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之一生命的炼狱
1986年夏天,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篇几百字的短文,寄给了偶然从书亭买到的一本杂志——《海燕中短篇小说》。没想到,数月后他的名字竟出现在了该刊1987年1月号上,文末还特别注明“作者系某高中一年级学生”。记得收到样刊的那天天气很冷,是元月下旬的某个日子,寒风带着哨音擦过枝头,他捧着崭新的刊物,嗅着幽微的墨香,双手一个劲地瑟瑟发抖。他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就这样,他很自然又很轻易地走进了小小说这座生命的炼狱。二十余年弹指一挥间,昔日的少年现已年届不惑,搦管独坐的姿势落寞了身边的灯红酒绿、喧嚣浮华,寻梦不已,痴心难改,仍在炼狱中等待涅槃时的一刻壮丽。
我常想,人生于世,凡事皆在缘。与小小说结缘,对我来说,似乎是命定的。我喜欢言简意深的表达方式,喜欢浓缩于多维世界某个坐标点上的哲思与启迪,喜欢在最短时间内获得心灵的全部信息……这样,小小说这一文体由最初的不期而遇也就成为了当然的选择。
但这条路我走得并不平坦。处女作发表后,我几乎陷入痴迷,见到什么就写什么,听到什么就写什么,热情很高,思考较少,写出的东西自然浅薄轻飘,没有分量。文学青年是否都经历过这个狂热的阶段?我不知道。
任何的寻梦和追求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为文学支付青春心甘情愿,故而无悔。在这个喧嚣躁动的时代,能有一种寄托和矢志不渝的精神追求我甚至感到庆幸,否则我的生命将泯灭于一片苍白。随着阅历、修养、思想的丰富与深化,炼狱中的追寻也由不自觉走向自觉。这种追寻是痛苦的,有时甚至是一种折磨,因为,在这里,要锻打生命,涤洁灵魂,擦亮智慧,提升思想。你要做的,是对灵魂的审视,是对生命的诘问,是对记忆的打捞,是对情绪的捕捉。你必须竭力向哲人的心态靠拢,向诗人的心灵贴近。你不能不重塑自我,再造世界,接受艺术的一个又一个挑战。而涅槃的时刻是多么漫长,寂寞被烟头点燃,黑夜被目光丈量,灵魂的战栗与歌吟在生命的流逝中无休无止地延续·
有人说,小小说是一种时效性强、反应敏捷的“快餐文化”。我不敢苟同,起码那样的小小说不是真正的艺术品,是“新闻文学”。写得越久,越知小小说创作之难,难在凝重,难在深刻,难在出新。必须得把发烫的生活进行沉淀和过滤,找准一个核,再赋予其一定的艺术品位(这起码应作为一种追求)。因此,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只有跋涉,只有把寂寞当酒,饮出自己的心境,不计一时之短长,慢慢地走下去,用真实的汗水和精神的花园装点自己的人生。
之二“钻孔”艺术
创作思悟的过程大抵就是培养作家艺术感觉的过程。作家是带着感觉进行创作的,创作的终结是是否体现了这种感觉。一个作家进入成熟的标志应该是把握住了良好的艺术感觉,并将这一感觉完美地传达给读者。
这种感觉的实质是对生活的心灵体察和理性思考,以及由此活跃起来的艺术思维,最终形成一种渗透了情感与灵性的、仅可感知而无法触摸的氛围。
小说操作的过程实际上只是调度了种种文学手段,如语言、结构、修辞等的技术性劳动,其所凭依的是长期的文学素养。创作的意义和价值是在具体的操作之前,这便是激发和培育艺术感觉的过程。
我把小小说的艺术比作“钻孔”艺术。对于我来说,“钻孔”艺术几乎可以涵盖我的整个艺术感觉。也即长、中、短篇小说就像用挖掘机大面积地采掘生活土壤,而小小说只能是一杆钻机,向生活的沃土做小面积的纵深开采,让人从一径小孔洞悉丰富的生活层面和生活实质——这就是作品的内涵。
因此,我的小小说很少做横向的铺陈与展开,而是纵向地将一种理性思考或人物命运表现出来,并尽可能地赋予其人文和文化的关怀。
