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6短篇小说卷-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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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舒清

    鸡肠子河那天黄昏时发生了一件大事。鸡肠子河不是一条河,而是一个村的名字。这个村子离县城很远,如果说县城是一头牛,鸡肠子河就是这牛尾巴上的一根细毛,这毛于牛而言,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可以这么想想,如果有一天,鸡肠子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或许半个月,或许一个月,或许更久,外部都有可能不知道它消失了。

    从鸡肠子河去一趟县城无疑是一件大事,需要老婆准备行路的干粮,需要老婆执住衣襟又叮咛又嘱咐,一走,留在家里的人就对这出门人又担心又指望,傍暮时就立在门外,女人牵着娃娃望着群山之间那条白头发似的小路,心里茫然而空寂。不知这上县城的人究竟是去了哪里,觉得他离开实在是很久了,觉得他似乎是消失了,永远地不回来了。

    但上县城的人还是回来了。

    他回来时往往就带了夜色。他俨然一副去了大地方的样子,威风凛凛地坐在炕上的饭桌后,把灯芯弄得比平日高一些,屋里就有些异常的亮,他就在这亮里以洪亮之声说着在城里的见闻,虽只一日,他却似阅历了很久很多,三天两天也可以说个不休。“人多得没个数数啊”“车多得没个数数啊”“楼高得没个数数啊”,就这样说。总之这一上县城,他似乎就与家里人不一样了,优越于家里人了,晚夕莫名其妙与老婆有了一次激动,附在老婆的耳朵上说城里的女人没皮脸啊,衣裳穿得蜇人的眼睛。

    不说吧。

    总之这就是鸡肠子河。

    走离鸡肠子河一百步,回了头再看,鸡肠子河就颇似一个马圈的废墟,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偶尔是一声狗叫,偶尔是一声鸡叫,都那么的短促。在这里,你的耳朵似乎被封闭了,这一声鸡叫狗叫好不容易将这封闭刚刚启开一条缝儿,又倏忽关上了,使你觉得如得了一次幻听。走离鸡肠子河一百步,回头看,就觉得鸡肠子河像烈日下的瘦狗一样贴在地上,没一点指望与梦想地睡着了,你觉得眼前的这个村子奄奄一息。

    就这么个鸡肠子河。

    有什么说头呢?

    实在是没什么说头。

    但就在那天黄昏,鸡肠子河发生了一件事情。鸡肠子河开了一次会。

    好多年没开会了鸡肠子河。

    没有村办公室一类。办公室在这里是极洋气的一个称谓。你要问一个村里人你们的村办公室在哪里,结果就只能是那个人用眼睛质疑地看着你,嘴唇一跳一跳说不出话。老实说你问国家主席是谁很多人不一定知道。村长是知道的,村长有时候要被招到乡上开会,因此是知道的。但他知道也仅仅只是他知道而已,他不会向村里人讲什么的。“日牛尻子的货,你看那日牛尻子的货!”他有时对村里的一些人这样不屑地骂。他只会骂骂村里人,而且骂得也不是很多,但其实村长心里的国家主席也是很抽象的一个念头,远没有乡长、秘书权大。

    这都是实际情况。

    着重还是说鸡肠子河的开会。

    会场设在麦场上,从学校抬了三张历尽沧桑的桌子,一摆,弄两个人在后面装模作样地一坐,会场就成了。今儿坐在桌子后面的是三个人,一个是在外面倒买卖挣了点钱的刘有财,一个是在外面倒买卖挣了点钱的李志生,还有一个就跑得远了,他跑到了新疆,因此肯定是挣了大钱,他因此就坐在中间,把一副颜色漆黑的镜子一会儿戴了,一会儿又弄掉,立在桌面上,远远看去,镜片似两眼难测的洞。他的名字叫李志龙。

    有一个小伙子拿着一面锣,拼了命地敲着:“开会咧开会咧,没来的赶紧往来里走来了的赶紧坐下,开会咧开会咧。”哐哐哐、哐哐哐,锣大概破了,敲出一种极刺耳的声音,听的人觉得耳朵里不停地生着野草。

    锣刚敲起的时节,就有人从巷子里探出头来,一脸的惊惧与好奇。“开会来开会来,赶紧过来抢个地方坐下,一阵阵就没处坐了。”敲锣的小伙子看到了那探着的头,用那敲锣的棍儿招一招,说。藏身在各个巷子里的人就出来,向前面走着,向后面瞅着,一步步就到了桌子前面。“坐下二爸,坐下。”刘有财向先来的人点点头,用手指指桌子前面的麦场,说。来的人就姿势僵硬地蹲下了。

