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宜昌而重庆,长江日夜奔流于三峡之间。两岸奇景无限,看不尽巴楚风骚。古有纤夫淌血泪,今多机船往复行,向称黄金水道。不过,倘以利炮击船,重兵断江,截堵航运于一旦,川鄂之间便唯有山路难行了。抗日战争中,国民政府封闭长江拒敌,哀居重庆陪都。日军铁舰屡攻未进,转而驻兵宜昌,几番强攻江南恩施,企图从陆路向西突进。第六战区国军凭险据守,大败敌寇于万山之中,恩施、重庆岿然不动。原始天险屏障,保全了大西南。再看宜昌北岸,神农架群峰叠嶂,隔江南望,张家界壁立千寻。古今文人墨客留得诗篇无数,尽叹蜀道之难。
长江航道好比是“弓弦”一线,南岸山高路远;又好比是“弓背”绕行,水路两岸艰险叠关,构成千里咽喉屏翰,阻隔大西南。
故事的重点区域,还要说“弓背”中段恩施州。湘、鄂、川、黔四省接壤于一片大山深处,是宜万铁路不可逾越的人神秘境。苍鹰在白云间展翅翱翔,悬棺在绝壁上吟咏史诗;土家烈酒倾倒英雄汉,苗裔歌笙迷乱美人关;龙船调里妹娃儿呼过河,土司寨中白虎啸长天;水杉之王独冠世界丛林,清江骇浪荡涤巴楚万峰。千百年来有道是:熊羆猿狗蛮荒地,混沌山河待重光。
恩施向有“八山半水分半田”之说,境内武陵山、巫山、大娄山、大巴山四条险峻山脉,系云贵高原伸向长江之延伸部分。山区海拔最高达到3032米,江边最低只有66?郾8米,两者落差竟有2965米。长江就是一条大沟罢了。在如此巨大落差之间,奔腾着千百条激流,一会儿钻进山岭肚子里,一会儿又冒出来左冲右突,水流急,落差大,水量足,半点儿规则都没有。目的地就是长江这条深沟。一条清江,航道不通,却将恩施地区一劈两半。还有一条酉水河,居然掉头向西倒流三千里,复又窜回东南而去。实为中国江河中罕见现象。
大自然包裹着恩施州,像一颗巨硕宝石,藏在深山人未识。周边八市县乃至更远处,均在封闭之中。史上所谓“官道”,不过是“三步一打杵”的人力运输山道而已。千百万各族乡民,一代代攀援于崎岖山路,涉江越岭,以原始方式进行物资交换。
清时,从恩施经利川去万县运回盐巴,盘山驿道长达500公里,石板路旁,悬崖之下,尸骨累累,是运盐人失足丧命的悲惨遗存。有一处关隘名叫卡门,上刻一副对联曰:“鸟道千寻盘峻岭,螺峰两面夹雄关”,上下石阶计11544级,艰险直至云端。
奇美风光背后,早已血泪斑斑。湘鄂西一带流行人力背篓,正是崎岖山路十八弯的历史佐证。后来有了职业化人力运输,旧时称“力行”,也叫“挑二哥”。民谚说,“桑木扁担软绵绵,上挑桐油下挑盐,草鞋磨破几多双,过年没有刀头钱”。直到1962年统计,恩施州还有近3000人专门从事人力运输;除背篓、扁担外,恩施物流长期依靠马帮。1954年全州尚有运输骡马近2万头,数量惊人。
此地脚夫、骡马之多,是为一大特色。还有一多,也大出踏勘者意料:那便是自古以来,在数不清的峡谷之间架起了一座座特殊桥梁。据1964年调查,恩施全区计有人行桥多达1014座,材质形态各异,丰富多彩,实出无奈。到1983年调查,仅石桥一项,仍有400余座在使用中。宣恩县有个“拱桥之乡”叫乐坪,那里流传着一个说法,“三里五拱桥、五里三拱桥、三步两拱桥”,我在采访中尚未找到针对这一说法的确切解释,只知道沟多溪多拱桥多,无村不建桥,无桥不成村。
行路难。恩施州简直就是一个桥梁博物馆。除了没有铁路大桥,其余一样不少。有些栈桥、单跳板桥、铁索桥,尤其是多达88座的木梁桥,堪称鬼斧神工,人间瑰宝,闻所未闻。鹤峰县屏山寨,由土家人修建的铁索桥,居然系明万历十年(1582年)产物,分明是一件庞大古董。清人赋诗以赞:
紫云缭绕是仙宫,满目烟霞四望通。
耸立丹楹盖天上,横铺铁索链山中。
接龙桥三变
一座座奇异桥梁,成为大山之中连结外部世界的关键点,也是历史与今天的交叉点,更是社会风云变迁的见证。有个小故事格外扣人心弦:
恩施州来凤县城与湘西桑植连成一片,间有酉水奔流,河上有座名扬四省的双拱古桥,成于清嘉庆十三年。此地既称来凤县,此桥不妨叫接龙,接龙桥!南有灵凤山,北有迎凤山,此桥一举插中间,气度自不凡。乡绅社首命石工将蛟龙图案雕凿于桥身,将接龙桥三字大碑立于河岸。到1934年春后,果有大龙浮游而至。这条大龙就是红军第三军军长贺龙。贺龙指挥红三军,先灭来凤土豪肖训成、欧士俊,又歼张春山团防武装,而后腾云而去,在黔东与任弼时、萧克、王震所率红六军团会师。两部于1935年5月创建红二方面军,复入湘鄂西,在来凤周边成立县乡苏维埃政权。贺龙此时职为“湘鄂川黔省革命委员会主席兼军区司令员”,他的大名无疑就是闹革命的象征。遂有国民党围剿贺龙之38旅,开进来凤县,以接龙桥为前沿阵地,修筑碉堡工事,严防贺部进袭。该旅旅长潘善斋,忽见桥头立有“接龙桥”三字大碑,横看竖看不顺眼,越看越惶恐。潘旅长急中生智,厉声下令:快快给我叫工匠来,把这个“接”字,改成一个“截”字!——转眼间,接龙桥变作“截龙桥”也。潘旅长亲自监工,于心稍慰。
不几日,贺龙所部突进来凤地区,活捉乡长,惩办土豪,游龙往复。从这年5月24日到7月28日,红军二十多次进出恩施地区,先后围困接龙桥一侧龙山县城,大胜潘善斋旅长指挥的救援敢死队,在板栗园全歼援敌85师……某夜大雨如注,有老石匠黑色身影移近接龙桥头,待天亮时太阳骤出,光芒四射,人们睁眼再看,“截龙桥”又变回了“接龙桥”——老石匠夜雨中凿改一字,动作特别利落。
旋即,恩施八县有一万多青壮年参加了红军,他们跟定了贺龙,跨过接龙桥,踏上漫漫长征路,朝着北方,走向晋陕战场。八年后,他们又从北方走回南方,决胜成都,最终走向红旗招展的成渝铁路工地,让火车开进了大四川……
1957年,恩施民众修筑汽车公路。接龙大桥复被扩建一新,接龙桥石碑也更加醒目耀眼。大桥两侧加建坚固栏杆,柏油新铺桥面,汽车往复畅行其上,成为恩施革命史实地纪念一景。当年红军将领贺龙,亦成中国元帅之尊。
一场“文革”,贺龙元帅在劫难中死去。接龙桥又遭厄运。桥头巨碑上,“接”字再一次被狂暴者凿尽剜光,堂皇大桥顿时被泥污抹盖,凝为一座悲凉的黑色石雕,在长达十几年的凄风苦雨中哀泣无助。
1984年4月,老红军当中一位幸存者,来到恩施。他带着人们所熟悉的那种真诚与激情,快步生风走上接龙大桥。百姓奔走相告:是新上任的总书记胡耀邦来了!同行者还有中共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乔石、团中央书记胡锦涛。
胡耀邦拿起笔来,续写了这个故事:他饱蘸浓墨,那笔端也许还伴有泪水,郑重地书写了三个大字“接龙桥”。这题词,是对一场民族悲剧的拨乱反正,是对优秀红军将领的无尽缅怀,也是对养育红军的乡亲们一种深深谢意。
今天,由胡耀邦亲笔题写的这三个大字,镌刻在接龙桥头高大立柱上,你一到来凤,打老远就能望见。从那以后,整个恩施州,大桥小桥上千座,日渐繁荣,仿佛果真接上腾飞龙气了。
老母亲向崖底飘落
你看,一片神秘山林,往昔峥嵘岁月,人力挑夫特别多,运货骡马特别多,大小桥梁特别多,山高路远,水势无形,足见交通之艰险。除了这几“多”之外,恩施州还有什么东西特别“多”呢?说来令人心痛,那就是自抗战前后有了公路,半个世纪以来,残酷的汽车事故特别多!在恩施公路上跑车,其危险程度,比起云南、贵州、四川、山西等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全国道路最险区域。