各种辅助的艺术手段是使“钻孔”的理性思考能否上升到艺术审美的前提。在具体的小说操作中我比较注重语言,语言决定了作品的叙述基调,是情感(情绪)流动的直接体现,犹如河流是浅唱还是低吟,是澎湃汹涌还是波澜不惊。有时我甚至近乎偏执地认为,语言可以淹没故事,而故事绝不可以淹没语言。
“钻孔”艺术我以为还要与生活保持一段距离,这可能与当下流行的主张不尽相同。小小说不是快餐文化,那是对小小说品质的误解与贬损。小小说同样要具备深度,因而它与生活不可能是等距离的,充其量只能是近距离而已,也就是说,当作家在对生活作纵深的思考和评判的时候,不能与生活处于同一个地平线,这个距离是透视生活的高度。
总之,“钻孔”艺术的三个标志性如下——
一、作家对生活的感觉层次是:模糊——清晰——模糊。
二、作家用语言传达出的感觉是:模糊。
三、作家“钻孔”的深度取决于:作家的眼光有多深,骨头有多硬,心灵有多高,生命有多自由……
之三雅俗人生
有一天,不经意地翻开相册,忽地就有了一种阅读自己的感觉。四十年的履痕,为我的人生做了一个较为准确的注脚——
雅俗人生。
我的照片告诉我:胡炎,你是一个多面性的复合体(其实谁不是多面性的呢?只不过有的人某个侧面太突出而冲淡或淹没了其他侧面罢了)。看到自己在某些场合正襟危坐,很难想到与好友神吹海侃时的得意忘形纵情无羁,甚至还有恶作剧般的鬼脸;看着自己坐在树枝上的天真朗澈闲逸散淡,很难想象独立岩崖望苍茫大地时的孤独与超然;看着自己在筵席上与领导同事觥筹交错相互恭维,很难想象青灯长夜搦管沉思、一任素笺之上赤裸的灵魂歌哭俯仰、欷歔浩叹……
这不是挺好吗?活在纷繁人世,当从众如流则从众如流,当特立独行则特立独行,当矜持则不轻浮,当庄重则不谑谐,当世故则不天真,当真诚则不虚华,当放浪则不内敛,当淡泊则不功利……
大雅大俗,方为真人生也。
置身七色红尘,我时时告诫自己:我骨子里爱的是文学,但首先我是个人。我是生活中人,而非剥离于俗世的精神孤旅者。我以一个俗人的姿态融入人海,如此,我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而以常人的心态处世,也才能获得较为真切的生活体验。只有夜阑人静,在橘色的台灯下铺开稿纸时,我的灵魂才脱离现实的躯壳,以解剖者和自省者的面孔超拔于俗嚣之外。那是文学的灵魂,精神的灵魂,纯粹的灵魂。
数年之前,与文友聊天时,我就曾表达过自己的观点:人世地生活,出世地写作,俗中求雅,是一种智慧;而雅中求俗,则是一种境界。作为致力文学的人,我们可以把文学神圣化,但决不可以把自己神圣化。否则,便是现实生存与心灵栖居的本质错位,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对文学的误解。
小小说是平民艺术,讲述的是老百姓的雅俗人生。如此看来,雅俗人生既是为人之道,也是为文之道。我渴望多写出一些底蕴丰厚、雅俗共赏的作品。
之四抽烟与写作
我算得上是一个烟鬼。
早几年,一天至少三包香烟,往往一支烟将要抽完,便忙抽出一支续上,点一次火能熬大半天。可后来气管老跟自己闹别扭,为了“革命的本钱”,想戒,可哪里戒得掉?瓜子嗑了口香糖嚼了,戒烟灵也用过了,结果仍是梁山军师——无用(吴用)。没办法,只好控制一下,一日两包、一包半、一包,就这么妥协着过来了。
我的一个老同事和我是忘年交,都喜欢写点东西,用印刷出来的方块字树树酸秀才的尊严,用微薄的稿费弥补一下穷文人的营养不足。就此而言,也算是志同道合吧。但我们的默契更主要的原因却是抽烟——两个烟鬼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了。
有一次,我们就烟的话题侃了起来。当然是边抽边侃,云山雾罩,兴致盎然。
我说:谈谈体会,抽烟最好的地方在哪儿?
同事说:提神。悠悠地吐了口烟,又补充道,困的时候,抽一口,嘿,那滋味……赛过神仙呢!
我想,小小说何尝不是如此呢?下笔之前,首先得“有神”,这样,作品写出后才不平淡,才不苍白。而这“神”,也许就是隐藏于故事背后的一种力量,它是潜在的,却又是可以感觉的。当读者的情感和智慧把它点燃时,它也就迸发出了强烈的光热,让读者在思想的张力和艺术的享受里陶然自醉,流连忘返。
我又问:你觉得什么样的烟最好抽?
