说,长安县就是长安城,长安城就是长安县。是一个地方。老尼说过去山顶上还有院子,有三间大殿,供俸着如来、观音和大势至,闹红卫兵的时候,山底下造反的头目领着人上来把像砸了。把房扒了,没名常得很,佛爷招谁惹谁了。法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父亲领人干的,但他相信。能给儿了取名“评法批儒”的父亲,准也干得出这样的事。如今风烛残年的老尼晃晃悠悠,自身难保了,却还要向她见到的人反复鼓动,把庙建起来,把庙建起来。民政部门曾经派人来接老尼,让她搬到底下的莲花寺去,老尼死活不走,说她是宫前的一棵老柞。人挪活,树挪死。

    法和儿子在老尼的草房前坐下,老尼正在一块大而圆的石头上捶干辣椒,有一下没一下地干得很吃力。被当作臼的石头四周雕刻着精美的花瓣,大概是哪座殿宇的柱础,应该是什年代久远的物件了。法深深地吸了口气,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秦椒味,打了个喷嚏,肋间立刻一阵疼痛,他赶忙用胳膊抱了胸部,脸上渗出细密的汗。

    儿子看一会儿捶辣椒的老尼,觉得没甚意思,就说,大,咱回吧。

    法说,大再坐会儿。

    冯公冢就在墙后面,他刚才看过,被人挖得乱七八糟,地覆天翻,也就是说他在炕上躺着的时候有人捷足先登。法隐隐的担忧终于变作了现实,他的心里不能平衡,挖了冯公冢就像挖了他的心一样,墓里的东西是他最先发现的。应该属于他。法还总结不出“盗亦有道”的理论,但是法觉得不公平,觉得欺人太甚!谁干的呢,可以是洋葡萄,可以是村长,可以是村里村外任何一个人,一群人……是精明透顶的人,下手快而狠,速战速决,毫不拖泥带水,不像他。小里小气地偷个泥罐罐,还差点丢了条命。

    法欲哭无泪,难过极了。

    老尼问法是不是来烧香。法说烧个鬼,他不信神。法问老尼听没听到墙后面有过动静,老尼说后面老有动静,大墓里常有人出出进进。法问什么样的人。老尼说,红脸蓝脸,宽服大袖,还敲着家伙。

    法说那是戏台上的戏子,问最近有什么。老尼说有人从坟里冲出去了,奔了搏熊馆。法问哪一天,老尼说刚才。

    法懒得再跟老尼扯淡,在五柞宫的废墟上坐着,脑袋木木的,胸口针刺一样地疼,他看见平原上起了风,纷纷扬扬的尘将下头搞得灰蒙蒙的。

    老尼说,晚晌有雨,大暴雨。憋了近一个月了。

    儿子的心还在逮鱼的叔叔身上二,儿子对法说,大,你知道我叔逮的那条鱼叫什么名字?

    法问叫什么。

    儿子说,叫千岁。

    法问,什么“千岁”。

    儿子说,千岁就是千岁,就是很伟大的意思。

    法问,黑鱼为什么叫千岁。

    儿子说皇上的灵柩从这里运过河去,船到河当间,有两匹黑马掉下去了。有人说那跟皇上打猎的马是有意殉了皇上的,于是大家都很感动,新皇上当时就封了那两匹马为千岁。法问儿子这个瞎故事是从哪儿听来的。儿子说是太婆讲给他和他弟弟的。老尼插嘴说确有其事,当年她也在那条船上,眼见着,马儿蹦到水里,但皇上并没有封千岁,封千岁的是墓里埋着的这个……

    法说,那是马,这是鱼。

    儿子说,有个成语,叫龙马精神。

    儒借着水势顺流而下,边漂边向南岸迂回。有时他的脚能点到一点儿河底,有时下面空空,腰里的绳时紧时松,那条死鱼被他拖着。和他一起在水里翻滚。岸上看热闹的人被抛在后面,看不到踪影了,儒有些小小的失落,搏熊馆的匈奴和野兽搏斗的时候是有观众的,应该是千人喝、万人唱的,不该这般的冷清。眼下是有点寂寞了。儒踏到南边的河床,稳稳地站在水中,这块地方刚才还是沙滩,现在被淹没了,渭河的水常常是这么一涨一落的。儒看了看水里的鱼,经了水的浸泡它似乎变得滑润了一些,生动了一些,水被它的身体悄悄划开,又合拢,无声息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在漩涡的搅动下鱼轻微地摆动,鱼尾一扇一扇地,活了一般。