恩施地区八个市县,仅巴东一县接靠长江“黄金水道”,巴东港口势成全区“黄金港口”。西上重庆、四川,东下宜昌、武汉,全区经济要靠这根细细的管道呼吸发展。多少年来,恩施干部上省府武汉开会办事,水陆并举极快往返也要五六天。最头疼一段,在恩施与巴东港口之间的公路上。这段路连绵205公里,你天一亮从恩施出发,车行竟日,不敢说能到巴东港,你是否能够搭乘次日早晨东下武汉的客船,只有鬼知道。恩施州府不得不在巴东江边长设客栈,专门留宿水陆转换的赶路人。回来时更糟,船到巴东人登岸,不知客车有几班?实话告诉你:天气晴好撞一班,谁能挤上算神仙。史载1962年,全恩施长途客车仅有16辆,要兼顾三省八县两百万人。到“文革”前增为18辆,总座位不过六百余。司机、助手行车上路必带被褥,随时准备深山夜宿。一路上,不是泥泞塌方雨加雪,就是事故堵塞车抛锚,他不带被褥不出车。
我将此地公路列为国中最险,必有专业数据说话。据主持编写《鄂西公路史》的姚守仁先生记述:原巴东至恩施公路,“共205公里,即有弯道3667处,平均每公里约有18处,回头曲线半径6至8米,大于9%的纵坡457处,其间三道岩纵坡达到18%,高山路基最窄处仅3?郾5米”,行车时,“上坡要垫塞,转弯需倒车,会车要停靠,时速仅10公里左右”。我真不敢细想:每跑一公里要急转18道弯,驾驶员那两条胳膊岂敢有片刻闪失?轮子下头,渊潭万丈深,冤鬼日夜鸣,更不敢有丝毫大意。
中途一处地方,是巴东县边建乡,“从1950年到1980年三十年间,群众因在山区砍柴摔死540多人!”一个小乡,竟然摔死这么多人,且都是攀岩先祖巴人后代,足见山势之狰狞。有一位妇女,连嫁三夫,三夫皆摔死于砍柴道中,把人生辛酸谱写到极致了;还有一家人姓陆,居住于悬崖顶上,耕种几块薄田。需要出门时,根本无路可行,全凭崖顶一架木绞车,吊着一个大竹篓载人上下,就像今日高层住户要凭借电梯那样。悲剧由此发生:这一天,儿子像往常那样,用木绞车往上提拉母亲,拉到半山腰时,突有狂风骤起,吹动竹篓子在空中猛烈地荡起了秋千。儿子大惊失色,拼命摇绞,竹篓子在狂风恶雨中忽而荡到东、忽而荡到西,突然,儿子的绞车一下子变得轻松,闪得他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再看老母亲,狂风把她从竹篓里掀翻出来,连同她在山下赶集为儿媳买的绣花布,一起向着悬崖底部飘落……
在这般险路上行车,车轮不断打滑、侧移、空转、颠簸、凹陷,司机心惊肉跳,乘客毛骨悚然,事故频发不止。远的不细说,只记当代事:
1994年9月12日,四川梁平县大客车在巴东坠毁于百米深崖,死55人,伤46人。
1998年1月8日,四川达川市大客车在巴东坠毁于150米深崖,死17人,伤17人。
1998年2月13日,四川达川市大客车在巴东坠毁,死15人,伤43人。
——这里把汽车事故用坠毁表述,跟航空事故一个说法。
巴东如此,全州如何?从1998年到2007年,十年间,恩施州交警部门“缩过水”的统计数字是:道路交通事故多达4672次,死亡1726人,伤残4908人,两项相加竟达6634人,财产损失2600多万元,大大高于中国任何一个地区的事故数字。所谓“缩过水”,是指在统计中少报或瞒报,明眼人清楚,这些数字,能达到一半真实也不错了。在2008年湖北省道路交通管理工作会议上,省交警总队负责人严肃地说:只要你恩施稳当了,咱们全湖北就稳当了!而恩施交警的感叹是:压力太大,负荷太重,道路太险,力不从心!
