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我暂时收了笔。是的,宜万故事写在节骨眼儿上,眼看就要写到最后一章——大贯通,我却不得不停下笔来,离京前往远山工地。
在2009年夏季,施工将士们再次遇到了拦路虎。
将近6年了,我们尚且不能夺取最后胜利。
我心牵挂宜万路。不是一般的牵挂。看看又是秋风萧瑟,我来到不甬陌生的恩施,直奔指挥部。
常务老总朱鹏飞,举杯对我说:一连几年交往,咱俩没少喝,我们早已从生人变成了朋友,那么请你告诉我,咱们为什么还在这里喝酒?咱们啥时候才能回到北京喝去?
这话应该我问他呀!他喝多了?又不太像。
朱总如此颠倒问话,显然受工程煎熬颇深。一连六七年,他深山领兵持久战,见了我一高兴,就会想家,说出反话来。
应该我问他:当前一匹拦路虎,卧在哪里断疆土?又有何方打虎将,猛士如云擂战鼓?何年何月何时日,通车礼炮震巴楚?
最后一大难题,出在齐岳山隧道。
齐岳山高入云端,连绵数百公里,千百年来横亘在湖北恩施与重庆万州之间,挡住了宜万铁路的道儿。
从民国初年起,多有国内外专家考察湘鄂西武陵山区,将这片神秘山地列为修筑铁路禁区。其中一片绝地,正是齐岳山。在这里,火车如果高爬上坡,很难实现高速通过,铁路必须从大山腹腔连续穿越。条条隧道穿山行,短则三五公里,长则十多公里,洞桥相连。其间地质状况无比复杂,山中暗河横流,断层密布,近百年来,无论讲人力财力,还是讲科技水准,我们都无法对应。种种世界性难题,集中表现在此山此地了。齐岳山大隧道,全长10528米,要穿通15条大断层,200多个富水溶腔,暗河水压极高,水量极大。截至2009年7月初,从这条隧道中抽排山水达到6600万立方米,相当于一座巨大水库。
从前几章当中,读者已经认识了马鹿箐和野三关等地的恐怖,而我们对于齐岳山这边却较少提及。这并不是说齐岳山分量不重,而是因为这里才是压轴戏。齐岳山施工队伍连续六载寒暑,默默推进工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们不愿引人注目。而齐岳山隧道和马鹿箐、野三关、大支坪、云雾山、龙鳞宫等工程一样,同为宜万铁路8座Ⅰ级风险隧道之一。
几年来,宜万总指将齐岳山隧道分作进口和出口两大标段,分别由两支铁军从一头一尾开山凿洞,计划中要在隧道中段来一个大会师。进口处,由中铁十二局掘进;出口处,由中铁十五局开凿,各有不同战绩。统帅十二局的指挥长,是一位老铁道兵,山西万荣人,名叫董裕国,与他搭班子的党委书记,名叫赵海山,是山西长治人。副指挥长赵西民、总工程师席继红,都是山西人。在这里他们亦步亦趋,每进攻一米,必心中有数,不打无把握之仗。尽管他们同样遇到过几十次险情,也曾经被迫停工抢险,却总能化险为夷,最终夺取了进度;十五局这厢,情况就麻烦多了,人们对齐岳山地质条件的复杂性和风险程度认识不足。开工以后,所遇困难越来越大,指挥体系又不够稳定,连续几年间竟然换了十多位指挥长,因而进度较慢。到了后期,他们遇到一条极端可怕的山体大断层,随时可能给工程带来毁灭性打击。这就是全线著名的“F11大断层”,最令人惆怅。于是,中铁十五局打破常规,派遣本局总工程师许建赋亲自挂帅,上阵攻坚。
前头写过,这位许建赋绝不是吃素的,一个集团大局总工程师的头牌,并且是一位博士,足以说明他的过去。没有见过大阵势,没有创建过突出战绩的人,很难得到这块头牌。两年前,我在十五局进口工地见到许总,还和这位高壮汉子喝过烈酒,当时,他是立下誓言的。许总说,我个人声誉事小,十五局荣辱事大!我许建赋没有退路,我打不通齐岳山,难道还要让局长前来亲自指挥吗?