    “开会么?”蹲着的人问。

    “开会开会。”刘有财说,头像秤砣一样点着。

    蹲着的人就半张着嘴,将头点一点,似乎悟了。

    人越来越多,一群纳凉的羊一样在桌子前面聚了,之间交流着一些什么,女人的纳鞋底的绳子拉得酣畅淋漓,如做着一个抒情的舞蹈。

    “开球啥会啊,总不再叫背老三篇吧。”

    “老三篇我还没忘光,他叫我背我也不怕。”

    “说是分救济粮呢。”

    “哄人。”

    这时候有人发现桌后面坐着的人里没有村长,于是就说村长哪搭走了呀。一个用手指摩挲着大脚趾的人说,村长尿走了,刚刚儿还在的。

    这自然是胡说,村长根本就没有来。但这样说说又有何妨。会还没有开,会场上已有许多人以知者的样子向聆听的人传达着什么了。这就使会场很像一个会场。离麦场不远就是深涧,两只乌鸦不知从哪里飞来,在山畔荒凉地叫着,一头栽入深涧里去了。

    暮色似乎在远处。

    锣声还是激越地敲着。也来了两条狗,像恋爱的人那样在麦垛的空隙里一个嗅着一个扬起的尾巴轻盈地追逐着。

    其实,今儿会议的主要内容不是分救济粮,今儿的主要任务是选村长。

    开会的念头是一瞬间产生的。

    这几天,上新疆十几年的李志龙回来了。村里,任何一个出走外地又归来的人都不免有些衣锦荣归的意思,都不免被视作村里的一个人物。

    李志龙回来时穿得体体面面,吃得白白胖胖,在村里一走,全然不像个鸡肠子河的人了,这便更使其像个人物。村里有个乡俗,出门在外的人一旦归来,家家户户都要请一请的。李志龙就准备了一袋袋葡萄干,一家一家地去转。

    很快就被刘有财请去了。

    人以群分。刘有财这几年倒弄羊皮,挣了点钱,自觉是个不凡的人,因此觉得与村里人比较,自己与李志龙更贴近些。果然两个人就谈得投机,后来又把同样有些自命不凡的李志生叫来,三个人觉得很是对脾气,话也就很多。

    “穷啊,说老实话咱们这里穷啊,到外面转转,再到咱们这搭,你一看,你心都酸了。”李志龙感慨地说,“你们大概不相信,我们那里都给咱们这搭弄救济粮,还有衣裳。去年我们那个乡就捐了一汽车粮,一汽车衣裳。我在街上转,见了,问往哪搭送,说是往咱们这搭,我一下子就难心了,人在外面跟在家里对家乡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我那一阵穿着件呢子大衣,我脱下来就撇到车上了。不知道现在谁穿着。”

    “鬼穿着呢。”李志生说,“听说是救济救济救济,咱们老百姓连个毛也见不上,救济谁来?”

    “都叫巴掌脸弄走了,那天拉了一‘手扶’衣裳,怕人瞅着,夜里拉了来,偏叫我瞅着了。第二天天没亮就拉走了,卖了,这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刘有财说,“我原想着跟他淘个气,又觉着划球不来,一庄子的事,我日的个啥能。再一个,说个实话,我姓刘的也不缺那几件衣裳,叫球卖去,命该着人家发财嘛。”

    李志生说:“你不要看巴掌脸蔫里吧唧的,存下的钱比你我多。”

    “那肯定嘛,人家靠的是谁,咱们靠的又是谁。”李有财说,“巴掌脸会装得很啊,那个人,能装呢,看家里,两间土房房,看身上,一身旧衣裳,背后把东西弄下着呢。”

    李志龙说:“谁是巴掌脸?”

    李志生说:“还有谁?还有几个巴掌脸?”