要知道,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在恩施州所辖利川市,尚有30多个乡镇干脆不通公路,58个乡镇不通客车,其封闭其艰险,简直不可想象。全州看下来,这样的乡镇那就更多,至少有上百万各族人民,难以得享现代交通之便。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千年名句,唯在此时此地,才令人真正体味出其中深苦。
蚂蚁搬运大骨头
道路难行,车马落后,不能货畅其流,势必影响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举目巴东港,大批物资从长江源源运来,却因陆路运力低下,无法及时转运到恩施各县去,形成长期严重积压的困境,恩施州老一辈交通干部何显铸先生,对此有着深刻记忆。何老先生回顾1972年前后情景说,那时候在巴东港口,全力转运积压物资,由军地双方共同组成抢运指挥部,半夜12点之前没有睡过觉——
“没办法啊!那时,巴东港长期积压的待运物资达到1.2万多吨,仓库全部积满。各种机械、钢材、焦炭等物资,从江边到县城附近,到处可见,化肥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各县来人干着急运不走。他们都是各县革命委员会派来的促生产代表,每天前来巴东调度室催运催调,络绎不绝。一等好多天。派不到货车,急得到处求人,最后是破口大骂。回头再看各县,全部仓库里都塞满了土特产品,多年运不出来,仓库里长期积压的物资堆积如山,长了蜘蛛网,霉烂变了质。
“运输问题成为影响鄂西经济发展的主要矛盾。我们不得不依靠外力,多次组织运输会战,靠外援突击运输缓解矛盾。在我记忆中,四川万县运输公司来过,涪陵县车队来过,本省荆州车队和孝感车队也来过。有一次,鄂西军分区向省军区全面告急,促使省军区张洪政委亲自带领浩大车队前来支援,武汉军区从襄樊等地一次调来100辆军车,支援大会战。1971年秋季搞突击运输,省内省外军民齐动员,多达28个单位近万人参战,汽车、马车、板车轮番上阵,光拖拉机就调集了140多辆。
“这类突击大会战,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把人累得脱了好几层皮,却仍然不能物畅其流。最后没招儿了,省政府作出一项特殊决定,由省交通厅负责,针对恩施困境,专门派出汽车运输大队,成建制地长期驻扎支援。后来发展成四个大队轮流驻扎。想不到,运输队好进难出,从1969年开始,这四个大队一干就是整整十年!直到1978年以后,恩施买回‘东风’卡车300辆,这四个大队才撤回武汉去。唉,提起这些旧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那真是太困难了。”
忽一日,恩施人遇到了更大困难。山路交通之艰险,再一次卡住了全州经济的脖子。小件运输和散件积压,尚且可以通过集中大会战得到缓解,特大件运输怎么办?只听说蚂蚁啃骨头,就地慢慢啃,没听说蚂蚁搬骨头,它能搬得动吗?这一次,恩施人偏就遇到一个非搬不可的大骨头。
1987年初,随着长江葛洲坝竣工投产,周边地区用电难题相继得到解决。恩施州乘势完成了22万伏高压输电线路工程,完成历史性一大飞跃。全州经济要发展,新建高压变电站成为核心发动机。万万没想到,长达数百公里的高压电线接到恩施了,主线路翻山越岭接到变电站了,葛洲坝的幸福电却不能合闸送来。原因很简单,核心变电站里头,还要一件最核心的主机——22万伏变压器。这个庞大的变压器,正是全州使用高压电的心脏,那些伸向四面八方的电缆电线,不过是人体的筋脉,心脏不跳,血脉不通。
现在,这颗大心脏——恩施地区高压电主变压器,从武汉到宜昌再到巴东港,长江浩荡,大船航运不成问题,仍是本州之内二百多公里崎岖山路,成为拦路虎。
