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头震荡:宜万铁路始末-马鹿箐水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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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的诱惑

    细长细长的铁道线,伸向遥远,给人们带来无尽遐思。在许多国人看来,与其说铁路是一项硬邦邦的工程,不如说它是一种飘荡荡的观念,是一种向往,是长思梦幻,是对异域生活的困惑与追寻。它总是通往那些大地方。在中国城乡,人们常问:你坐过火车吗?实质是说:你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世面没有?如果你没有坐过火车,那你活得太窝囊了。不少城市里的成功者乃至学者们,在屁股坐稳之后也常常这样感慨忆旧:我19岁才第一次坐过火车云云。意思是说,我在很晚的时候,才见了世面,如今可以了吧?我们说不清楚,这里头究竟包含了多少深刻冲突,多少人生意味。

    前辈作家知侠,写出传奇般的红色小说《铁道游击队》。故事第十四章,写一位老大爷表述他对“火车”的看法,十分精彩:

    “提起这火车,那东西可厉害呀!咱庄稼人都说牛劲大,那十条百条千条牛也没有它的来头大啊,一个车盒子里有四五间屋那么大,火车能带几十个车盒子,有一二百间屋那样长,半壁山那样的煤,都叫它一下装完了。只听呜的一声,呼呼隆隆,一眨眼就不见了,多快呀!一天能跑一千多里。你看大地方的人多能呀!听人说,那么大的家伙只用一个人开。”你听,现代工业成果在农家老汉嘴里,成为一种无比新异神奇的“家伙”。在书中,战士小波听老汉这么一说,立即推介游击队将领彭亮:咱这位同志,他就会开火车呀!于是,不用介绍别的,彭亮迅速升格为一名传奇英雄,老汉情不自禁地倾倒过来:“同志,你可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呀!”小波进而宣讲:“他不但会开火车,还会打鬼子……看到鬼子的火车,他一纵身子,就跳到上边去了。

    把开车的鬼子打死,他就把鬼子的火车呼呼地开跑啦!”老汉彻底服了,嘴里在叫着:“咱们八路军真是些了不起的人呀!”铁道游击队,创造了一种“简直不可能”而恰恰又是真实的“火车上打游击”的奇迹,他们大大区别于同样坚持战斗的儿女们,因此在山东军区全省战斗英雄大会上,被“一致评为甲级战斗英雄”。各个正规部队也盛情邀请神奇的游击队来作报告,并受到农家战士最热烈的欢迎。一位营长,“是个打仗很勇敢而指挥有办法的人。听说人在火车上打游击,夺敌人武器……他不禁摇了摇头,觉得是很困难的”。巨大的火车和控制火车,并能在火车上胜仗,远远超出了人们的经验之外。问题颇多,令人热议不止,作家知侠只好长期向读者们强调,“书中所有的战斗场面都是实有其事的”。1949年以后,革命文学故事把无数“传奇”因素解放出来,成为后一代人传承前辈理想的经典读物,从而推动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大多数走上了阶级斗争的道路。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火车的力量加上文学的力量,征服了一代人。

    我注意到,缘由火车而发生的故事,进入文艺作品甚多。同样是现代工业产物,落笔到铁路和火车者,远远多于钢铁、电力、化工、煤炭、石油等行业。或许有一层原因是:火车与人的关系极其密切,火车本身就是一个大载体,纵横五湖四海,拉着我们也拉着故事到处跑。而钢煤油电与人的关系,是一种消耗使用关系,相对间接。火车兜揽了社会生活的喜怒哀乐,形成一个特殊的空间与场景。电影《卡桑德拉大桥》、《周渔的火车》和《天下无贼》,还有一部在火车上运送囚犯的片子,似为《西行列车》,故事直接发生在运行中的车厢里;电视情景喜剧《候车室的故事》,连续发生在火车站里;《红灯记》,李玉和,直接取材于铁路职工家庭;几十年前一部喜剧电影,片名记不准了,赵子岳主演,也发生在小小山区火车站。红色电影《铁道游击队》和《铁道卫士》,包括许多国外大片,借助列车状写英雄,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优秀作品,一时举不胜举。近百年来的中外社会历史进程,包括战争和爱情,都可以在铁道线上找到故事,今后仍将层出不穷。

    电影《焦裕禄》,第一场戏,就写了火车站里的悲苦难民;《魂断蓝桥》写出了情人们在火车站的生离死别;诗人食指那首著名的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构成知青运动中最典型的记忆;如今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女士,早年间崭露头角的小说《哦,香雪》,主体故事也发生在山区火车站,少女香雪和我们一道,在深山小站上拷问人生。

    还有,詹天佑先生修造祖国第一条铁路,事迹进入中学课本,成为教育青少年精忠报国的励志教材;阎锡山先生则因为在山西修建了窄轨铁路,被讥为保守自闭的落后典型。尽管这中间有着极大误会,但是窄轨铁路的形象诉说却非常容易让人领悟。

