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树溪往事-我还想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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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我老家的这段往事,写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了。毕竟生活不是小说,生活就像我们村边的那条桦树溪一样,曲曲折折,不停地流淌,它永远是动态的,不像小说那样,追求一种完美的或奇巧的结局。有一首歌唱得好:向自己的故事挥一挥手,还没有结束又有新开头。是的,生活就是这样,永远没有开头和结尾。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在我成年以后,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我都要产生一个疑问,当年筐儿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呢?当然,我并不是像我妈一样,希望那是我老舅的种,我只是对这件事有些好奇和疑惑。没有想到,多少年后,我会很轻易地解开这个谜。

    几年前,我从省城回到桦树溪,为我妈过七十大寿。这些年来,我妈我爸一直和弟弟住在一起,说什么也不肯到城里来。她住惯了乡下,舍不得那些老邻旧居。就是这次回乡,我见到了筐儿。这时的筐儿已经快五十岁了,但让我惊讶的是,筐儿一点儿也不见老,头发依然黑黑的,脸上甚至没有多少皱纹,岁月的风霜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是那么轻微。筐儿就像三十多岁,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我妈说,她呀,哪儿都好,就是没心没肺的,不知道愁。没心没肺的人啊,就不见老。

    听我妈讲,筐儿这些年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故。身体强壮的抓猪匠去年死了,死得很突然。白天还给人家劁猪,晚上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梨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演的是动物世界,他喜欢看动物世界。就在他看得入迷的时候,手中的梨掉地上了,他低头去捡,一下子就栽倒了,再也没起来。是脑出血,要了他的命。

    我长长地叹口气。抓猪匠是幸福的,他这辈子,和猪打交道的时间比和人打交道的时间多,他活得很单纯,就连死,也不拖泥带水,死得利利索索。他的大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县里当教师了,女儿也进城里读中学了。抓猪匠这辈子满足了,没啥遗憾的了。我妈说,就是死得早了些。人啊,没有十全十美的。

    我妈还告诉我,自从抓猪匠死了,我妈就托人给筐儿和我老舅撮合。我老舅妈大前年回娘家,过河时淹死了。早就听说筐儿和我老舅年轻时就好过,现在又都成了单身,撮合到一起,不也是缘分吗?

    我老舅倒是一百个愿意。他有啥不愿意呢,两个闺女都没考上高中,早早就嫁了人,自己想当村干部,却总也选不上,人造得邋邋遢遢的,往日的威风早已没了踪影。可是,筐儿不愿意。我妈问她为什么,筐儿说什么都不为,就是不行。把我妈气得忿忿的。

    我在一个秋日的黄昏走进筐儿家。四间大砖房,带着车库,院子用铁栅栏围着,里面种着蔬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儿。所有的一切,都在显示着这户人家的富足。筐儿扎着围裙,正忙着给猪拌饲料。夕阳为农家小院涂上一层淡淡的暖色,筐儿的脸有着一种别样的端庄。

    筐儿看见了我,眼里亮了一下。她招呼我进屋,我说,还是在院子里坐坐吧。筐儿搬来板凳,我们面对面,就在筐儿年轻时敞怀喂孩子的老榆树下坐下了。

    一时,我们有种陌生感。毕竟,我们都已成年,为人父,为人母了,往昔的岁月河水般越流越远。筐儿看着我,突然伸过手来,在我的头上摸了一把。这是我们小时候筐儿经常做的动作,顽皮而又亲昵。这一举动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们都笑了,像小时候那样,笑得有些诡秘。

    说了一些闲话之后,我把话题转到我老舅身上。我说,我老舅年轻时就喜欢你,我感觉你也喜欢我老舅。当时我还担心,我老舅是有家的人了,生怕你们俩弄出什么事来。

    筐儿叹口气,说,连你这个小大人都看出来了,我也不否认。那时候年轻,天真,没想那么多。可你老舅可没那么简单,他是个又想吃鱼,又怕鱼刺扎着的人,想占便宜,又怕担责任。我瞧不起他,直到现在。我这辈子,只跟一个男人,不可能有第二个。你妈骂我,说我和我老姨一样,其实,我老姨一辈子也只跟了一个男人,就是我那倒霉的爹。我老姨夫是她的丈夫,但不是她的男人,他在朝鲜战场上废了。我这辈子的男人,就是抓猪匠,他死了,也是我的男人,我不可能再嫁了。