据当年负责公路技术保障的老工程师姚守仁先生回忆,这个变压器主件放掉内油,净重95吨,需用大型平板车装运。正常情况下,在国道上运送,本来不成问题,放在今日,一个私人老板也足以搞定。但是,放在1987年说话,却是史无前例。是的,恩施交通运输史上从来不曾运送过这么大的货。州内道路、桥梁经得住如此沉重的车轮碾压吗?那些鬼见愁般的陡坡、急弯,能让大型板车通过吗?万丈深渊,黑云浓雾,基岸不牢,桥老路烂,一旦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恩施州光明的未来,干吧,半点儿退路也没有。一个专项工程指挥部成立起来,由州长李辉轩亲自担任总指挥,副州长陈德贵亲自组织护运队。从1987年2月起,调集精兵强将,首先进行多个方案的比对论证;选定路线后,指挥部对沿途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桥梁,展开细致的实地查勘,该修缮的,该加固的,该裁弯儿的,该削坡的,该加宽的,该拨款的,该包干的,该上人的,统统限期整治,不得贻误。当然该冒险时也得冒,躲不过去的桥梁险地,只能硬着头皮上。姚守仁先生回忆说,那时候,恩施州哪有设备观测能力,因此我们跑到武汉去,恳请专业部门前来支援,但是责任太大,外地专家们谁敢给你打保票?姚守仁就是恩施州筑路架桥老牌专家,险恶山水还是自己最熟悉,大事还要靠恩施人自己拍板。这位姚工,也豁出去了:
“当时,我们缺乏相应的检测手段,对桥梁静态和动载实验均无条件进行,对实际荷载能力没有具体数据可依,首次运输百吨以上大件,心里实在不踏实。……我认为民间石拱桥从理论上说,通过拱上建筑的联合作用,具有潜在的荷载能力。另外,挂车多轴分布,每轴8个轮子,也可以分散荷载应力,只要措施得当,偶尔通过一次是有可能的。”
真是艺高人胆大。百吨大件进深山,又非进不可,便只有冒险。“偶尔通过一次是有可能的”,那就偶尔一次吧!这分明是一次豪赌。
大货船到了巴东港,变压器上了平板车!这辆大型牵引平板车,是交通部运输总公司武汉分公司刚从法国进口的新车,该公司的书记、经理和工程师都从武汉跟过来了。他们说:要不是支援少数民族地区,俺们决不冒这个险!
恩施方面大举出动各路豪强,统一听从指挥部调遣。姚守仁工程师奔波于车前车后,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支护运军团的参战成员有:州经委、交通局、公安局、水电局、公路总段、交警支队,更有沿途恩施县、建始县和巴东县的众多负责人,率领着上百人的民工大队,扛着工具,随车修补道路,缓慢跟车前进。但见万山相拥之间,一台汽车,上头拉着一个庞然大物,一米一米地移动着;四周边黑压压好几百人,围着这个大家伙,手忙脚乱,果真是一幅蚂蚁搬骨头的壮观图画。
1987年11月5日,在历时九个月的漫长劳作之后,这台变压器终于走完了水陆全程,安全到达它应该安放的终点:恩施州22万伏变电站。
你看看,耗时整整九个月,历尽千难万险,运进来一台变压器!我们通过这件事,要说明,恩施州大山里当年多么封闭,交通多么困顿,因而这封闭这困顿,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全国收入最低的农家
1950年,刚刚建立新政权,恩施专员公署发布第一张执政布告,即“施建字第001号布告”,就规定了保护与修建公路的《 六条措施》。从那以后,350万恩施人民从未停止过挖山架桥筑路。据建国四十周年时统计,全州投入劳动工日赫然达到12亿个,耗资3?郾35亿元,其中群众集资将近9000万元!全州各族人民竟有581人为筑路献出了宝贵生命,仅鹤峰一个县就牺牲了113人!惊天地而泣鬼神。
不过,在上世纪80年代,恩施州各族人民所日夜盼望着,还只是公路宽广,物畅其流,彻底结束山塞八面、扶崖而行的历史,他们对于“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的钢铁巨龙,还远远不敢奢求。千年百代,谁见过铁路,谁坐过火车啊。
铁路不畅通,诸事不兴隆。尽管已有318和209两条国道公路贯通了鄂西南,贫穷魔影依然笼罩着恩施州周边广大地区。全州仍有100万人的温饱问题亟待解决。请看1994年,全国农民人均年收入为1120元,甘肃省最低为723元,而恩施州仅仅只有665元,比甘肃还低58元。随着中西部的新兴发展,差距还将进一步拉大。
黄振益先生曾是恩施州发改委主任,对本地情况十分熟悉。他算了一笔账:因为交通偏远,恩施州的行政成本和商务成本,是湖北全省最高的。举例说,州干部到省城开会办事,如坐飞机,每人要花几千元;如开汽车,往返最少1000元,还要好几天时间的消耗。大大小小这么多单位,各单位每年跑武汉最少几十人次,多者数百人次,这笔费用简直不敢细算。
恩施有煤,生产成本也不算高,但是一经汽车拉到武汉,成本一下就上去了,比从山西运来的煤还贵,怎能卖得出去呢?