    近些年,有关铁路的种种资讯更是纷至沓来,令人悲喜交加,目不暇接:每年春节前后,铁路客运一票难求,屡成媒体焦点;南方冰雪,铁路更是雪上加霜;继而胶济线上火车相撞,惊心动魄;转而客车多次提速,朝发夕至而深受欢迎;京津塘城际高速列车牵动人心,成为中国现代化建设迈向新纪元的标志性事件。每一条快速列车线路的投入运营,都会使相关城市的居民们街谈巷议,激动不已。“动车组”这个新名词几乎可以与“奥运会”一词平分秋色,甚至更加具有现实生活力度。在2009年春天里,恩施州分管铁路工作的副州长刘顺辉和铁路办周昌发一行赴京办事。到了铁道部经规院,人家招待来者的办法很独特,那就是安排刘副州长一行,专程登上高速城际列车,一去一回跑一趟天津,谓之“感受感受”,山西话叫做“美一美”或说“去美美”。这种美很怪,别的交通工具绝难美起来。许多人,原先并没有打算奔赴西藏,因为有了青藏铁路他就去了,去实现梦想。

    漫漫万里铁道线,旅客列车日夜行,成为亿万中国人当代生活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同等重大的改革业绩或者现代工业成果,人们却往往未予以足够关注,左耳进来右耳去。比如,某地发现了大煤田,哪里又建了新电厂,天然气西气东输了,远洋巨轮下水远航了,宝钢首钢太钢武钢鞍钢大变迁,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有了大发现大举措,一座新城市的迅猛崛起,甚至于我们在北极南极建立基地了——这一切大事好事百年大计,老百姓都觉得离自身比较远,直接受益慢些,因而情感反应也就迟钝。

    铁路上的事儿,有人稍稍一提,人们马上支棱起耳朵听,听听与咱家是个啥关系。电视里播放火车改点新闻,几乎人人注意。火车题材的文艺作品,人们普遍喜欢观赏,那是我们毫不陌生的一种情景,记忆深刻,审美经验上没有距离感。列车前行,一次又一次唤醒了人们的人生记忆:那次旅行呀,或忧伤或喜悦或孤独或嘈杂——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我们还遇到了谁……真是有趣极了。

    火车确实是一场美梦。在温柔的卧铺车厢里,人们很少联想到古今悲剧与惨痛人生。

    人们很容易忘却,在建造一条条铁路线的搏战中,建设者们淌洒着无数鲜血,浸染了大地山河。

    醒来说话。

    宜万铁路的建成,确实流淌了太多的鲜血。这条路并不长,却先后夺去了许多宝贵的生命……

    三例隧道艰难事

    修造宜万铁路之艰难,有来自历史、来自社会的无形之难,也有来自大地本身的有形之难。

    书写这一章,我的心情是沉痛的。此路沿线的地质特殊性,使它吞噬生命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其他干线。中华民族在奔赴现代化的道路上,付出了惨重代价。

    书写伟大牺牲,不容回避粉饰。我们必须诉诸历史,永久铭记。

    宜万铁路沿线,岩溶发育,暗河发育,地下水丰富,断层破碎,增大了施工中的未知性从而引发险情事故。

    无比复杂的病害地质和险峻地貌,迫使全线桥梁、隧道增多,突出地加大了施工难度。构成中国所有铁路干线当中第一艰险地位,也构成中国铁路平均造价最高的地位。

    前头说过,由于全线很难找到几块平坦之地,因而沿线21座火车站,有的建造在桥梁上,还有一半建造在隧道里。形成世界铁路大奇观。

    全线里程不过377公里,其中桥梁和隧道的长度占到全线总里程的74%;这是中外铁路史上前所未有的。

    说宜万铁路工程是世界铁路工程第一难,毫不为过。许多专家认为,宜万铁路成功后,中国就再也没有修不成的铁路了。

    以上重复了一下宜万铁路宏观概况。具体说到施工难度,不妨先举三个小例子,让大伙儿开开眼。举例不分先后,只是顺手拈来。

    先看白云山一例。在白云山隧道工地,中铁十八局项目副指挥长范家炎,领着一班硬汉队伍,喝罢壮胆酒,筹备开工。开工前,先要修建一条从基地通往隧道施工口的便道。施工口位于半山腰的悬崖上,可望而不可及,不修便道上不去。那就修便道吧。14公里长,9个回头弯——谁能想得到,搁平时不过十天半月的活儿,如此厉害的一支铁军,光是修建这么一条便道,现在却足足干了3个月。那是弟兄们在山崖上一点儿一点儿抠出来的。大型机械搁在山下闲置,根本用不上。

    这条陡峭的便道修成后,隧道工程正式开战。洞中每日打炮出渣,使用11台载重卡车,要往复上下落差170米,才能把石渣运到专用弃渣场。这些载重卡车都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车,奔驰牌的、沃尔沃牌的。简单一算,天啊,50多万方石渣,需要运送10万车次!没办法,刮风下雪也得上。更有一个想不到,这11台载重卡车,每个月平均爆裂80条昂贵的轮胎,仅此一项费用需要20万元。同时,需要6名专职汽车修理工,日夜值班于山庄窝铺,春夏秋冬,这一干就是两年。

    范家炎感叹道:修了半辈子铁路,遇过难事儿,可没遇过这么难的事儿。这是施工环境之一例。

    五爪观隧道,又是一例。承担这项工程的队伍,是中铁三局的人马。总部驻太原。为首一名项目总工程师,名叫方文武,是个胆大心细的好小伙儿。前头说,在连绵不断的山体之中,有许多暗河汹涌奔流着,千百年不见天日。当五爪观隧道掘进到350米时,铁三局的将士们偃旗息鼓,不敢轻举妄动了。这是因为,有超前地质钻探表明,前方山体内部,有一条可怕的暗河,就在隧道拱顶1米处奔流着,每天涌水量达到70万立方米。你一不小心把它打通,它必将夺走许多生命。可以说,宜万铁路工程,几乎所有隧道都会遇到此类情况。