是啊,宜万铁路工程,仅仅377公里,却让全中国所有铁路精锐兵团齐上阵,5万人苦干6年而未通,每公里造价最高,科技手段也是最高,偏偏创造了一个史上最慢的施工纪录!乃至把各大集团统帅们推到了一个几乎绝望的地步。由铁道部直接指挥大战,成立中国最顶级的组合,只有京九线和南昆线这么干过,可那是多么浩大的工程?宏伟的京九铁路,全长2500公里,不过3年就竣工了,胜利了。为什么偏偏在这377公里地段上,竟让人熬白了青丝发,患得了心脏病?你算算,这个长度,还不及京九铁路的六分之一呢。
许建赋率十五局将士,舍命大干,未料2007年,只勉强推进了13米;2008年继续苦干,却仅仅推进了9米!面对最后500米深洞,面对大断层,许建赋仰天长啸,泪飞如雨。
是啊,两年间掘进22米,让人怎能不哀伤?要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中国铁建正规军,每个月都可以轻松打通400米巨洞,全国纪录更保持在月进500米以上。齐岳山,让人怎能不憋气?
洞底,就像埋着一颗深水炸弹,稍有不慎,工程就会全部崩溃。张梅老总对我说:项目指挥长们,确有其难处。野三关出事故,水压达到三兆帕,竟能自行冲破9米多厚大岩层,破壁而出,完全超出了我们经验范围。泥水压力有多么大,指挥者心头压力就有多么大啊!
这该怎么办?眼看着,宜万全线一个个难关被先后攻破。到2008年底,超大规模的野三关隧道、马鹿箐隧道、大支坪隧道、云雾山隧道,都相继贯通了;换句话说,全线159座高风险隧道,通了158座,洞内总长达到220公里,只剩下齐岳山洞中这几百米了。此外,全线大中型桥梁数百座,包括21座“特大型铁路桥”,也全部建成。
顺便说一下,宜万铁路上还创造出一个中国最大的铁路立交桥工程:在不足2平方公里的交叉路段,凌空飞架8座大桥,上下三层跑火车,令人眼花缭乱,为我国铁路建设史上所未有。地点在宜昌市伍家岗。宜万线向有“铁路桥梁隧道博物馆”之称,这下,足以让八方宾客大饱眼福。
隧道贯通了,桥梁竣工了,唯独剩下了齐岳山洞中数百米,卡在了一个最危险的地方。山前山后抬头看,大规模的铺设轨道工程和电气化工程已经全线上马,2009年6月30日,第一辆机械化铺轨“东风9490号”火车头,从宜昌开了出来,开上崭新的宜万铁路,到达巴东了!这标志着恩施地区历史上第一次开进火车来。现代化铺轨工程急如风,实在快得很。
火车头震荡着鄂西渝东。巴山蜀水希望起,土家苗寨歌声飞。
真是前后夹击齐岳山。
近日,我在恩施州乘坐多次出租车,每一个司机师傅都会热情地告诉你:工程快完啦,火车快通啦,就剩下齐岳山洞里几百米啦!
连出租司机都知道这档子事。
齐岳山,怎么办?
且说2008年夏季,齐岳山进口工程即将完工。董裕国率领中铁十二局众将士,即将奏凯返晋。其大本营驻在我所熟悉的太原古城。董裕国指挥和赵海山书记与我轻松举杯,要着手对工程作出全面总结。这是他们荒野人生中又一部大作品,也是中铁十二局光辉战史上又一座丰碑。而且,这座丰碑是不带鲜血的,整个工程历尽艰险,却保证了全体将士的生命安全。他们怎能不高兴啊。老董和老赵一个共同感受,就是“我们太累了”,副指挥长赵西民和总工席继红,也有一个共同感受说:我们在这里听着利川龙船调,一听就是好几年,把个小赵和小席,都听成老赵和老席了!
完工之际,一大帮山西将士百感交集,有悲伤有欢喜有感悟有长思,还有山西汉子特有的幽默。请听:“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我就来推你嘛,推你坐火车唦,坐火车过长江唦,过长江跑山西,妹娃儿你就变富婆唦!
董裕国则表现出另一种忧伤来。筑路生涯走四方,铁汉子一人吃饱不肚饥,再苦也咽得下。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家人的日子好不好?不论是朱鹏飞老总,还是项目指挥董裕国,谁都躲不开这道难题。老朱老董各有一个正在发育的棒儿子,短期看面临高考大关,长期看还有个人生教育问题。父亲最揪心的,莫过于儿子怎样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之人。为了这一切,老董他人在深山利川县,竟然下了极大决心,在儿子上高中时候,一举把儿子从条件很好的太原中学,转到利川深山里来专心读书,他要就近鞭策儿子进步。我知道,老董故乡,即山西运城地区的父老乡亲,是最最重视晚辈教育的。朱鹏飞老总也面临同样难题,直到儿子上了兰州大学,他仍然放心不下……
宜万铁路5万将士,一口气在深山苦战6年,人人心底都揣着许多悲壮,许多苍凉。老董对我说:我这个人,算是三不合格哩,你看,我上有80岁老母,5年中我仅仅探看两次,头一条就是做儿子尽孝不合格;对待我的儿子,从小到大我对他教育不够,养不教、父之过嘛,第二条就是做父亲我不合格;第三条,对贤妻陪伴太少,作为一个丈夫我还是不合格呀!