同事说:对我都是一个味。
我良久未答。
我喜欢经常换不同牌子的烟抽,每种烟都有其独特的味道,哪怕差别细微,我也品得出来。有的烟平和,有的烟焦辣,有的烟带香味,有的烟薄荷气息沁人心脾……而小小说呢?如果成百上千篇都是一种路数一个味道,再精致也能让人读腻歪了。我个人一直以为,作家固守一种风格未见得是个好事,多一些尝试多几套笔墨有何不可呢?就像抽烟,“朝秦暮楚”些倒还能吊起读者的胃口,如果总是“从一而终”,只怕你不跟小小说“离婚”读者也得跟你“离婚”。要知道,读者既没得胃穿孔也未得胃下垂,食欲强着呢。
我再问:若是突然没烟抽了而周围又弄不到,能忍住吗?
同事笑笑:明知故问。
我也笑。确有几次,我俩把烟抽光了,却又一时搞不到烟,都急成了副六神无主抓耳挠腮简直活不下去的样子。后来,我们把扔掉的“烟屁股”重新拣起“再利用”,掏出烟丝随便拿张纸卷巴卷巴,抽得“嘶嘶”响,聊以解燃眉之急。我想,写小小说就得有这种一日不写坐卧不宁三日不写痛不欲生的“瘾”,把生命糅进小小说里当烟抽,唯此,小小说的“香烟”才有望缭绕不绝,长盛不衰。
之五小小说与广场演出
某晚,闲步广场,适逢一办事处举行文艺会演。演出条件十分简陋,没有舞美设计,没有灯光切换,没有帷幕、二幕……直至天幕,当然更没有旋转、升降的舞台。然而就是这样的露天广场演出,却吸引了成百上千观众前来观赏,其中有干部、工人、商人、学生、无业人员和外来打工者,人头攒动,兴致盎然,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其盛况着实让人激动。
这便有了个疑问:简简单单的演出,很生活化的节目,且演员多为业余,虽偶有“名角”助兴,其名气亦不过省内而已。但它何以有如此之大的亲和力,以致如蚁之众趋之若鹜、久站不疲、乐而忘返呢?
于是,就想到了平民化。
于是,就想到了小小说。
小小说是大众文化、平民艺术。小小说的突出特点是最大限度地贴近百姓生活、百姓情感,讲百姓故事,道百姓心声。小小说没有那么多人为的镶金缀玉流光溢彩,却质朴动人,若家酿的高粱酒,原汁原味,醇厚绵长;小小说从不故作姿态刻意炫技,却亲切平易,深得人心,如一穗水煮包谷,既可果腹,又让人唇齿留香;小小说惜墨如金,拒绝冗长,言之有物,又适时留白,恰似人饭后一盹,三五分钟,困意全消,然又有朦胧一梦,回忆不起,其妙难言也;小小说的作者数以万计,却大多业余,专业者寥寥,白日上班挣得衣食,晚来伏案神游八方。因创作者自身的平民化,方决定了小小说的平民化。那稿纸上的一行行字,正是平民的足迹,百姓的心语,是触手可及的生活,是坚实纯粹的质地。如此,小小说才为百万读者青睐,故事如在身边,思之又可获益。区区千字章,满目人间情!
古人言戏,曰:“兴于民间,毁于殿堂。”此话虽有失偏颇,却道出了我们民族艺术的生存哲理,那便是:真正的艺术必服务于大众,并为大众所喜闻乐见。而小小说,正是应运而生的民间艺术之花。当今文学,虽有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别,却在文化底蕴上并无本质的分野,均以提高民族文化素质、陶冶人的情操、充实精神生活为己任。而无普及谈何提高?此任重矣,小小说横空出世,勇担此任,其受众不知要比那些象牙塔中的阳春白雪故作高深高出多少倍!借此一点,小小说谁敢小觑?小小说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谁敢不屑?
真正的艺术,是扎根于人民群众心中的。古今一理。谁违背了特定时代背景下人们的审美心理和精神需求,谁就要受到惩罚。久居庙堂之高的所谓“沙龙”、“贵族”化倾向的那些孤芳自赏之作,终于门庭冷落。百姓也有人格,也有意志,他们不接受强暴式的文学,更不齿于端文学架子之流——当然,真正的精英文化和文化精英除外。
由是我想,广场文化是剧场文化的广泛外廷,而小小说则是文学领域的横向延伸。由广场文化或可步入剧场文化,由小小说则或可进入文学的核心。就此而言,小小说岂非文学的希望工程?