    儒看了一会儿漂动的鱼尾。觉得不对了,死鱼的尾应该是顺水而摆,而这条鱼的尾是在自主地动,也就是说经过了水的滋润,它的生命在慢慢地复苏。凭借猎人的经验,儒当机立断?将腰里的绳子猛地一拽,转身上岸。就在他用力的瞬间,鱼也猛地一挣,儒站立不稳,翻倒在水中。黑鱼以它的本能一个打挺,跌进昏暗的主流,儒再一次被压入深深的水底。

    儒很快又浮出水面,呈半昏迷状态的鱼没有力气左右浪里白条一样的儒。儒拖着鱼向南岸游,黑鱼缓过了劲儿,将儒又一次拉入河中心,儒从心底泛起无限激动,他觉得和鱼的较量就应当是这样,武松打虎如果没有老虎的几扑几剪,没有哨棒折了的危机,也就没了打虎的乐趣。儒现在对付的是一条鱼。老虎是阳刚的,鱼是阴柔的,儒深知对黑鱼不能逆着硬抗,这条受伤极重的鱼不会拖延多少时候,他只要保存体力,寻找时机,必胜无疑。

    儒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鱼和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水给鱼注以生命和力量,鱼依赖水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游刃有余的天地。黑鱼在水中渐渐地活跃,尽管鳃间穿着绳索,它也开始反抗了。这回是它拽着儒。从东往西,在水面披风斩浪般地逆流而上,鱼在前,人在后,速度飞快,那情景足足地让人惊讶。搏熊馆的人们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人们看到,懦和鱼在水里乘风破浪,融为一体,配合默契。像电视里的动物表演一样,振奋人心,精彩万分,人们欢呼、跳跃、喝彩,为儒的勇敢、果断和坚韧。儒和岸上的人一样激动,他双手抓住绷得笔直的绳子,借着水的流力往后拉,他听到了鱼鳃撕裂的声音,看到了缕缕血痕,儒奇怪,一条鱼竟然会有这样大的毅力,这样顽强的生命力。以这样来看,鱼绝不会是冷血动物。

    黑鱼游不动了,扎向水底,将儒带问那无边的黑暗。懦是清醒的,儒提着绳将它拉向水面,拉向河岸。每每儒即将到达岸边,黑鱼都会将他扯到深处,他的力量和鱼的力,量对等,彼此的动作一回回重复,极简单。目的极明确,各自要回到各自的世界。儒知道,如果这条鱼不受伤。他绝不是它的对手,这里应该是它的地方,不属于他。

    人与鱼拉锯使儒的心理得到极大满足,高兴、痛快,浑身舒展,有种找到对手、寻到知音的快乐,真好!

    快乐中儒的力量在悄悄消逝,鱼的力量在慢慢增长。

    岸上的人们纷纷下到河滩。七嘴八舌地嚷嚷?老汉说,儒,你放了它吧。你斗不过它的,儒什么也没听见,他甚至没看到乱哄哄的这一群人,没看到南边的山,没看到头顶的云,儒被那条鱼再一次地拽了下去,过了半天,儒冒出来,人们大声地喊,解绳子!快解绳子啊!儒……

    儒朝大家笑了一笑,沉进水里,再没有出来。

    一夜的瓢泼大雨。

    两天后人们在河里找到了懦和鱼。他们没有离远,就在村外的河滩。

    鬼使神差,水把这一对冤家冲上了浅滩。儒死了,鱼也死了。

    死了的儒和鱼被麻绳缠在一起,如同一个庞大模糊、伤痕累累的包裹、人们在解那根绳子的时候才知道了这项工作的艰难,浸过水的麻膨胀得柔韧无比,非人的于所能为,只好动用了刀剪,于是大家明白了水中的儒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也没有解开绳索逃生。

    一条鱼要了一个人的命,这事说出来有点儿天方夜谭,可它在博熊馆村就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老百姓们觉得儒很冤。为了条鱼,不值,就对太婆充满了同情,给儒办丧事那天全村一百五十三户都来帮忙了,人们要大嚼特嚼黑鱼的肉,为儒报仇解恨。都是霍姓的本家,用不着谁招呼,人们把大鱼解丁,炖了两大锅鱼汤,一锅红烧,一锅清炖。炖鱼的香味一直飘到了村子外头,飘上了五柞宫,飘下了渭河滩,那天凡是在108国道上跑的汽车,路过搏熊馆村的时候,都闻到了浓浓的炖鱼味儿。