好了,现在好了。齐岳山进口标段5公里隧道工程,终告胜利竣工,老董他们可以回家弥补弥补了。
施工者在一项工程完工之后,往往这辈子再也不曾去过那里。这次一走,有的人退休了,多数人转战到别处去了,很少有谁能够重见宜万铁路的雄姿,绝大多数人没有机会坐一坐奔驰在新线上的崭新列车……
现在回家,归心似箭。
他们回得去吗?
这话咋说的?出色完成了风险工程,全体将士不回家回哪儿?先回家休整,时间或长或短,然后开赴别处,重披战袍。
就在董裕国那份总结报告即将写完之际,忽然,宜万铁路总指挥张梅、朱鹏飞两位老总,神色凝重地站定在他面前。
老董你不能走!
老董你哪里走!
刚刚轻松下来的董裕国,顿时变得焦虑起来,苍黑面色,此刻更加阴郁,此番的沉重,比原先更加沉重。
老董为啥不能走?情况十分罕见——
齐岳山出口标段,中铁十五局许建赋那边,进展缓慢,成为宜万工程一大难关,致使全线贯通变得遥遥无期。为此,宜万总指一方面邀请中国最高专家、院士开赴前沿,共商攻克世界级难关之大计;一方面决定,挽留已经完工的中铁十二局董裕国所部,从进口方面继续掘进,越过原定洞中会师地段,增援危难中的十五局弟兄,替他们再干200米。
这200米,每一米都隐藏着恶魔身影。
董裕国刚刚逃离虎口,实在不愿意再入狼窝。全体将士行李都打好了,人人思家心切,全军厌战情绪显而易见。
张、朱两位老总把话说完,惊得老董当下汗湿衣襟。
然而,宜万总指作为国家铁道部直属机构,面对国家发改委,协调中铁十二局高级管理层和中铁十五局高级管理层,已经作出了安排部署最新决定,很难改变。国企国企,顾名思义,就是属于国家的企业。平日参与市场竞争,关键时候,以国家指令为准,以国家利益为重,你必须服从全国统一号令,让你这颗卒子前进,你必须拱兵,即使前头横着威力强大的车马炮,明知丢卒进一,你也只能“光荣”。否则,你就不是国企了。服从大局,这是使命是责任,不容漠视。
董裕国,你该怎么办?
八大院士领军上阵
老董他毫无办法,面对宜万总指和本局高层决定,他唯有服从。
他转过身来,走到即将返晋的队伍中间,把新的指令一讲,将士们差一点儿就要疯了。
许多人落下了悲苦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行李卷重新解开,工具箱重新打开,图纸卷重新铺开,各部门重新开干。
再进洞中,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中国铁路系统多年间形成的传统体制,即“高大半”三个字,仍在实际工作中发挥效应。重复说明一下这三个字:高度集中、大联动机制、半军事化。简称“高大半”。内中确有其积极因素。有利有弊,利弊互见。
后来的事实说明,张梅、朱鹏飞两位老总挽留了董裕国,这项建议和决策,无疑是正确的。
风险太多了。
读者们早已明白,在“禁区”建造铁路,最大风险还是地质难题,洞中突泥突水大塌方,朝不保夕。那么,究竟应该采取哪些技术措施,来化解这一风险呢?我们中国人加上外国人,修筑铁路一百多年,积累了丰富经验,难道不足以对付这项难题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
宜万铁路开工以来,一座座高危隧道确实超出了所有建设者的想象。隧道总长度达到239公里,超过全线三分之二。干到2009年9月,一统计,洞中突泥量超过1000方至上万方的险情,发生了100余次;突泥量为万方至10万方的大灾难,发生了10余次;瞬间突泥总量超过10万方的情况——也就是顷刻间发生灭顶之灾的情况,有过7次。