恩施州铁矿资源也是丰富的,但是没人来挖,因为不达百万吨就产生不了效益,而没有铁路支撑,就不能运走千百万吨的矿石。仅靠公路运矿石,根本没有规模。于是好矿脉也只能待字闺中,难见天日。
还有柑橘和蔬菜,质鲜味美,也只能自家品尝,出不了远门;因为用汽车运到宜昌以后,每公斤比人家要贵一元多,这么高的价格人家谁吃?
原恩施州招商局副局长雷继优,向我讲述了一次拓商失败的经历:2003年,他们好不容易将浙江一位大富商说动了心,对方终于决定投资5000万元以上,来恩施开发房地产。大伙儿陪着大老板,兴致勃勃沿着318国道向恩施开进。不料刚到野三关,一连串急转弯儿就把车里的老板转晕了,浙江司机根本不适应山地驾车,一不留神,奔驰轿车撞上了山崖,万幸没出人命,只是差点儿把老板吓得吐血。结果是考察不成,还得请人把“大奔”拖到武汉去修。大老板用手捂着渗血的脑门,沮丧地对大伙说:恩施人真诚够朋友,那是没得说。不过这路太难走,等你们把路修好了,我再来吧!
恩施州的利川市紧靠四川万县,现在叫重庆市万州区。只因交通不便,山乡果农也伤透了心。这一带,是全国柑橘三大产区之一,万州种植柑橘达30万亩,年产量最少20万吨,果农将近20万人,预计到2017年柑橘产量要提升到70万吨。曾经的柑橘外销,需走两条路,第一是沿长江水运东航上千公里,卖往上海等地;第二是汽车运载200多公里,送到达县上火车。两条路都有弊端,第一条船运之路成本虽然低些,但长江沿岸根本不缺柑橘;第二条汽车火车联运成本就高了,更糟糕者,从万州到达县上火车,鲜果至少颠簸一整天,到了达县火车站还要等车皮,鲜果就要变成烂果了。后来,达县到万县的157公里铁路终于通车,果农们好一阵子欢呼,以为这下子方便多了——鲜果可以从家门口直接上火车外销。不料想,火车到万州,是条断头路,凡是火车在断头路进行编组时,周期都很长,而鲜果又不是榨菜,停放时限不可超过12天,否则就要烂!没办法,焦急的果农还得从公路、水路上另想办法。这些年,柴油汽油不断涨价,运费跟着一块涨,谁运鲜果谁赔本,果农们只好眼看着成千上万吨的好柑橘就地烂掉,泪水流到嘴巴里,苦咸苦咸的。
不过,火车打北边通到万州来,毕竟是一件大事情。火车汽笛声响彻山乡,强烈地刺激着四川人、重庆人和湖北人,尤其是近邻恩施人。火车进山,唤醒了人们百年前川汉铁路的记忆。是啊,川汉路西段,从成都到重庆,叫成渝铁路,早在1953年就修通了,而今火车到了万州,那么,再往东一点点,就是利川就是恩施就是宜昌就是大武汉就是上海港就是全中国,是不是也可以修通呢?什么时候才能修通呢?翘首以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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