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罗茜当晚要去“男孩之夜”,为了将她的怀疑降至最低,我还给戴夫打了电话,邀请他一起过去。吉恩则要和英奇一起吃晚餐。
“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忙,”戴夫说,“那些文件摞起来得有这么高。”
显然,不管戴夫用了怎样的手势,我都无法通过电话线看到那摞文件到底有多高,但我还是提出了一个很强势的建议。
“我建议你做些和孩子有关的事情,”我说,“索尼娅认为你对孩子的事实在没什么兴趣。她觉得你太在意工作了,所以才会对孩子漠不关心。而你现在的行为恰好印证了她的想法。”
“她这么跟你说的?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
“唐,你每天做的事情的确不少,但遗忘绝对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
“我们一块儿喝过咖啡。”
“她从没跟我说过。”
“你可能压根就没问,或者你的工作太忙了。我会在晚上6点47分,在42街A线上城方向的站台上等你,咱们一块儿过去。我估计到会场还要走上13分钟。”
“我知道了。”
会场隔壁就是一座教堂。现场除去戴夫和我,还有另外14个男人,包括一名召集人。这人大约55岁,体重指数约为28,外形很是独特,光秃的前额配上一头秀发,再加上一脸胡子。晚上的天气有些热,他穿着一件T恤衫,看起来像是为了展示他花了重金的文身图案。
他自我介绍名为杰克,曾经是某个摩托俱乐部的成员,坐过牢,对女人动过粗。他滔滔不绝说了很久,但漏掉了不少重点,我猜他还是想表现得谦虚点吧。所以当他问是否还有疑问时,我立刻举起了手。
“您是从哪里取得专业资格的?”
他放声大笑起来:“社会大学,死磕学院。”
我希望能对这个科目有更多了解,但又不想过多地占用提问时间,遗憾的是,并没有人再提出什么问题了。接着便是每个人的自我介绍时间,但大家都只是说了名字。有些人口齿含糊不清,杰克得问上几遍才能把他和名单上的人对起来。到了戴夫的时候,杰克摇了摇头。
“你不在名单上,但别担心,他们总是出岔子。请再把你的名字拼一遍,慢点拼。”
戴夫提供了信息。
“贝希勒。南斯拉夫人?”
“应该是塞尔维亚-克罗地亚那边的,我猜。不过也是祖上好多代以前了。”
“项目里来过不少塞族人,这可能是基因问题吧。但我可不想让大家留下这种死板的印象。这里还有塞尔维亚人吗?”
没人举手。
“你老婆怀孕了?”
“是的。”
“谁让你来的?”
戴夫指了指我。
杰克看了看我:“你是他朋友?”
“没错。”
“你把他带来是觉得这会对他有帮助?”
“没错。”
“干得好,唐。如果我们都能像唐一样帮助自己的好兄弟,就不会有那么多母亲被送到急诊室,就不会有那么多孩子惨死在男人手中,也不会有那么多男人会因为自己的过错而羞愧终生。”
戴夫一脸错愕,似乎比那个惨死的孩子还要惊恐。
“现在,”杰克继续道,“我们都知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来到这里,戴夫也不例外。你们可能都对他人做了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我希望你们能讲出来,你们都做了什么,现在有什么感受。谁愿意第一个讲讲?”
屋子里一片沉寂。杰克转向戴夫:“戴夫,你看起来——”
我打断了他,我得把戴夫救下来,不能让别人发现他是个毫无暴力倾向的冒牌货。
“我愿意第一个讲。”
“好的,唐。告诉我们你做了什么。”
“讲哪一次?”
“看来有不少次。”
少才是正确的说法。我成年后,只发生过三次暴力事件,而发生的频次在近期确实有所激增。
“没错。过去的一个月中发生了两次。都是因为怀孕导致的。”
“这可不太好,唐。或许现在拿出来讲还差点火候,或者你退一步,想一想有没有哪一次是在你有时间思考的情况下发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然,你是在说分析近期发生的事件可能仍会被一时的情绪蒙蔽,还缺乏分析的广度。”
“是的,没错,想一想有没有更早的时候发生的事件。”
“有一次在餐厅,他们批评了我的着装。一开始只是争执,后来情势升级,有两个安保人员想要抓住我。我只是用了最小的力气,却把他们都制伏了。”
班上的一个男学员打断我:“你自己干翻了两个保镖?”
“你是个澳大利亚人,对吧?”另一个学员问,“你干翻了两个澳大利亚保镖?”
“你说得没错,你也没错。但我是在自卫。”
“两个家伙对他的衣服大放厥词,接着就是梆,梆,梆,梆。”那个学员模仿了一连串打拳的动作,嘴里念叨着梆梆梆。
“没有梆梆梆的声音。我只是轻轻挥了几拳,用了简单的控制技法。”
“柔道?”