诚然,在中国铁路建设史上,也曾发生过突泥突水的事。一条路,有那么一两处拦路虎,已经很不得了。其规模均比宜万路所遇灾害小得多。
正因为这样,张梅和朱鹏飞等人不得不在多处隧道责令停工,或抢险,或观察,或换将。一个目标,就是通过科研寻找解决危机的办法。前头总是讲,几年间应邀前往宜万线参与攻关的中国院士,达到几十人次。时下广告话语中常见“顶级”一词,如夸汽车质量好,便说“顶级配置”等等。而在体育和文艺方面,又常用“超级”一词,比如“超级明星”、“超强阵容”等等。在这里,我们足可以说,宜万铁路所惊动的工程界科技界大牌院士,早已达到了“超级”、“超豪华”阵容,肯定比所有广告宣传更加名副其实。在中国,院士级科学家通常归属于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两大机构。我粗浅理解,前者在各大学科中的理论研究色彩浓重一些,后者在江河高山之间开天辟地的实践色彩强烈一些。两院之间有分工,有交叉,有互补,有不同的功能和目标。
这样理解,不知对不对?前来宜万铁路科研攻关的院士们,则多属中国工程院系列,同时,他们又驻守在各自的部委院校等岗位上,担负具体职务,起着学科带头人和部门负责人的双重作用。举例说,孙永福院士,曾经担任铁道部副部长;王梦恕院士,同时担任铁道部隧道工程局高级工程师;卢耀如院士,则是中国地质科学院研究员和同济大学教授;郑守仁院士,在长江水利委员会主持科技工作,是当家总工程师,也出任过长江委三峡工程代表局局长;周丰峻院士,长期在军队主持防护工程领域的科研工作,是总参工程兵研究所研究员;梁文灏院士,同时在铁道第一勘察设计院和中国铁道建筑总公司担负科技重任;进而有钱七虎院士、郑颖人院士、刘广润院士、宋振琪院士、冯叔瑜院士等著名工程大家,除科研方向各有侧重外,均在各自单位担任领导职务或是科技领军人物。以上诸多院士们,有的在宜万线参加难点调研,共商攻关大计;有的从2003年起,即长期抓住宜万工程不放,参与决策,专项跟踪,从始至终。像孙永福、王梦恕、卢耀如、梁文灏、郑颖人、钱七虎、郑守仁等几位院士,从2003年6月到2010年6月,整整七载春秋,参战这条铁路更加直截了当。
上述“超级”工程巨头,为国家多项大型基础建设和国防建设,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无论是在铁路公路隧道、三峡工程,还是在城市地铁、长江黄河,哪里有艰险,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这个说法,常常用来献给第一线的战士们,其实,献给“超级院士”们,同样是真实的。在葛洲坝,在大瑶山,在世界最高的青藏线风火山隧道,在超长的世界排名第二的终南山隧道,在秦岭,在太行,在沙漠、在草原,在非洲、在中东,在海底江底,在国防线上,哪里都离不开中国工程技术的权威们。
战士有战士的作用,精英有精英的作用。
开赴宜万铁路的科研专家,除了上述院士达到几十人次外,还有许多设计大师级、教授级高工们,也同样是泥里水里摸爬滚打,面对十几米的脚手架,面对隧道深处的怪岩,他们不顾险情危难,都会奋不顾身地向上爬、贴近看。像施德良、史玉新、轩辕啸雯、关宝树、杜彦良这些专家,实践经验极其丰富,人人都有一大串辉煌战绩,但他们仍然会告诉你:对待高风险隧道施工,一处有一处的不同,就好比中医治病,必须对患者望、闻、问、切,具体把脉诊治,不可形而上学。你不去趋前贴近仔细观察,又怎能得到治理复杂地质的良方呢?