    对付恶龙的办法主要一条,那就是停下工来,设法导水。如果水量小,还可以用灌浆的办法,护住隧道外部的山体洞隙;如果水量大,灌浆方法则不能施用,因为你灌进去一火车的水泥,也不见得中用。所以,施工者必须在山体内部为奔腾的暗河开拓出一条疏引洪水的河槽,把恶龙引向一旁大峡谷,才能继续掘进隧道。如果在一条隧道中遇到两条这样的暗河,你就要疏导两次;如果遇到五次,你就要疏导五次!隧道开掘越深,险情越是可怕,只因有些隧洞是呈坡度的,弄不好,洪水倒灌进去,工程全毁。那时,十万大山里的活水,你永远抽不完。现在,铁三局大战五爪观,刚刚开洞300多米,就遇上暗河了,前头还有3200多米的长度哩。

    没办法,铁路工人,先要在谁也看不见的深山肚子里“兴修水利”,开挖导流河槽。

    治理暗河,探寻河道,又必须从万年封闭的溶洞开始。总工方文武和他的弟兄们,此刻摇身一变,又变成了世界级的洞穴探险家。这一次要探的洞,里面究竟有多深多大,当时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方文武等14人7次探洞,每次用长绳吊人下去,常常把手电筒的电池彻底用光。后来给洞中正式通电照明之后,人们才能够深入其中,一窥全貌:此洞总面积阔达5000多平方米,相当于一个足球场;高达48米,相当于一座16层高楼。

    真让人叹为观止,惊心动魄。

    暗河奔流于洞中,到处乱窜。为了让河水按照人工开挖的导槽流到山谷中去,确保隧道正洞安全施工,建设者们首先开凿一条300米的洞内施工通道,给大型机械设备开路,然后从洞中清除几十万立方米的堆积沉渣,做防渗漏混凝土处理达到2800立方米,最后挖通导流槽,达到预期目的。但是,为了引走这条暗河之水,仅此一个环节,就花费了整整8个月时间——五爪观隧道只能停着工。谁也不知道,前方3200米,还将遇到什么?

    面对齐岳山,前头两例又成了小菜。这座齐岳山隧道,全长十多公里。中铁十二局从隧道进口开挖,中铁十五局从隧道出口开挖,两家各自承担一半里程。平时各挖各的,相隔于高山两侧。两支铁军,全是铁道兵底子,现在谁和谁也不照面,累死不相往来,按照精确设计,将在两年后进行一场洞中大会师。设想非常好,实际怎么样?我们先说出口一边的铁十五局。这个局拼上了血本,在大山里苦战4年,花销1个亿,硬是没有完成任务!前前后后,该局调兵遣将,含泪调换了12任指挥长!最后剩下不足400米,精疲力竭,承认这是一场失败了的战争,实在啃不动这块骨头了。进口那边的铁十二局,奉命从山岭那边翻过来,接过十五局的交接棒,打起战旗接着干。到现在干了5年多,还剩200多米,尚且不能贯通。

    十二局项目指挥长,名叫董裕国,是山西万荣人,与他配合的项目党支部书记,名叫赵海山,也是山西长治人。两位老铁道兵,见到我这个山西老乡,取出汾酒干了两瓶,最后说:兄弟啊,我们连续5个春节没有回过老家了!惊闻此言,百感交集,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而败走麦城的铁十五局最后一任指挥长,名叫许建赋,是1963年生人,指挥部设在川鄂交界处有名的谋道镇,我和他在半年前同样喝过酒。许建赋曾说,我们十五局更换了十几个指挥长,最后轮到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我自己就是铁十五局的总工程师,我还能推给谁呢?所以我只有背水一战。我们已经干通了几千米,现在撤下去,那真是不甘心啊!可叹半年以后,即2008年的11月间,许建赋先生还是撤离而去了。我在想,身材高大的许建赋总工程师,该怎样去接受这样一次人生挫败呢?当时我去了两局交接现场,说实话,作为一名男子汉,我都不好意思见到他……

    就是这个洞,说来怕你不信,先后前来参与制定作战方案的国家工程院士,达到13位。并且,由院士们亲自主持,专门在北京、武汉、宜昌、恩施、万州、重庆举行过多次研讨论证会。最高段位,顶级阵容,在中国各项大型工程中,是前所未有的。什么样的一个洞,需要13位国家级院士和两大工程局强将上阵呢?然而,从2004年开工,到如今的2009年12月底,还是没有打通它!

    中铁建公司的专家们感慨万千,他们对我说:老赵啊,你知道我们一个公司,一年要打通多少隧道?我表示不清楚,于是一位老总告诉我:我们一年要打通隧道1000多公里!而这座齐岳山,一条洞才10多公里,如今打了五年半,还是个打不通。2008年,十五局披星戴月,全年只挖了9米深,这事儿该怎么说呢?

