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封信-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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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返台,易朵云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余有志。老余的短信上是这样说的:她回台湾了,我们再约。

    她读了两遍,删了。开始查看大陆新闻、总公司的电邮、同事的微信和消息。Shit!公司又出事了,这次是供货商的肉品过期,几家国际连锁餐饮店都受到牵连。网上一片声讨,目标不是政府稽查不力,而是外企大品牌亏待中国顾客。在这个积弱多年,突然富强起来的地方,民族牌最容易引起大众共鸣。本来就如走钢丝,被法规和潜规则层层牵制的外企,面临另一波冲击,新一轮的相关市调得尽快进行了……

    结束一场临时召开的紧急电讯会议,已经下午两点,早饭,吃了吗?她打开冰箱,只有可乐和啤酒。柜子里有葡萄酒、苏打饼干和巧克力,还有泡面。出去觅食,还是吃泡面?她不确定。她不确定是不是明天就飞回上海,不确定谁该负责。不是供货商欺骗了我们吗?我们怎么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了?大陆食品问题多多,但树大招风,消费者和政府都盯住国际知名品牌。

    受害者,被害者,谁该负责?她该怎么办?

    她只能先保护自己。没有人会管她死活,即便她两顿饭没吃饿得人发虚,而是只管她是否及时作了正确的危机处理。还是,见不到老余?见不到,所以要烦恼三餐,见不到,皮箱里那个酷似他侧脸的皮影戏偶怎么办……

    她靠在厨房墙上。冰箱马达轰轰的转动声被无限放大,还有,水龙头在滴水。是刚才洗杯子没关紧吗?她看着那水滴,在水龙头下缓缓凝成一颗泪,越来越饱满,终于载不动,坠落,嗒一声。

    搬进来几年了,她从来没有在这厨房里煮过一顿饭。没有。她没有做的事太多。

    她弯下腰去,抱住自己,不能理解突然袭来的生理上真切的痛感,巨石压胸喘不过气,腹部尖锐的刺痛,脑里突然涌入的昏乱热潮,还有这让视线模糊莫名其妙的泪水。

    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让感情渗入跟老余的关系?她甚至从不跟老余联系,收到消息也是看了就删。他们之间云淡风轻,随时可以说拜拜。一年不过回来四次,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旷男怨女各取所需罢了。老余很体贴,她感到被呵护,仅此而已。她没有打算放入感情,没有!

    她喜欢了无牵挂的自由关系,两个肉体合拍的男女,在某些时刻相濡以沫,但是离开就离开了,在每次重聚之间,都是断裂的。这就是她一向的做法,跟几个合拍的男人,维持着没有负担的关系。分分合合,都不会太牵动心绪,最多就是怅惘,感伤缘分的生灭。

    她万万没有想到,老余不能见她,会给她这么大的打击。照往例,她只会懊恼,诅咒几句,然后安排其他节目,绝不是此刻所感到的酸楚和委屈。

    老余的太太回来了?

    岳父打电话给余有志,要他去接机。尼珂说要他一个人去接。

    出现在眼前的尼珂,比记忆里的丰腴一点,神清气爽,穿着宽松的棉衣棉裤和夹脚凉鞋,竟像是度假回来。一股熟悉的暖流,从他身上流过,让他鼻头发酸,尼珂啊,伴他十多年,一起留学创业的尼珂,仿佛过去几年不曾分开,但是那墨镜……尼珂把墨镜摘下,一双熟悉的眼睛看着他,肌肉的牵动还是有点不自然,但不再那么僵硬古怪,可以坦然走在白日之下。最重要的是,她的眼光,里头不再有闪避和痛苦。

    “尼珂……”

    “我回来了。”

    他们紧紧拥抱,余有志悔恨交集。他曾像躲避战乱和时疫,丢下了他的老婆,让她独自面对疾病和死亡。在他心里,他是把她当作已经死了般,让自己得以继续活下去。但尼珂没死,她温暖柔软地在他的怀抱里,流着不知是喜悦还是愁怨的泪水。

    尼珂的康复情形良好,医院检查报告显示,癌细胞已经无法查测。打坐练功调息,营养有机素食,尼珂又回到人间。第一晚,他们举杯庆贺,借着几分酒意,他把久违的老婆抱上床去——自从手术后,尼珂就不跟他亲热了,但是尼珂抓住他探进睡衣的手,不让他继续,他亲吻着她的额头,两人默默依偎,尼珂一会儿便呼吸沉缓睡着了。他了无睡意。朵云。朵云人在台湾,却不能相见。对尼珂的歉意和温柔,此刻被对朵云的欲望和思念所取代,他渐渐硬起来,不得不轻轻推开怀里的人,往床另一边靠去。