如说梁文灏院士,他在40多年高端实践中,主持勘察设计铁道隧道多达450座,加上公路隧道20余座,主持设计项目获得过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个人有着荣获詹天佑成就奖之殊荣。而在宜万工地上,这位年近古稀的老者,照样不顾泥水四射,直奔5000米洞底深处,去亲自取样拍照,他把洞底胶泥揉在手中,反复察看,细心分析,直接和指挥长乃至和钻工们展开充分讨论,丝毫不会掉以轻心。
院士们专家们,在现场掏出小本子做记录,在工地夜晚孤灯下写“作业”,那情景跟个小学生并无二致。是啊,越是大功大成者,越是谦虚谨慎者;越是了不起的人,越是很朴素的人。
这些在中国人当中绝顶聪明的精英们,他们又是极能吃苦、下得笨工夫的“愚人”。
他们说:许多所谓世界级大难题,在历史条件较好的时期,中国人最终都能拿下来。
经过多次实地勘察,院士专家们兴奋起来了,觉得可以说话了,找到论点依据了,即便是争论不休也存有底气了,这才坐下来,关起门子开会,想说什么说什么,有想法尽管谈。搞自然科学就是这点好,相对民主,相对公平,相对公开,大争大吵不要紧,保护你的发言权利,谁说得对,按谁的办,最后取长补短,得出最佳方案。
回首宜万路,专家、院士加上工程管理者们,从2003年起,至少举办了7次高端研讨会议。我们简单回顾一下:
第一次会议于2003年在成都召开。重点研讨“超前地质预报”新课题,就是说,施工中每前进几厘米,都要知道前头是否藏着恶泥恶水,你不清楚它,它就会突然冲出来,把人吞吃掉。所以需要采用高科技手段,超前预测预报,测得越远越宽越准越好。可惜当时我国各个施工军团,尚难完全掌控这项技术,主要是设备差,测距不远,需要大批进口设备,然后作为一项制度,用于宜万。实现中国现代化,不妨多一点拿来主义。此次会议,中国科学家敞开胸怀,特地邀请了德国、美国、瑞士、日本和新加坡的专家们前来,共同交流,发表了具有世界最高水平的论文20多篇。
第二次会议在2003年7月进行。有5位院士上阵。他们从万州一路踏勘过来,走到宜昌,坐下来开会。重点是审议铁路选线及站点布局的合理性,还要结合考虑囊中钱粮够不够用,量体裁衣,因陋就简。既要规避风险,趋利避害,又必须节约使用这200多个亿。那时候,铁路投资紧张,远没有今天这样气粗胆壮。举例说,隧道海拔抬高些,山中水压就小些,地质难题就少些,但是你一路上都要抬高起来,包括特大桥梁在内,耗资必然更大。
第三次会议召开于2007年3月间。一次就出动了8位院士。此次行程正相反,他们从宜昌一路详察工地向万州,落脚重庆开会。指导解决两座长江大桥和各个Ⅰ级风险隧道特殊难题。比如说,在龙鳞宫隧道里,铁路线正面遭遇一处特大溶腔。这个“特大”是多大?我们假设一个足球场,大约长100米宽50米吧,那么,这个洞,竟然达到长400米宽100米的地步,相当于好几个足球场连成片。需要打起丛林般的水泥立柱支持全洞。而云雾山隧道,一个溶腔达到8000多平方米,需要在洞中架设铁路大桥才能通过,“桥梁大军进隧道”,举世罕见。
这还不算大:五爪观隧道,全长3531米,内中一个溶洞,竟然长达1000多米、宽120多米、高30多米,几十辆重型卡车在里头跑,还不会堵车!洞中一条暗河,每天的流量近90万立方米,可以满足一个20万人口的城市——供水半个月!再看齐岳山,大大小小溶腔密布182个,先后突泥突水近40次,安装大型水泵100多台,排水管道长达25公里!有一次,突水一下子淹没既成隧道1374米,无奈全力抽水,一口气抽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抽到只剩200米了,大水突然而至,两个月抽水前功尽弃!遥想当年,毛泽东、周恩来多次听取川汉铁路汇报,难点多多,其中一个主要难题就是无法突破齐岳山大关,确为当时的工程技术所不可及……如此众多的大难关,搅得8位院士日夜不得安宁,争论随之而起……
第四次会议于2008年11月举行。3位院士升帐,难题带到北京。会议地点放在中土大厦,离我居舍不远。我在联席大桌旁听了一天会,最大的感受是:全天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第五次会议的时间是2009年2月下旬。仍以王梦恕先生出任组长,7位院士又一次从万州走到宜昌,坐下来开会,重点在于推行特殊方案:要在隧道施工中,给一座座大山来一个“释能降压法”!想一想,中国几千年治水史,从来都是疏堵结合、以疏为主的。祖先们知道,光靠堵,洪水还会泛滥。今天,我们在世界级隧道难题面前,也来它一个导水泄水。这项“释能降压”施工技术,也成为世界级的。可以说,这一决策和这次会议,在中国铁路建设史上,具有开创性和突破性。
第六次会议,由王梦恕院士牵头,在2009年5月里,直奔齐岳山考察,然后在恩施州宜万指挥部坐下来,专题研究齐岳山隧道最后的“拦路虎”——F11大断层问题。与会专家针对性极强,问题万般尖锐。而中铁十二局齐岳山指挥长董裕国、项目经理赵西民和总工席继红,3人头顶千钧压力,竟能对答如流,从而使本次会议极具成效。是啊,中铁十二局齐岳山3位将帅,6年来猫在深山里,时时刻刻只操心这么一件事,对答如流也就不奇怪了。这山这洞,早已成了与他们共同存在的一对矛盾,狰狞山洞既是老对手,又是老伙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
施工期间,董、赵、席3人直接面对着数不清的艰危,也直接面对着数不清的专家!而且,这些专家人人都是实际大干出来的指挥官,历经风霜,工程上那点儿事,谁也甭想糊弄他们。请看阵地前沿,董裕国他们受益过最严格的专家指导:铁道部副部长陆东福、副部长孙永福、副部长卢春房;铁道部总工程师何华武、副总工杨建兴;铁道部建设管理司司长张建新,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主任施徳良、张梅;铁道部工管中心主任辛文克,包括铁四院老总多人。其中,陆东福、孙永福两位副部长先后来了两次,卢春房副部长居然来了6次,就是说,一个偏僻的火车山洞,光是国家大部的副部长,就亲自光临10次之多,到最后,部长本人也可能来啊。——来干吗?来为这个山洞的贯通剪彩呀!你听说过这样的深山工程吗?