    好在,进口方面,属于铁十二局董裕国老总的标段,已经完成了。让我们做一个简略的统计:在这段正洞和平行导洞掘进到将近4000米时,董裕国和他的将士们即遭遇到溶洞110个,其中富水溶洞将近40个,每一次遇到动水溶腔,都要同样开挖上千米的泄水导槽,每次开挖需要好几个月;在前三年当中,他们遭遇到40多次突泥突水,大灾5次,很小的抢险都要持续好些天,甚至一两个月。在掘进工作面上,人们常年备存着近百件救生衣、救生圈,有1万多条防水编织袋,还有特制的皮划艇。

    隧道中,可怕的天坑地缝星罗棋布,需要穿通的地质断层达到12个,穿越较大暗河5条;每天的正常涌水量,小则20万立方米,大的超过70万立方米。董裕国他们曾在洞中遭遇一处深潭,每日导排出水几十万立方米,仍不见效果。于是,施工者乘着皮划艇,要探一探这深潭底细,结果,向潭中施放钢丝绳,居然放到530米长度,仍不见底,真是太可怕了。最后,不得不兴建一座洞中钢桥,跨潭前进。施工中为使某些溶腔积水顺利放掉,他们曾经多次采用弱炮纹震的办法,震落突水突泥——几炮过后,巨大的泥浪滚滚而下,其中冲下一块石头,直径超过3米!又曾经,已经成洞的1700多米隧道,被泥水一举淹掉1350米,组织水泵抽水根本不可能抽干,还要为这些积水开挖引流河道才行。每次抢险,总有十多名敢死队员累昏过去……

    我写到这里,读者读到这里,不由得会问出这样的话:这一座座危险山峰,特别是齐岳山,可不可以绕过去呢?在我请教了专家以后才知道,绕是绕不过去的。齐岳山连绵数百公里,横贯于川鄂边境,大山两面,一面是恩施州利川市,一面是重庆市万州区,你不可能把一个个火车站修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这是其一;其二,高标准的新型铁路不能有太多弯道,否则火车就跑不快,要尽量裁弯取直;其三,新型铁路对坡度的要求也很严格,每1公里铁路,爬坡不能超过18米的高度,即不能超过1000∶    18这个比例。铁路遇到大山,只能照直穿越,不能爬到半山腰穿越。而修建公路则多有不同,公路坡度在必要时可以达到1000∶    70,并不罕见。综合以上因素,宜万铁路很难规避所有风险。另外,宜万铁路沿线也不具备逐级缓起的高坡地势,因而爬坡时很难选择明线,只好钻山凿洞,跨越深沟,穿越峻岭,别无良策。如果选线一味走高,你想,处在低洼处的城乡人民,也无法登上高不可攀的火车站呀!

    原来如此。

    同时,原先的设计造价,也不允许进一步加大投资。前头说过,宜万铁路的平均造价,已经是全国第一了。

    举了三个例子。是的,我们只是顺手举了三个例子。

    宜万铁路工地上,惨痛的事故,巨大的牺牲,便是这么来的。

    马鹿箐第一批死难者

    齐岳山那边,铁十二局的董裕国与铁十五局的许建赋,面对巨大风险,日夜在刀尖上闯生活。生怕出事故,生怕灾难危及人的生命。其他上百条隧道的工程指挥者们,同样度日如年。他们说:这座大山上,到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宏大裂缝,一下雨,各路洪水便从山岭的缝隙里漏入豆腐般的山体,然后整个山体浸泡于水中,压强很大。这些水到处乱窜,一旦窜破隧道石壁,便会喷涌而出,吞噬生命,摧毁设备,令人防不胜防。

    因此上,这些工程老总们,半夜睡觉生出“两怕”,一怕手机电话响铃,铃声响于半夜,说明发生了非常情况,再坚强的心脏都受不了。二怕夜来风雨声,只要听到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便知道近些日子又不好过,今晚再也难合眼。雨打芭蕉一声声,如同鞭子抽人一阵阵,耿耿难眠。

    早在北京时,就听说宜万铁路上,有个隧道叫做马鹿箐,然而这哪里是什么鹿,分明是一头猛虎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洋派的比喻会说,那是一只凶险的潘多拉魔盒。

    2006年1月21日上午,山区十分晴朗。中铁十一局五公司何建平、张西成、柯玉庆、黄登成等8名工人,正在马鹿箐隧道深处施工。洞底,距离隧道口纵深3公里处,突然,猛虎咆哮,魔盒打开,巨大突水在隧道深处“爆破”。山体溶洞中无数泥水,向着掌子面冲击,引发巷道垮塌下来。这种垮塌非常恐怖,它不仅在洞内肆意翻腾,还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虹吸”现象,使得山体外部也会山摇地动,日月无光,发出震耳的轰响。电闪雷鸣间,让方圆十几里地的百姓们,都会感到惊骇,天突然黑阴下来,大地剧烈地摇动,几百米范围内的民房被无端摧毁,仿佛8级地震轰然来临。

    洞中。何建平、张西成等8名工人正要到工作面出渣。塌方突然爆发,四周响起可怕的轰鸣声,气流在巷道里形成“龙卷风”,挟裹着沙石向外喷,同时追赶着另外几位工友向外狂跑。这些工友们大喊着,迎头与何建平他们撞上。何建平是一名颇有经验的工程队副队长,他说他几年前在内昆铁路线上修隧道,经历过类似的塌方事故,只是比这里规模小些。现在,一秒钟都不敢耽搁,何建平急中生智,一边奋身跳上了黄娅驾驶的电瓶矿车,一边疾呼大伙儿赶快上车啊!说时迟那时快,当工人们飞身跳上矿车时,巷道里滚滚泥石已经追奔而至。