小小说——文学的广场演出。
之六早餐变奏曲
早餐吃什么呢?对于我这样一个散漫的、而又对“吃”充满了兴致的懒人,早餐是回避不了的。事实上,早餐是一日三餐的序曲,它几乎可以决定一天的食欲,就此而言,我把早餐看得更重。
早餐的量是有限的,作为一个河南人,常见的早餐是豆浆、油条之类,随便扒拉扒拉把肚子哄饱,那叫果腹,不叫“吃”,吃是讲口感、讲花样的,吃得舒服,不光是享受,更来精神。
对吃怀有热情的人,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有艺术细胞的人,因为在“吃”的生理活动中掺杂了极其丰富的感性的和审美的因素,包括色彩感、形状感(或日立体感)、刚柔感、质感、味觉、绵长感等及其衍生出的联想,最终上升为美感。这一点是有佐证的,比如东坡先生就比较讲究那道“东坡肉”,松龄翁写狐怪故事时离不了一盘鸡丝拌豆芽……
所以写小小说的弟兄们最好在“吃”上不能马虎——当然,这是戏言。
因为写了多年的小说,读了多年的小说,我常把小说和吃联系起来。我觉得,一日之中,早餐是小宴,午餐是大宴,晚餐是盛宴,因为早餐时间最紧张,中午较宽松,晚上最充裕。然而对于讲究吃者,皆以宴待,并不鄙薄了谁。无论简约精致,还是丰盛浩繁,都要讲究个朵颐之快。因此,就有了三个比喻:早餐——小小说;午餐——中、短篇小说;晚餐——长篇小说。
今儿个单说早餐。我说过,我这人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看见假装没看见,偏偏老婆每天又忙得跟打仗似的,在家吃不了几顿饭。早餐必在外吃,也就那几个品种,换着花样吃呗,自个操点心,在细微处下下工夫,没准就能吃出点感觉——小小说,其实也就要那么点感觉:开胃、提神、激发联想、勾起食欲——咂吧咂吧嘴,有味。
一、绿豆汤清火、胡辣汤开胃、江米甜酒润喉、八宝粥滋润、豆腐脑养人。肝盛清火,胃寒温补;放糖多少,全凭口味;紧喝慢啜,性情使然。明知上火还喝胡辣汤,不啻火上浇油,那是傻瓜。凡事求个中和,写小说的,若文风朴拙憨实,就得暗中有制胜一笔,所谓平中见奇;若文风机智俊逸,就得在细节、环境上老实点,让你的飘逸有根可依;汤里放糖,是渲染,是情绪,是散淡或浓烈的调子;紧喝慢啜,那叫节奏,时间紧三两口吞下,时间允许不妨疾徐有致、张弛有度,出点小汗,打个小嗝,舒坦。或者喝几勺汤,嚼根油条、吃块煎饼、咬口包子,稀的稠的搅和着来,匀实。写小小说也得这么搅和着,不能太水,也不能太干巴了,一点闲笔没有,把人噎着。
二、来点小菜、要瓣大蒜,出味。要那么一碟小菜,味蕾就兴奋了。辣椒提神、榨菜爽口、萝卜丝清腻、豆腐乳醇厚。爱吃大蒜的舌尖一麻,油条更添几分香。还是那些食物,平添了不少滋味,这就叫作料。做小说,就是要在人物、情节、语言上下料,下得凝重,下得端庄,下得清新,下得悠长,下得麻辣过瘾,下得诙谐开心。同样一个故事,让不同的人讲,会讲出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效果,为啥?料不一样。料是嗜好,料是个性,料是火候。火候过了也不行,就像大蒜吃多了熏人。我一个哥们,幽默机智,妙语连珠,朋友们聚在一起能把你逗得前仰后合、笑口常开,可一写小说,就觉得太油,好好的人物、好好的情绪,硬是走了调。过犹不及,就是这个理。
三、能吃一斤吃半斤,能喝两碗喝一碗,留点想头。油条吃多了腻,午饭时没胃口,塞得慌;汤喝多了胀,肚子坠着,不利索。吃了还想吃,那叫食欲;吃了这顿不想下顿,那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凡事都讲节制,写小说更是这样,不能填得太饱,楔得太实,丁点空间不留。一条河往东流着,前面突然发了条岔,往哪儿流,你别说,给读者;一个池子里有多少鱼,你别数,给读者;一座山都有啥景,你写一带烟岚、三两桃红、几声鸣啭足矣,把读者勾起来,自己上山看……
好了,就侃到这儿,又到早餐时候了。今天早餐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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