第七次会议于2009年9月在重庆召开。名为“复杂地质条件下铁路隧道建设技术研讨会”。会议层次极高,成为中国铁道学会第十一届中国科技年会一个分会场。由中国铁道学会理事长孙永福和铁道部总工程师何华武坐镇开会。宜万铁路揭示处理溶腔多达900余处,其罕见的高风险施工历程,把常务副指挥长朱鹏飞第一个推上发言席位。朱先生的论文长达3万字。我从会议中得到一份,反反复复琢磨了半年,结论——很抱歉——还是没看懂。但是其中一段话,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再也不会忘记,朱总写道:“复杂岩溶隧道的建设,尚无系统的、完整的、可操作性的风险管理理论和经验可以借鉴。但是,随着中国铁路发展的推进,将会有更多的岩溶隧道在建设中面临着高风险,那么,控制工程灾害的发生,减少不可预见地质灾害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和人员伤亡,正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朱总这段话,应是全体宜万工程指挥者共同的切肤之痛。几年来,80多位死难弟兄的面影,时常晃动在他们眼前。打开朱总的电脑,立见一段监控录像:工人们前头拼命逃生,恶水狂涛在后面紧紧追赶,跑着跑着,“刷”的一下,录像没了,监控摄像头被洪水瞬间吞没,屏幕上只剩下没有生命信息的一层暗影……
朱总说得对。今后几年,已经列入国家建设规划的铁路线,光是隧道里程就达到了5000公里以上。而整个中国的地理特征恰恰是:西北西南高而东南低,崇山峻岭遍中华,江河湖海流日月,打隧道,是不可回避的基本功。而多难兴邦,中华民族正在奋勇穿越黑暗深邃的重重洞穴,迎接着光明。
一条短短的铁路,一连7次高端会议,聚集中国铁路工程大牌科学家之多,想来也创出一项筑路“之最”了。
齐岳山,这场百年收官之役,我们能够夺取最后胜利吗?
山西人受命于危难之中
前头说到,董裕国率领中铁十二局将士,克服重重困难,到2008年8月间,攻克齐岳山隧道进口标段,纵深挺进5公里,胜利完成任务。而出口标段这厢5公里,由中铁十五局总工程师许建赋坐镇攻坚,却极不顺利。于是,宜万总指张梅和朱鹏飞下决心调兵布阵,不但不让董裕国所部得胜回乡,反而让老董接过新图纸,率部增援十五局,继续向前掘进200米。
对此,中铁十二局高层明确表态,坚决完成增援任务。没办法,董裕国硬着头皮接过令旗,重新动员全体将士,转身扑向隧道。老铁道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坚决服从命令。
是啊,老铁道兵转为企业以来,他们一方面保持了军队优良传统,一方面更需树立企业新形象,以利于多多争取好项目、大项目,为长期生存发展而战。虽然说一连数年耗在宜万路上,把各个企业拖得够呛,全军普遍赔本,但是必须苦干下去。赔了就是赔了,将来北京方面还可以给咱补齐;倘若赔了本,连一声吆喝也赚不上,那才叫赔到家呢。
中国国情如此。前些年更是这样,铁路建设投资总盘子很小,篮子里只有那么几苗菜……
弟兄们,干啊,干完早回家,杏花汾酒加拉面啊!
不就是援建200米吗?真是哀兵必胜,董裕国所部官兵突然爆发出一股子邪劲来——2008年9月接标,谁也想不到,当月就完成了130米!全是优质工程。而出口处十五局那厢,2008年全年只完成了9米深。
你说这是咋干的?董裕国、赵西民、席继红,这“三驾马车”究竟有何秘诀?