    何建平一把从司机黄娅手中夺过车钥匙,开起矿车向隧道口冲刺。只见电瓶车拉着弟兄们向外跑,污泥浊水在身后追,一下子,泥水漫过车身,涌到了工人们的脖颈前;一下子,旁边的横洞又分流了泥水,矿车继续突围向前!啊,隧道口,巨大泥浪和生命矿车几乎同时喷射而出!这群“泥猴们”被冲到远处,在喘息中回头一看,只见泥浪里又喷出两个活人来——这是距巷道口1700米深处的两个工人,提早凭借双腿拼命往外跑,万幸没有倒在中途;紧接着,更多的泥浪咆哮而出,竟已绝无了活着的生命!泥浪力量无比巨大,将一台几十吨重的挖掘机裹推着、翻滚着,冲到了百米之外山谷中,就像翻动一只小火柴盒子。

    一场突泥突水,在短短的15分钟之内,淹没了将近3000米大隧道,马鹿箐隧道被完全封闭。

    紧急查点人数得知,有11名优秀工友陷落在大地深处了,他们不能生还,他们为宜万铁路牺牲了生命。

    不知道这么多尸身,后来能不能找到?

    可怜马鹿箐隧道工程,此刻已被毁坏得看不出眉目来。参加抢险的人群中,有三拨人的神情尤其凝重:第一拨,是由宜万铁路副总指挥苏天启带队的工程检查组,一行十多位大小专家,原定今日早晨,要深入马鹿箐隧道内部,例行检查。这天一大早驱车前来,半路行至团堡镇,遇上堵车耽搁了时辰,比原计划迟到了两小时。上午10点半多,苏天启一行正要举步迈入洞中,事故发生了。如果正点入洞,他们必在险中。是堵车,把他们堵在了阴阳两界的这一端。

    另一拨人,是掘进队十几个小伙子。当日早晨,这拨人的灶房出了差错,烟熏火燎之间,弄得弟兄们大半天吃不成早饭,当时好一顿埋怨。待到10点多上了洞口,经理又告说,等等和苏指挥的检查组一起搭车进去吧!一顿迟开的早餐,阻拦了后生们按时进洞的脚步。他们就这样幸免于难。

    第三拨人,是十几名衬砌工。他们一大早就进了隧道,按时到达了工作面,施用混凝土加固洞壁。没想到,搅拌工将混凝土添加剂给搞错了,阴差阳错中把速凝剂加成了缓凝剂,造成混凝土久不凝固,这活儿没法干了。于是衬砌组一边抱怨搅拌工,一边提前搭车撤出洞来。刚出洞口,里面就垮掉了。搅拌工出了差错,无意中救得十几条性命,是名副其实的“阴差阳错”。

    这三拨人,一是半途堵车,二是迟迟吃不成早饭,三是出错干不成活儿,使他们在冥冥之中躲过了洞中大劫,与死神擦肩而过。扳指头一算,这是40多条人命啊。

    抢险,在鹅毛大雪之中进行。

    铁道部副部长卢春房,湖北省副省长阮成发,宜万铁路常务副总指挥朱鹏飞,恩施州和利川市政府及铁十一局诸首脑,还有全线各局所属的抢险队、搜救队、医疗队、消防队,大批人马快速集结于马鹿箐事故现场。一方面,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救人救命;另一方面,还要探索这神秘大山的隐形规律,进而掌握规律,挽救耗资巨大的隧道。此类抢险与救灾,是一个复杂而又艰巨的系统工程,短则需要三五个月,长则耗时一年多,才能初战见效。其抢险方案与其他工程抢险完全不同,实无先例可循。制定方案之决策,与一场大赌博十分相似。说救人,人在泥石深处,见到尸骨只能是很久以后。

    这一次,先是组织大规模抽水。奋战100多个小时,好不容易把水抽得退下去400米。忽然,一阵强烈气流,一阵老虎般呼啸,搅动15分钟,又有几万立方米的突水猛然间涌满隧道,水位重新推进400米,一切回到了原始状态。更有抢险中出现水越抽越多的现象,让指挥者们简直难以置信。马鹿箐群山承雨面积大至47平方公里,整个山体就像海绵一样往里吸水,哪里抽得过来?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洞口往外抽水泄水,群山往里补水灌水,机器抽得慢,地表灌得快,洞中水位反而升高。

    要想新办法。抢险总指挥赵广发和专家们多次论证,得出结论是:抢险的关键在于彻底隔断水源,必须在隧道平导部位制造止水塞。

    那么,数千米深洞黑黝黝,谁知道从哪里隔断水源?从哪里实施导水或者止水?多么恐怖啊——要首先入洞摸清水源何在,抢险方案才能实施。

    为了准确摸清洞中恶水之源,铁十一局五公司组成探洞敢死队。读者们请注意,此刻进洞,险情频发,极端危险,却又不能等待,两支敢死队只能豁出命去干。谁来担任敢死队长?不是别人,正是马鹿箐工程两位最高指挥长。一位是五公司董事长刘华军,一位是五公司总经理雷位冰。出了这么大事故,11位好兄弟惨死洞中,刘华军和雷位冰无比内疚沉痛,深感责任重大。眼下,只有自己挺身而出,亲自担任敢死队长,亲自深入到最危险的地方——要死我先死,去探明恶水之源!