“合气道。我也精通空手道,但在这种情况下用合气道会更安全。我对我的邻居用的也是合气道,他把我的衣服弄坏了——”
“千万别弄坏了这家伙的衣服。”学员们都笑了起来。
“——还有警察——”
“你把警察也放倒了?不是在这儿吧?在纽约?他的搭档呢?”
杰克打断我:“我猜唐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不管谁打赢了,你结果还是被抓起来了,对吧?”
“没错。”
“接下来呢?”
“完全就是场灾难。我可能面临着刑事起诉,驱逐出境,限制探访我自己的孩子,限制参与有儿童在场的项目,被迫参加……还得欺骗我的妻子,这种压力简直要压垮我,造成的后果也无法预料。”
“你对你的行为感到羞耻,根本不敢告诉你的妻子自己做了什么,对吧?你又闯祸了。”
我点点头。尽管我不告诉罗茜的初衷是想让她避免产生任何压力,但杰克的洞察也很有道理。
杰克对全体说:“现在听上去就没那么聪明了,对吧?我们都会感到愤怒,都会一团糟。为什么?是什么让我们感到愤怒?”
再一次,没人举起手。我对杰克充满同情,这就好像新学期的第一堂课,面对着一帮新学生一样。作为一名教师,我感到自己有责任帮助杰克渡过这一难关。
“想要理解愤怒,”我说,“就必须理解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这种攻击性是具有价值的。”我又接着讲了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但杰克很快就打断了我,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讲解这种进化的结果,即人类将愤怒内化成一种情绪。
“这些就够了,大教授。”使用正式职称来称呼某人的做法是一种褒奖。我敢肯定,现在我一定已经成了班里顶尖的学生,根本没有人能挑战我的地位,“我们现在休息一下,休息之后,我希望听到更多人的分享。唐,你已经得到小红花了,请赶快闭嘴吧。”
每个人都笑了起来,我再次成了班级小丑。
大部分学生都走到外面去了,他们对于休息的要求显然迫在眉睫。包括杰克在内,有好几个人都尼古丁成瘾。我站在院子里,和戴夫一起喝速溶咖啡。
有一个学生向我们走过来。他大约23岁,体重指数约为27,一身肌肉,没有多少赘肉。他把烟蒂丢到地上,用靴子踩灭。
“不给我们露两手?”他说。
“我们很快就要进去了,”我说,“体力练习会让我们发热,很不舒服,也会影响到其他人。”
他比画了几下拳击练习中的空拳招式:“来呀,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别光说不练。”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要挑战我的武术技法,即便没有杰克的提醒,我也知道在这样一个光线暗淡、没有防护措施的地方,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过招是非常不明智的举动。幸好,我还有一个标准化的解决方案可以套用。我后退了几步,留出一些空间,脱掉鞋子和衬衣,把流汗的影响最小化。接着我摆出空手道中的形——这是我为了空手道三段考试准备的。这一过程需要4分19秒。学员们都凑了上来,围成一个圈,纷纷鼓掌叫好。
杰克上前,走到我的旁边,对着人群说道:“这招式很漂亮,但没有人是无坚不摧的。”他没有给我任何提示,便从身后勒住了我的脖子,力道很足。这一招他应该成功用过很多次了,但我怀疑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一招用在一个合气道四段选手身上。
最安全的防御办法便是提前预警,出于本能反应,我别住他的手,让他不能完全勒住我。在这一过程中,我完全有机会把他扳倒在地,让他动弹不得,但我还是决定,让杰克完成这一扼颈的动作。因为我知道,他是在试图表明一种观点,而我的行为很可能削弱他的影响力。我希望杰克可以稍微困住我一会儿,展示出这一技巧的有效性,便放了我。
在他放掉我之前,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真是够了。快放开他。马上。”这声音格外古怪,竟然是戴夫,他又在模仿马龙·白兰度和伍迪·艾伦的合体了。杰克放开我,看着戴夫,点了点头。
戴夫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们回到教室,按照杰克的指示,我“闭紧了嘴”。几乎没有人发出任何声响了。杰克有关自我控制的建议主要可总结为两条原则,他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1.别喝醉(也别乱用麻黄碱)。
2.走远点。
这对于我和警方的往来毫无帮助,但显然对于我情绪崩溃的问题很有指导意义。实际上,就最近一次的情况来看,我直接“跑远”了,而非“走远”。如果当时的情况让我无法走开怎么办?如果船沉了,我被困在救生艇上或是太空站怎么办?我需要杰克的建议,但他又不让我出声。
我小声对戴夫说:“请帮我问问如果当时不能走开要怎么办。”
“不。”
“这是对你自信心的延展练习。”我说。戴夫已经不再发抖了。
他举起手:“如果当时无法走开要怎么办?”