    刘有财就说出村长的名字,又说村长再弄得多,也是个巴掌脸:“他那脸恐怕还没有我的巴掌大。”说着,刘有财举起自己的手掌横着、侧着看一看说:“把那也是个脸!也是村长的个脸!”这样地看着、说着,刘有财就笑了。李志生和李志龙也笑了。

    可是李志龙马上就严肃了,说:“说真的,咱们这个村子弄这么个人当村长不大美劲,我不信村里人就没个想法。”

    “啥想法,村里人有啥想法,一个当人家的村长,一个当他们的老百姓,就这么个嘛。就是有时候一想人胀气得很,狗日的,救济来了悄悄地装了,连个屁也不大声放,一计划生育,他就出来了,活来了,一家子一家子地给条条,割妇人,说早早割了好,不然……老是说不然,不然,一不然,就像卡住了,后头再没个啥,他的不然说得好得很,他婆姨下了四个。”刘有财说,“我姓刘的要是村长,我就保一方平安,不要说村里的婆姨,村里的母羊他也割不上。”

    李志龙就笑一笑,说:“计划生育是普遍的,这事咱们得顺着来,没治。但巴掌脸这么贪心,村里人就不能顺着他,他在台台子上不好好站,咱们就把他弄下来。”李志龙之所以这样说,一是对巴掌脸的贪心的确有些不满,还有一个原因是属于私人的。这几日他渐渐对巴掌脸有些生气,按说,游子远归,你一村的父母官应该先来请请才是,结果几天过去,不见村长的个影子,而且还听到村长对人说,李志龙现在已不算鸡肠子河人了,他要是再到鸡肠子河安家,对不起,不成了,没他的地了。这自然是很可笑的,李志龙不会在这里安家了,他这一次回来,主要是给老人上坟。但巴掌脸的话却使他生气,因此总想着在自己离开之前对巴掌脸干点什么。“要是在我们那里,村长不好,就把他弄着撇咧。不要说一个虮子大的村长,就是县长,说撇也就撇咧。”李志龙说这些话时心里是很没有底儿的,其实在新疆李志龙也是一个很安分的人,这墨镜是半道上才买的,但回到故里,忽然地身份就有些异样,他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凌驾于什么之上的感觉。

    “你说把村长弄着撇了?”刘有财说。

    “说撇也就撇了,就看撇不撇。”

    “咋撇?”

    “选嘛,叫群众选嘛。群众还不是一窝蜂,有两个人撑个头,加上巴掌脸的影响也不好,叫群众一选,不选撇才怪。”

    刘有财有些兴奋了,将自己的两只手用手指交叉成一个大拳头,嘴上用着力,眼睛也有些亮,憧憬一般思索着什么,忽然说:“好,把这个巴掌脸选着撇了去。”

    “撇了去撇了去,不撇是个害。我走之前,就把他弄掉,不然(他也说不然),我走了,心里也不安宁。”李志龙说。

    李志生说:“是这么个话,明儿就选。也不是咱们这些人太坏,他太心黑了嘛,一车衣裳,咹,你卖上一半,给旁人分上一半,这么也中啊。都抓住卖了,选撇了去。”

    几个人都有些兴奋。灯头上结起一个灯花,随着火舌的大小,一会儿亮一亮,一会儿暗一暗,刘有财忽然说:“我把你个巴掌脸。”一弹,灯花儿就飞了,灯火突地上蹿了一截,屋里就亮了许多。

    这时候刘有财忽然有了疑问:“对,就算巴掌脸选着撇了,接下来咋办?没村长咋办?没村长也不是个事啊。”他说。

    李志龙说这不难,选撇一个,再选一个补充上。他这样说时,就有意味地看着李志生与刘有财,两个人便都有些慌乱与尴尬。

    “先把巴掌脸选掉,再的事再说。”李志生说。

    “那咋成,没村长咋得成?”刘有财红着脖子说,“咱们给人家选掉,再马上给人家补上才像个话。”

    李志龙说村长不能叫缺下,这里一选掉,那里就要补上。至于选谁嘛(那一刻李志龙颇有些受命封官的意思),他把嘴嘬着想了一想,房里很静,灯火很瘦,像一只眼睛那样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李志龙说,你二位也是村里的人物啊,我提个建议,叫乡亲们在你们两个里头选一个,有钱人在村里就是有威望的人,这一点我是清楚的。

    这两个都把头低着不说话了。

    应该说屋里的气氛很叫人不好意思。

    过了一会儿,李志生下了决心一样抬起头,说:“村里人要选,八成儿要选刘有财,他比我有本事,能拿住人。要说在我两个里头选,我就不骚搅了,说实话,我比巴掌脸强,但刘有财确实又比我强,那么就叫他当村长吧。”