    宜万工程跟一场战争没有什么两样。不这么干不行,除非你废弃这座隧道,等于你放弃掉宜万工程。

    洞中水情摸清以后,接下来的抢险战斗,其艰难更是我们闻所未闻:阻隔山水之源,必须从山体外部的高峰顶上,向下打孔钻洞265米,自上而下灌注大量水泥浆体,使之凝结成一个大立柱,从而在隧道与入水口之间,形成天柱般的止水塞。同时,要在隧道内部,对好几个关键的横向通道实施钢墙封堵,上下一起浇注混凝土,与天柱连成一大片,最终挡住来洪,抽干或者导出积水,重现残破隧道,实施开挖。

    最可叹,要想从高山外部向下钻孔注浆,又必须在悬崖峭壁上开辟一条施工道路。为此,五公司副总经理李兵、施工队长付朝明,率领200多名铁汉,啃着结冰的饭菜,昼夜开山修路。这是一条长达10公里的攀山通道,李兵他们一口气苦干了27昼夜!然后,钻机上了山,成千上万吨的水泥上了山,注浆工程得以实施。

    洞内水域,钢槽钢板钢体墙,又封墙又注浆,同时抓紧施工。

    这一切,比煤矿井下透水抢险,施工技术复杂多了,工程总量大多了,耗费资金贵多了,占用时间也长多了。读者需要细看一部三维动画专题片,才能把一步步内外结合的抢险方案弄清楚。

    半年后,隧道原有的轮廓逐渐恢复出来。6月底,洞中最后一条横道完成封堵。积水越导越少,工人们开始清理大量淤泥。寻找11名死难者尸体的工作也逐日展开。

    最先发现了一位死者,名叫胡高情,他被高挂在衬砌台的工车上,手中依然死死地抓牢了一件固定钢杆。在移开他的身体时,人们不得不掰断了他的手掌。

    10月份,又陆续找到8位死难者,其中一人静静地趴在挖掘机操作台上。突水暴发时,这位工人正在工作着。生命的最后时刻,结束在工车岗位上。

    最后找到两位死难者,令人最不忍叙述。他们还是孩子,他们是两位充满着理想的大学生。一位杨富荣,一位刘宁宁,都只有20多岁。两人一起从渭南铁道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又一起来到了铁路工地。学子风华正茂,头天晚上还在一起喝酒,举杯回忆校园里种种趣事。他们或者共同怀念恩师;或者分别相思女友;或者筹划着铁路修成后,相约到哪里去观光游历;或者匆匆回家,去陪伴亲爱的妈妈,向老爸汇报工作……

    现在,他们静静地躺在泥洞深处,已经变成了两堆白森森的骨头。

    那天早晨,刘宁宁有些感冒,小杨把小刘从床上拉起来,二人说说笑笑,相跟着进入隧道,去查看主巷侧旁避车洞的开掘进度。

    英才此去,竟成异乡亡灵。

    马鹿箐又夺走五条生命

    马鹿箐隧道,夺走众多宝贵生命,造成数千万元经济损失,可谓面目狰狞,穷凶极恶。

    2006年深冬,人们在隧道停工一年后,好不容易清理了事故现场。我们不知道,重新开工后,这恶魔还会继续作孽吗?还会照样吃人吗?

    是的,马鹿箐隧道还将继续带给我们巨大痛苦。

    自上次突泥突水之后,宜万铁路总指挥部几位正副指挥——张梅、朱鹏飞、何志军,针对马鹿箐隧道山体积水险情,多次与具体施工诸指挥一道,细密研究对应方案。他们在山上打造了多个水文地质观测孔,不间断地对水量、水质、水色、水压和雨量进行密切观测。特别是重点地段,每小时都要取样分析,情况稍有异常,马上调人出洞。光这样做还不够,对山水采取一般的止塞办法也远远不够。他们既要封堵,还要泄导,才能一定程度地保障安全施工。

    如此这般,两级指挥部分四期打开山体溶腔,要在复工之前,首先对大山肚子里的高压积水实施爆破降压排放,主动消除隐患。

    那是2008年3月31日,由宜万总指挥部张梅、何志军两位老总坐镇,施工队再度爆破打开一座诡异溶腔,实施又一次泄水方案。在爆破导水3天之内,人员不得进入隧道,严防意外事故发生。

    痛快!本期爆破泄水居然达到716万立方米,主溶腔水位水压明显下降。山水从人工打凿的泄水洞流向大峡谷。物质不灭啊!这些山水只要善加利用,就是珍稀资源。

    3天以后,泄水洞的洪流变成了小溪,不再大量出水了。

    近来连降大雨。马鹿箐隧道指挥部得到预报,为防不测,即在大雨24小时之前启动应急预案,并在8小时之前下达停止作业指令,通知洞内人员全部撤出。按常理说,应该放下心来了。

    同年4月11日17时05分,洞底深处,水魔突然暴跳作乱,肆无忌惮地向人类发起疯狂进攻。当时,宜万铁路副总指挥何志军和中铁十一局项目指挥长们,正在洞口安全监控室观测。从显示器的屏幕上,可以看到洞内探头自动拍摄的情景。只见大水奔突,周边无人,泄水洞掌子面的石壁一瞬间被击溃,大量突泥突水喷涌而出,洪涛激浪很快将摄像镜头冲坏,一切都看不清楚了。20分钟后,泥水冲过将近5公里既成隧道,恶吐而出,每秒水量143立方米,每小时达到52万立方米。这时,大家都以为洞中无人,所以何志军和几个老总还兴奋地说:这下可好了,存水突出来了,好办多了。

    一转眼,竟然有员工从洞口狂奔出来!他还活着,他大声疾呼:里头还有人啊!