    朵云接到约见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删除。但那素来冷硬、听从指挥的手指,却颤抖着无法执行。或许,这竟是老余最后一条短信了?此后,没有任何东西帮她记住这个人,没有微信短信和电邮,什么都没有。一切,唯有记忆,而记忆是什么?不过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绝对私密的片断,从未公之于世,未被认证,如花似雾脆弱易逝。她在这头,他在那头,中间连着记忆之桥,他消失了,这记忆之桥要连向何方?只能轰然倾颓,倒入滚滚东逝水罢了。

    我从不寻觅男人,只是邂逅;我不迷恋,只是不拒绝。这是朵云的自述。

    严格来说,她从未恋爱过。她可以把身体打开交出去,但不是心。身体算什么呢?不过是司控接收各种感觉的器官,满足它,它就不渴不饥,就安静下来。恋和爱这两个字,都有心字偏旁,还有情和意,思和念,悲和恻。

    错了,性也有心字边。朵云低估了身体对心灵的影响力。有爱就想有性,有性难道不会想爱?所有的两性相吸,一开始不全都是肉体吗?她爱什么?当老余为她按摩痉挛的臀部,看着那副老态已现的男性肉体,腹肉松挂,长着几丛长毛的胸口淌汗,稀疏的头发黏在头皮上,同样松弛垂坠着的是黑毛下缩短软疲的阳具。她感到心疼,好像看到南征北伐勇武的战士,脱下战袍后身上累累的伤痕。当这副肉体没有在忙着吸引她,给她欢娱时,她为它感到心疼。她好奇老余背上的胎记,左腰上的那道旧疤,小腿上的新伤,好奇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但她忍住没有问。

    上次返台见面,竟是两人的最后一回。他们在阳明山一家日风温泉旅馆,榻榻米上茶几,茶几上茶具和几块糕点,窗外一条小溪,流水潺潺。温泉水接到房间浴池,他们先泡了一会儿,出了汗,起来套上浴袍,跪坐在茶几上喝茶,老余拈了块绿豆糕到她嘴里,她咬住他手指。

    榻榻米上,任何姿势都不受床大小和软硬的影响,这回她当女牛仔,骑得大汗淋漓。老余不甘示弱,把她推至墙边,从后面使劲撞,她站不住了,春水汹汹,从大腿、小腿往下滴淌,榻榻米上湿了一块,颜色暗下去。两人就像孩子一样,玩着自己和对方的身体,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亲密如此可触可感,她的身体铭刻了所有一切。之后,他们相拥面对面躺倒,两人的呼吸一起由快渐慢,她感到吸进的是老余呼出的空气。一呼,一吸,渐渐沉缓,眼皮再也睁不开;一呼,一吸,身体变轻,浮到了半空中。

    老余……

    他们约在母校附近一个僻静巷弄的咖啡馆,点了两份早餐。上午尼珂要练养生功,老余是溜出来的。他没说,但朵云一看这见面时间的尴尬仓促,已然猜知老余身不由己。

    他们行礼如仪地问候,尽职吃着盘里的吐司和煎蛋,啜着忘了加奶和糖的苦咖啡。他们不看对方一眼,眼光回避着,专注在自己的食物,即使朵云今天细细描画了唇眉,老余穿着格外整齐。

    “我很抱歉。”老余终于说。

    “抱歉?”朵云笑,“对我?还是对她?”

    “朵云……”

    朵云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她生怕有一丝怜悯浮现在老余睡眠不足挂着眼袋的脸上,更怕自己会流露任何依依的情意。“这是好事,她好了,这是好事,我们不过是……”她说不下去了,眼前闪现彭素琴倔强的背影。彭素琴不会这样说,她爱爸爸,我的爸爸,她不愿离开,他们不愿分开。

    “我真的希望,我们……”老余困难地找寻字眼。

    “我们,还是朋友,一直是。”朵云很快接口,察觉嘴唇在抖。

    原来,没有口头承诺也不保证什么。他们打情骂俏,总是嘻嘻哈哈,没往心里去,至少她没有,她以为。现在都要分开了,再说这些做什么?朵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隐隐刺痛。“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不当第三者,以前就说过,那时以为,以为她……”

    那时不觉得自己介入老余的婚姻,因为女主人早就缺席了。或者说,她以为要抽身很容易,她甚至不住台湾。现在也没那么难吧,她想,就是冷酷一点,对老余,对自己。冷成一块石头,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听我说,我现在不能提离婚,她是重获新生,没有人忍心这时候去伤害她。”老余抓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好好陪她,我没事的,真的。”她缩回手,不能忍受跟老余肌肤的接触,唤醒太多回忆。她起身,想尽快结束。

    两人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经下起雨。雨势不小,两人站在咖啡馆的玻璃门前,默默望着雨帘,好像在等雨停,又像希望雨永远不要停。雨一停,他们就要离去,跟对方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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