    筐儿的眼里闪着泪花。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

    筐儿擦擦眼睛,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的,也是这么多年来屯里人想要说的。你想问,我结婚时,肚里带着的孩子是谁的?我冲着天说,那孩子不是别人的,那孩子是抓猪匠的……

    我在惊异的同时,眉头仍然紧锁着,显然,我的疑问还没有完全解开。

    筐儿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她说,那我就告诉你,那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于是,筐儿向我讲了那件快要尘封了的往事。

    那天中午,筐儿和我妈去桦树溪洗衣服,洗完衣服又洗了个澡。往家走时,我妈对筐儿说,衣服我拿回去,你顺便到生产队瓜地摘几个瓜回家吃。筐儿说,能让摘吗?我妈说,歪瓜裂枣,谁见谁咬,咋不让摘?

    筐儿就去了瓜地。天上的阳光明晃晃的,瓜地里没有一个人。筐儿走到瓜窝棚前,看见抓猪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瓜窝棚里睡觉。筐儿喊,抓猪匠,来偷瓜的了!

    抓猪匠忽地爬起来,揉着眼睛。当他看清站在面前的是筐儿时,不自然地嘿嘿笑了。筐儿说,我想摘几个瓜吃。

    抓猪匠从墙上摘下一个筐递给筐儿,说,摘吧,随便摘。

    筐儿接过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筐儿挎着筐,扭搭扭搭地向瓜地走去。

    抓猪匠的眼睛一直盯着筐儿。

    瓜儿圆滚滚的,空气里飘着瓜香。筐儿拍拍这个,弹弹那个,挑来拣去,足足用了一个来小时的时间,才把筐装满了。她擦了擦头上的汗,站着喘了一会儿气,把筐放下,就钻进瓜地旁的苞米地了。苞米已经蹿红缨了,苞米地变成了青纱帐。筐儿解开裤带蹲下撒尿,就在她站起来,准备提裤子时,一个男人从后边死死地抱住她。男人很有劲,任她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那个男人是看瓜的抓猪匠。

    疯狂之后,抓猪匠蔫了下来,继而是惊恐万状。他抱着筐儿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筐儿说,当时,我真的想去告他。可是,我又觉得他太可怜了。我爹已经把他送过一次看守所了,回来后,他精神恍惚了半年。如果再送他进去,他非死在里面不可。后来我想,就算了吧,反正也没人知道,就当啥事都没发生吧。我站起来,拼命地扇他的嘴巴,他却一点也不躲闪,直到把我的手扇木了,我才停下了,整理好衣裳,挎着筐回家了。你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一个劲地埋怨我回来晚了,后来又夸我,说我摘的瓜个个都甜。我勉强地陪着她笑。

    没想到的是,筐儿怀孕了。更没想到的是,我妈和他爹商量,把筐儿嫁给了抓猪匠。

    筐儿说,老天是不是有眼睛,我们做的事是不是老天都看着呢?

    最让筐儿想不到的是,抓猪匠会对她那么好。为了她肚里的孩子,他们同床共枕了那么长时间,抓猪匠没有碰过她一下,直到孩子生下来,筐儿的身体完全恢复了以后。要知道,那时候的抓猪匠血气方刚,那方面的欲望很强啊。

    筐儿不再多想,筐儿满足了,抓猪匠也满足了。抓猪匠对筐儿说,要不是碰到你,别说娶妻生子,我的命早都没了。

    筐儿的目光穿过头上的树叶,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就像望着那些随时光而渐渐淡去的往事。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说,我终于把这件事说出来了,我的心里轻松了……

    我说,姐,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筐儿笑了,说,没啥可保密的,我不怕别人知道。

    天暗下来,筐儿的脸越发显得白净,端庄,像天边刚刚升起的月亮。

    回城的前一天,我一个人来到村边的桦树溪。从前的那片郁郁葱葱的蒲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稻田。我站在桥上,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读到的两句诗:

    木桥变成了水泥桥

    河里的水却越来越少……

    但无论如何,童年的那条桦树溪都会永远流淌在我的心中,随着时光的推进,会更加汩汩滔滔,越流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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