    所有老总,一下子就惊呆了。

    此刻,忽见洞口冲出两顶安全帽,证明洞中确实有人。

    紧急清点核查各队人数,18点30分出了结果:在全部核查之后确定少了5个人。天啊,这么大的突水,他们还能够回到人间吗?

    管理者曾在8小时之前就下达过禁止入洞施工的指令,并通知已经入洞人员必须全部撤出,为什么洞中仍然有人作业?为什么不能令行禁止,避免悲剧?

    要回答这个问题,颇不容易。简单说,领导下达安全指令,部属没有严格执行,管理者“无过错而有责任”。但是,如果往深里探究,却有着更加复杂的社会经济深层原因。你看,铁路系统改革二十多年来——同其他行业一样,工人队伍成分发生了很大变化,劳资分配形式和团队管理模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项工程上马,多种体制同场运行,施工队里什么工人都有,既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正式工,也有离土离乡的农民工,有协议工,有合同工,有临时工,乃至还有计时工、计件工、家属工,不一而足。大伙儿一个心眼儿就是多多揽活儿,一个共同目标就是快快挣钱。全国的煤矿铁矿里头是这样,高速公路施工大军是这样,城市里竖起了一座座摩天大楼是这样,江河上一道道水利大坝的战场是这样,大电厂大钢厂大油田的工地上是这样,千百种轻工业手工业的厂房里更是这样。一句话,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工地,每个工地上,无一例外都以农民工为主。这现象,是令人乐观的进步,也是残酷无情的现实;是改革开放的突破,也是人生无奈的悲剧;是原始积累阶段不可逃避的代价,也是通向繁荣未来必须踏过的道路。

    宜万铁路工地上,在千千万万施工将士中,在每个项目每支队伍以及许多工种岗位上,就有一大批追求“多揽活、快挣钱”的包工头和打工汉,其比例远远超过了工程技术人员和正式工。甚至,各省优秀民工已经在磨炼中形成了自己的特长特色。比如福建人最擅长于打隧道,在全国铁路和高速公路工地上,是极富盛名的。冒大风险,挣大笔钱。

    管理者指挥官在强调安全的同时,也曾强调工期。

    包工头打工汉在追求金钱的同时,更会追求效率。

    为什么不能令行禁止?为什么不能一丝不苟坚守安全底钱?答案就在这里:安全指令下达后,总有人抱着欲望抱着期待抱着侥幸之心,在严酷的工作面挥汗如雨,甚至包括正式工人。

    这是什么主义?什么主义也概括不了中国的现实。有了往昔半个世纪大贫穷,就有如今半个世纪大搏杀。

    那一天,进入马鹿箐隧道干活儿的人,竟有好几十名。他们在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之后,多数人保全了性命。而久呼不答的5名弟兄,却再也没有醒来——

    经过一夜抢救,先后救出4人,3人停止了呼吸,1人死于医院。最后一名工友,名叫向绍仁,被大水冲到8公里以外的水库中,10天后才找到。

    至此,马鹿箐隧道工程,两次大难,已有16人牺牲。

    泪水伴着雨水,雨水伴着洪水,洪水伴着血水。中铁十一局马鹿箐工程指战员们,哀号阵阵,向天而哭。

    惨剧的另一种形式

    水魔造孽,惨剧再三。搜救队员们在下游水库的淤泥中,刚刚找到了最后一名死难工友的遗体,将士们刚刚举行了一场重整旗鼓、誓不退却的动员大会,指挥部刚刚把复工新方案制订出来,4月19日凌晨,马鹿箐隧道在风雨中再度暴发更大的突水灾害!

    这一次,距上述4月11日的大灾情不过10天,水头更加猛烈。观测洞口水位,洪峰激浪高达2米多。90分钟大突水,水量超过36万立方米。谁也说不清楚,这莽莽大山的肚子里,究竟装着多少水?