震惊全线啊。
因此说:张梅和朱鹏飞两位老总的决策,是正确的。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更是闻所未闻,在中国铁路建设史上,没有先例。
照着先例不去突破,改革开放不会有今日。
照着先例不去突破,宜万铁路永远修不通。
宜万铁路开了多少先例?全是世界级的。
中国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史上亦无先例。
这故事说的是:董裕国所部又一次打点行装,全体将士二度高唱凯歌,这时候,张梅、朱鹏飞这两位指挥官,再一次站在了董裕国面前。而且,不是来举杯送行的。来者不善啊。
上次说:老董你不能走。
这次说:老董你走不成!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只为了宜万铁路全线快通车。
可是我们又把200米干完了,要喝庆功酒啦!
可是全线通车的庆功酒,大家都喝不上呢!
那俺们能怎样?老董有些急了。
话说到这里,只见朱鹏飞老总站起身,把案上酒瓶子翻过来,瓶子口朝下,转眼倒出一大茶杯高度老白汾。他举杯过头,说一声:辛苦老董了!
不等老董反应过来,一大茶杯汾酒,咕咚咕咚进了老朱腹中。
老董真急了:你们这是咋回事嘛!
大杯子灌酒,越灌越有。朱鹏飞先干了大杯,更有资格发话。下边这番话,把个董裕国重新推上了生死线。
张、朱二人如此灌酒,就是要告诉董裕国:中铁十二局齐岳山全体将士,接替中铁十五局出口标段全部遗留工程,直至贯通!
老董说:十五局弟兄们怎么办?
老总说:补给1000万,全体撤回开封。
董裕国,这条山西万荣汉子,这位老铁道兵,百感交集,他至今仍然可以清晰地诉说当时那滚滚思潮:一为十五局弟兄们的大撤退同悲,二来生出了“鞭打快牛”的委屈,三者感受了铁道部对我十二局将士的巨大信赖,四者体尝到男子汉迎接挑战最自豪,五者动了共赴“国难”义不容辞的元气,六者又陡添阵阵恐惧——英名受损、前功尽弃姑且不说,弄不好,百丈深穴妖风起,这里就是弟兄们的葬身之地啊!
忧思种种,诉说不尽。
老董只记得,那场酒,在朱老总自灌大杯的激励之下,他横下一条心,站直啰,高仰脖子,把同样一大茶缸老白汾吞了下去。顿时,人人胸中,燃起了烈火。
事情就这么定了。各位专家读者,大家千万别以为,如此重大决策,鲁莽尽在酒中。事情当然没有这般简单。事实是,科学决策在前头,烈酒助阵在后头,不是“酒后驾车”。
山大沟深,壮士远行,岁月漫漫,万事劳心,缺了酒喝,情何以堪?
大杯酒伤身,一两日方能清醒。清醒之后,脑子还可以缜密思考。那么,中铁十二局董裕国他们干得好,到底有没有秘诀呢?
这秘诀,要说有他就有,要说没有也没有。
宜万总指阵前换将,忍痛撤下十五局,推举十二局受命于危难之际,是经过极其慎重考虑的,绝非一时心血来潮。董裕国所部确实与众不同。
说起来,老董故乡万荣县,是个相当有名的地方。在中国,许多地方之所以出名,或因山水奇特,如桂林;或因古迹发达,如西安;或因伟人高岸,如韶山;或因史实突出,如南京;或因神秘传奇,如拉萨;或因皇城巍峨,如北京;或因风情绚丽,如云南;或因交通要害,如武汉;或因地标独耸,如珠峰;或因发达前卫,如上海;或因矿产丰富,如山西;或因制度不同,如港台——形形色色,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唯独一处古河东万荣县,却是由于当地人民善思睿智的头脑而出名的。换言之,“万荣人”的异想奇思,往往令常人不可企及,因而出名。常人面对万荣人,日日“脑筋急转弯”,还是不赶趟。古往今来,众多“万荣笑话”,早已编纂成多种版本畅销书而流行于世,成为当地促进改革开放的一个品牌了。我屋里就有四大册《万荣笑话》,在书架上。当代万荣笑话,在山西新闻网上,居然列有专栏。
试举一例:某日有京城高官巡视山西,眼见现实严峻,多日不苟言笑,明显心情不畅。省府首长在焦虑中求救于万荣下属:高官巡至你处,如何博其一笑?万荣人答,这有何难?我等不着一词,即令彼“龙颜”大悦。省府犹疑。不日,沉郁高官果至万荣。地方豪绅出迎,引领高官巡看工厂。厂主肃然上前,双手奉上名片,并不开口。京官见多识广,今日却感有异,遂接过名片稍览,当即笑逐颜开。且小心翼翼将此名片贴肉深藏于西服内袋不提。是日一番巡察,人皆欢畅,此官多次乘兴夸赞万荣。而后高官回京,常以此名片转示于政局同僚,阅者无不陶然,中南海会议因而格外和谐。万荣那晚,宴毕收兵,省府首长连连称奇,赞叹万荣人完成任务甚佳。待无人时,省府首长暗中索要名片,低语曰:不妨悄悄让我一阅。看毕,此官同样会心微笑,细心收藏起来。原来,那名片上写道:
中共中央国务院、山西省委万荣县、地方国营水泥厂、支部书记兼厂长——王二旦(正股,相当于副科)
有什么错误吗?没有。咱们谁不是党中央国务院领导下的干部呢?干部讲级别,且用括号注明,规范得很。
此事无伤大雅,读者不必较真。有时候,山西其他地方产生种种段子,人们也习惯性地添加到万荣人头上去了。
山西人爱动脑筋,万荣人更以认真出名,这一点没有疑义。
我向董裕国老总讲了上述段子,众笑喷。老董沉吟道:二旦是个懂规矩的好同志啊,他是哪个乡镇的?这样的好同志,早该提上来嘛!