“你为什么会无法走开呢?”杰克问道。
戴夫不吱声了。我刚要提供帮助,他却接着说道:“也许我正在照顾孩子,可是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不能就这么走开,他需要人照顾。”
“戴夫,如果你能够走开,就请赶快走开。离开孩子一段时间是最好的选择。但你首先需要赶快冷静下来,请这么做。深呼吸,尽量想象一个令你放松的场景,跟自己对话,说一些让你感到冷静的词或者句子,一遍一遍反复说。”
杰克让我们每个人都找出一个让自己冷静的词,反复练习了几次。戴夫一开始直接选了冷静这个词,冷静,冷静。这个词对我来说仿佛也有着奇妙的作用:它在不断提醒我有人想让我闭上嘴。我人格中的另一面开始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词,这个词听起来跟拉马努金很像,就是那个著名的印度数学家,它激发了我的联想。哈代-拉马努金数是可以通过两种不同方式表述的两个立方数之和的最小自然数。杰克从我身边走过,我还在用同样的声调反复重复着这个数字,和旁边的人一样。这一技巧似乎确实很有效果,我感到无比放松。我赶快用脑子记下这一方法,以备后用。
课程终了,杰克让我留下来:“有件事情我想知道,你刚才能挣脱我的控制,对吧?”
“是的。”
“做来看看。”
他再次使出了扼颈的招式,我象征性地用了三招便破解了他的束缚。同时,我还展示了如何提前破解这一招式,让自己不被困住。还有一招改良的动作,可以保证自身安全。
“谢谢你了,能学到这些真不错,”他说,“我不应该出招的,尤其在这儿。这可不是个好的示范。不应该通过暴力解决问题。”
“什么问题?”
“算了吧,没问题。你之前打过女人或者孩子吗?”
“没有。”
“我就知道。你羞辱了一个警察,他们就把你丢到这儿来了。又他妈浪费老子的时间。你主动跟人动过手吗?”
“只有一次在学校里。我曾经有过三次需要外部对抗的经历,没有一次需要我主动出击。但有一次例外,那是跟我岳父,在健身房里,我们都穿戴好了防护装备。”
“你岳父?天哪。谁赢了?”
“那天没有裁判,也没有记分员,不过他鼻子断了。”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永远不会打女人,也不会打孩子。永远不会。”
戴夫在一旁听着:“你最好别让他看着你的眼睛。”
“赶快啊。”杰克说道。
我直直地盯着杰克的眼睛,重复着那句誓言。
“上帝啊,”杰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笑起来,“在这个班里,我要是提前放谁走了,这家伙又犯了事,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但我觉得放你走没问题,这对咱们俩都好。”
“我不用再回来了吗?”
“我不允许你再回来。我会告诉你的社工,你毕业了。”
他接着又对戴夫说道:“我也没办法要求你再回来,但你最好想清楚,你的一些想法十分危险。”
各自回家之前,我和戴夫又去了一家酒吧。如果从“男孩之夜”回来,身上却没有一丝酒气,这是要引起怀疑的。戴夫也没有把好爸爸项目的事告诉索尼娅。
“没必要告诉索尼娅。”我说。
“她不知道最好,完全是男人的事。”
索尼娅对这个项目再清楚不过,但她不能告诉戴夫,否则她冒充罗茜的事就要露馅了。
我到家的时候,罗茜已经躺在床上,但还没有睡着。“晚上过得怎么样?”她问。
部分由于操场事件引发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我也学到了新的知识。戴夫在面对冲突时的自信心有所提升,尽管他仍然需要吃掉两个汉堡才能抚慰由此造成的伤痛。
我想把这一切都告诉罗茜,但这一切都跟操场事件和莉迪娅脱不了干系。这些问题导致的压力值现在已显著降低,但眼下更令我担心的是,如果我把这一切和盘托出,罗茜就会知道莉迪娅在怀疑我是否有能力担任父亲的角色,这无疑会加剧罗茜的忧虑。
“非常好,”我说,“没什么需要汇报。”
“我也是。”她说。
展示武术技巧让我想起了卡尔,还有他想要对我发动的突袭。每一次我到吉恩和克劳迪娅家做客,卡尔都要试图突袭我,但无一例外,他最终都会被我控制得动弹不得,家中的装饰性物品也极少受到损坏。如今,卡尔突袭的本事恐怕要用到他父亲身上了。
“你跟卡尔谈过了吗?”第二天晚上,我问吉恩。
吉恩买了些波特酒,比起鸡尾酒预调酒,这酒有三大优势:
1.现货。除了乔治的啤酒,我们差不多把其他的酒都喝完了。
2.美味。有一些预调酒喝起来味道一般。
3.度数低。我认为烈酒摄入是导致我最近早起头痛的元凶。
“卡尔不肯跟我说话。相信我,我试过了。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我对他妈妈不忠的事实。”
“总会有办法的。”
“也许时间能解决一切。但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
“此言差矣。罗茜想让你搬走,所以我才会要求你搬走。而你最好的去处就是回到克劳迪娅身边,但在卡尔的问题解决之前,你又不能回去。”
“请代我向罗茜道歉。我还在找地方搬出去。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改善和卡尔的关系,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无能为力。”
“我们是科学家,”我提醒他,“我们不应该被困难打败。只要我们努力想,自然就能找到解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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