    此次巨灾,幸无人员伤亡。但来势凶猛,破坏力极大,洞口停放着1辆重型卡车、3台20吨重的矿车,竟被巨浪冲到3公里以外的泥河之中。另一台大型装载车,大轮胎有一人高,洪水可以把它轻易地掰下来。洞口的实心水泥预制板被全部掀掉,冲出一个大坑将近5米深。几万立方米备料——钢管木料电缆模块风机电器水泥,被洪水冲得荡然无存。洞口附近的调度室、修理车间、库房建筑、沟边挡墙全部冲垮,运输钢轨专用道被冲扭弯曲,3公里以外的山体被冲垮塌方……

    洪水的力量巨大无比。记起十多年前,我在长江抗洪前线采访,簰洲湾大堤溃口后,一个连队的军用卡车被冲向远方,洪水的作用力,可以把十几辆军车在好几公里以外翻滚、叠摞到一起,形成一座钢铁山丘。其动因真是不可思议,无法名其状。

    眼下,我站在屡遭破坏的马鹿箐隧道附近,站在一片淤泥中,只见现场早已惨不忍睹,一切都失却了原先的造型。洞口远未至,脚下乱纷纷,人车不可行走。

    许多打工者,钱不曾挣到多少,纷纷含泪散去。临走,老婆孩子一大堆,还有鸡和狗。我曾经游走在他们搭建的排房间,看过他们草率而又杂乱的生活环境。农家被服临时,乡土用品,与施工器械修理工具杂陈一处,床底下、墙上头,整个排房,呈现着当代流浪群体常见的贫寒景象。

    中国铁路工程正规军,同样是坚忍的流浪者,他们都是老牌流浪者,资深流浪者,高级流浪者,伟大的流浪者。筑路人的足迹踏遍了中国。

    农民工可以告别马鹿箐,匆匆流浪向异乡。我们,中铁十一局马鹿箐隧道的将士们,却不能离去。我们有着长期的特殊的良好的现代工业组织教育,我们的流浪只能是整体规模的集体行动,我们具有坚不可摧的严明的组织纪律,我们必将把自己的一切献给祖国而无怨无悔,我们要像钉子一样扎牢阵地,奋勇作战,同各种困难坚决斗争到底,直至夺取最后胜利——贯通马鹿箐。

    我想起了前苏联一部长篇小说,名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部叫做《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两书以布尔什维克战士那高贵的精神基调,在凛冽的西伯利亚暴风雪中歌唱不息。成千上万的保尔·柯察金,战胜了雪魔,也战胜了自己的懦弱,为一个红色大国,修成了那条万里输油铁道线……

    中国当代铁路工程战士——保尔·柯察金。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是的,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再一次袭来。

    马鹿箐水魔已给制造了三起凶灾:

    2006年1月21日大突水,造成11人死亡。

    2008年4月11日大突水,造成5人死亡。

    2008年4月19日大突水,造成极其严重损失。

    忽然,大突水又来作乱——距离上次灾难不过20天。5月10日上午11时50分,水魔在隧道里发出轰鸣嘶吼,几十万立方米的恶水再次从大山腹中泻下,汹涌而出。众指挥对此早有防备,所幸洞内无人施工。但是,水魔肆虐,令人防不胜防,悲剧呈现出另一种哀痛——只见污泥浊水无情地冲出隧道,翻滚着巨浪,一路狂奔而下,它冲向了山坡沟壑,冲向了农家田野,冲向了田野中劳作的农民们!懦弱的农民,惊慌的农民,无助的农民,奔逃的农民,他们距离洞口足有1公里,难道水魔不能饶过他们吗?不能饶过孩儿母亲吗?不能饶过农人妻子吗?在一片凄厉的惊嚎声中,恶水冲塌山体,一口吞掉两位奔逃中的农妇,咆哮着席卷而去……

    一位好媳妇,名叫宋珍梅。

    一位老嫂子,名叫王大菊。

    小时候,长辈们借用美丽的植物花,为她们取了名字。

    植物美丽,生命脆弱,她们毁灭于泥涛污浪,竟在旦夕之间。

    对于建设者们来说,牺牲了战友和兄弟,是一种壮烈一种悲痛,而面对农家百姓尤其是妇女姐妹的死亡,这悲痛却如鲠在喉,哭泣不出来,吞咽不下去。

    至此,马鹿箐隧道这个黑洞,已经拖走了18条鲜活生命。

    此后,不到两周,即5月23日,马鹿箐隧道暴发第五次大突水。

    又不过3天,即5月27日,马鹿箐隧道暴发第六次大突水。

    中铁十一局的施工者们,在洞外洪水可能冲击地段,设置一条警戒线,派人看守。要防备山体坍陷,防备恶水突来人畜失足,防备乡亲们房屋倒塌。还要动员警戒线以内的山坡农户尽快搬离危险地段,为他们安顿新家。真是防了洞内,还要防备洞外。

    蜀道难,修建蜀道难上难。

    与我们多有接触的马鹿箐前方书记周建国先生,日日焦虑,身心俱疲,眼瞅着就快扛不住了。他会倒下去吗?他的前一任,一位久经考验的老铁路,已经在马鹿箐的惊骇中发了心脏病,是让同事们扶着架着撤下去的。随后,周建国从总部顶替上来,接二连三经历了更加严酷的考验。他沉重地说:5月10日那天,我去武汉开会,心神不宁。会议中果然收到张丕界总工程师的短信,得知又发大突水,还夺走了两位妇女的生命。当时我的血往头上涌,两耳嗡嗡响,会上讲什么再也听不清了。我要离开会议室,好几次努力竟然站不起来,胸闷,憋得难受,我终于体会到老书记为什么会得心脏病!外压内激,不堪重负,我们当干部的,首先要打起精神,给职工们鼓劲儿撑腰。困难再大我们也必须干下去。

    哀兵可胜,周建国说得是。

    马鹿箐这边,事故不断发生,伤亡不断增加,工程举步维艰,将士忧心如焚。其他隧道情况如何?其他路段安全如何?到处都是这般恐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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