幽默,是以智慧为基础的。
老董这批山西将领在施工中的认真,无疑提升了全队管理水准。隧道安全施工,头一条就是制度细密,纪律严明。不干侥幸冒险的事,不干欲速则不达的事,不干拍脑门决策的事,不干准备不充分的事,不干偷懒的事,不干越过操作规程的事,其内涵丰富古远,处处渗透着山西晋商深入骨髓的敬业精神。就连工区的外观和卫生,同样一丝不苟。诚然,他们确保完成了自家标段,又出色地援建十五局200米,这些胜利,与前头几大隧道工程所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教训密不可分,没有马鹿箐、大支坪、野三关、云雾山等各支队伍的艰苦探索,也很难有齐岳山的最后胜利。但是,大家都处在同一平台上,具备了同样条件,为什么有的队伍却失败了?
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其背后,一定还有更深的文化因素、历史因素。
譬如说,专家院士们在工程之初,特别强调引进和采用世界上最先进的“超前地质预测预报”设备,要求各大施工团队迅速掌握和应用这项技术。因为我们在以往的隧道施工中,使用同类国产设备,预测预报不足以对付宜万铁路这一世界级难题。老设备只能测知前方危害地质几米深,再深就测不到了,测不准了。可是,全军各个队伍在看待和运用这项技术时,认识却是参差不齐的,是有差别的。有的队伍在观望中等待拨款;有的在侥幸心理作用下仍然沿用老设备;有的则反复对比考虑价格因素,德国的?日本的?贵的?便宜的?各大企业量米下锅,难处多多。
这一套精良设备,少说也要好几百万乃至上千万。而面对同样问题,驻扎山西的中铁十二局集团高层,却毫不含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背后是一种理念支撑。当董裕国向本集团高层详尽反映了齐岳山艰难现状后,高层管理者们一致认为:要买就买最好的,买世界上最先进最可靠的,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晋商史上节俭,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是为优良传统,但在该花的地方,不花办不成事的地方,必得一掷千金,决不颤抖。所谓确保安全,以人为本,是处处体现在成本当中的。就这样,董裕国他们在本局高层支持下,咬紧牙关勒紧腰带,最早地购买和运用了世界上最好的地质预测设备,花掉近千万元而不曾叹息。
山西人说,这次用完了,下次还可以用,将来我们就是遇到任何地质难题都不再担忧,因而可以更大效益地回报于企业,你说合算不合算呢?
几年施工的胜利,证明他们很合算。不仅没有死掉一个人,而且完成了重任。
在计划经济条件下的毛泽东时代,单纯强调人的“革命”作用,过分夸大了“精神原子弹”作用,反对“唯武器论”,虽然也有一定功效,但是,忽视科学规律,往往事与愿违。从小处说,许多工程因干不下去而报废;从大处讲,人民公社齐跃进,百姓挨饿受贫穷……
董裕国所部,在拥有先进设备、运用先进技术基础上,重新制定出一整套新的规章制度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最终克敌制胜。
这个例子,比较容易听得懂。
文化积累,对于企业现代化的发展,至关重要。
大杯子喝酒,确实是一种职业习性吧。在矿山,在钢厂,在油田,在海洋,在祖国一切艰难困苦的工地上,小杯小盏不过瘾,不舒畅,不能表达侠肝义胆热心肠。这与缜密的思考、科学的决策、周全的指挥、果敢的行动,是不相矛盾的。
攻克齐岳山,尚待时日。老董他们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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