    人们在院里吃得滋润又解气,当然也没忘了儒,谁盛了一碗肉,供在了儒的灵前。儒在堂屋很舒服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带着笑,来吊唁的人奇怪,死了的儒怎么会这样高兴。有人说,从水里捞上来儒就是这副表情,也有人说儒前天下河时就是这么个模样。总之,怪怪的。

    太婆没起来,还在炕上躺着。人们说这场横祸对老祖宗的打击太大,九十一的老人,可能受不住。但法的媳妇清楚,老祖母虽然没下炕,倒是精精神神地喝了一大碗鱼汤。

    埋葬儒回来的路上,村长和两个穿制服的人在村外截住了法,其中的一个制月隧怀里抱着从猪圈旁边启出来的鸭蛋罐。制服说,五柞宫冯公大墓被盗案,经查明与法有关连,需要法跟他们走一趟,向公家把事交代清楚。

    蓝白相间的车闪着红灯在路边候着。

    法一下慒了,结结巴巴地说,怎么跟我……有关系,我只有这一个罐……

    法的媳妇哇地大叫一声,坐在地上抱住了法的腿,又是哭又是骂,也不知骂谁。制服们说,你这是干吗,这是干吗,妨碍公务吗?

    村长做了半天工作也没用,叫了几个妇女把法的媳妇扯开了,还是在一边不住地踢腾。

    依着制服们的意思,好像事情很大,墓里挖出的东西很多,都被法处理掉了,只剩下了这个罐。法说他冤枉,他就是去看了一趟,什么也没拿,还来来回回地说了许多话,越说越说不明白,不但制服们不想听,连村长也不想听了。村长说,那天你婆说你上了五柞宫,让我去寻你,我就没往这儿想,法,你怎的会干这种事,这是犯政策啊,挖坟你就不怕遭报应?

    法哭着说,我够报应的啦,你看看我婆,看看我兄弟,看看我这肋子……

    村长说,现在这情况我也护不了你了,人家让去你就老老实实地去,千万别别扭着,明天我就去托人……

    法的儿子坚定地对制服们说,坟不是我大挖的。

    一个制服给给法戴上铐,他看了看法的儿子,终是没把那亮晶晶的家伙掏出来。

    法被带上了车,临走儿子了说,三天后记着给你叔圆坟?

    没多久,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了黑鱼和冯公冢的事,椰到五柞宫来看大墓。后来发展得连西安、兰州那边也有人过来了,观山景的,捡瓦当的,捶拓片的,搞写生的,从事的内容非常丰富。有个体户增加了两趟从茂陵过来的小公共车,走的就是汉武帝回搏熊馆的路线,俩车回回装得满满的。内中有无汉武帝也未可知。来人单枪匹马的也有,携家带口的也有,成群结队的也有,五柞宫已经成民旅游胜地,游人先在河边吊唁儒的“搏鱼之处”,眼睛在水里努力搜寻可否发现第三、第四位“千岁”,以图吉利,上了山再指手画脚地谈论墙后头的土堆,评论一番那对倒霉的双胞胎。弟兄,听老尼说些不着边的浑话,都说老尼的话里充满禅机,都说这地方有灵气,都说下回还要来。有商人斤两千元买老尼的雕花础石,老尼说盖房时还要用,不卖。商人坚持持要买,已经加到了七千名尼说七千要是买她,她可以跟着去,她也是个宝,商人又不要了。

    在人们的口中,法和儒恢复了原先的名字,向老尼打听两兄弟的事,老尼说不清评法批懦谁是谁,告诉游人说这个人三百年前让皇上给系杀了有爱较真的人推算三百年前应该是清朝,老尼说,朝代换来换去,皇上只是一个。

    众人点头,佩服得五体投地地。

    法保外就医,暂时回了家,冯公冢的事到底也说不明白。

    太婆因为中风,死于第二年春天,老尼还稀里糊涂地活着,还一门心思地化缘盖庙。

    又到了夏天,汉武帝没来、来了一批写文章的人,在五柞宫新盖起的小茶馆喝茶,闲聊中说釗霍家哥俩,得出结论是“评法批儒”这两个名儿取坏了,这里是汉武帝的地盘,在“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武帝脚下搞“评法批儒”,不会有好果子吃,俩兄弟也是该着。文人中有好事的,模仿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写了一篇《千岁赋》,记述了儒和黑鱼的故事,文章没甚影响,看到的人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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