    刘有财就不好意思地拿手搔搔头,对李志生说:“你听你这个人说的,其实我心里想,要是把巴掌脸弄掉,咱俩谁都一样。”

    后来三个人又商量了很久,才散。这一顿饭,从正午吃到繁星满天,几个人出了门,村子里已静得死了一般,一只狗空洞无依地叫着,使人莫名其妙想起一个破裂了的陶罐。送走了李志龙与李志生,刘有财突然有了一种难禁的激动,他大声地撒了一泡尿,同时向深邃的天上瞅着,星星那么多,似乎已知道了他的心思,祝贺地望着他。刘有财就对着星星挤了挤眼睛。

    锣声停了。李志生宣布开会。麦场上坐着的人,实际上心里是很混乱的,或者说是很茫然的,许多人的心里空空的,只是来这里混混,热闹热闹,来凉一凉,扯些闲话。也有一些人早得了李志生与刘有财在下面的谈话,已知今儿要发生个什么事了,一边矛盾着是不是向旁边的人卖派卖派所知道的,一边捏成拳头的手就有些蠢蠢欲动,恨不能一下子举起在空中才好。

    “村长咋不见啊?”还有些人说着巴掌脸。

    但李志生宣布开会了。

    “我们今儿把大家召到这搭来,大家可能觉着有些奇怪。我们高兴的是,大家都来了,很好,确实好,因为为的是大家的事,不是我们几个谁的事。咱们村里的事一向有些乱,没眉没眼,咱们叫人哄着骗着,还不知道。没个攒劲人撑着,村里就一直是这么个样子,好在这一次李志龙回来了,一听人家们过的那日子,咱们活下个啥人啊。想到大伙一向待我,待刘有财不错,确实不错,我两个就想逞个头,帮大家办点事。想不到大家都能来,我们真高兴,实话。”说着李志生就咽了咽口水,把两唇封闭在一起,整体地动一动,眼睛近视一般想了一会儿什么,又说:“要说我们今儿开这个会是发放救济粮,大家信不信呢?”

    黑压压的人群嗡嗡起来,看见低着的头颅一颗向一颗靠去,显然是在议论着了。

    “我们相信,给我们发吧,把人的肠子都饿干了。”一个人长颈鹿那样举起头来,一只手乞讨似的向前伸着,声音干干地说。

    “有了就发吧,你一发我们就相信了。”又有谁将头颅藏起来说。

    这时有几个人飞一般跑向远处去了,随着跑,屁股上附着的尘土就荡开来。那是得了救济粮的音讯,难耐激动,飞跑着要去告知家里人的。会场上一时有些乱。

    “大家不相信对么?不相信有救济粮吧。”刘有财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老实说,大家的想法是对的,我们没有救济粮分给大家,不管我们多么想给大家分点救济粮,我们实在是没有。但是呢,上面就确实发了救济粮,衣裳,还有化肥给我们,这一点李志龙就知道(李志龙的头就点一点),光是他们那个县,就给咱们村弄了一汽车粮食,一汽车衣裳(李志龙的头又点一点),哪搭走了这些?我们要问这些东西,统统都走哪搭咧?我是一颗子粮没见,一片片布没见,你们谁见了么?”

    嗡嗡嗡,前面全是这声音。

    “我们见了?我们有那么大的命么?”

    “羞先人,还一汽车,虱子蛋大一点也没见,还一汽车。”

    “我们见了,我们见了他大的个球!”

    在那一片嗡嗡声里,不时可以听到一句两句这样的话。

    “我没见,他没见(他指指李志生),你们也没见,咱们大家都没见,究竟是谁见了呢?这就是很明亮的事了,村长把咱们大家日弄了,把咱们日弄得劲大。你们说,一次次的救济粮救济款咱们连个影影子都见不上,咱们要这样的村长干啥。你们说,一有好处就是他的,一有瞎的,一计划生育,他就来找咱们,咱们要的就是这么个村长么?你们说。”

    嗡嗡嗡,嗡嗡嗡。

    “选着撇了去,我们不叫巴掌脸当村长了。”活动好的人眼见得时机已到,就在人群中高昂了他们的声音说。一时节许多的脸都有着愤怒了,一个人时,放个屁也小心翼翼,可是人一多,莫名地就胆壮了。“弄掉去弄掉去!”许多人心里其实早有这个念头了,或者原本也无所谓,也没有这个念头,但一瞬间就产生了,产生了就很强烈,很快对巴掌脸有了厌恶。似乎一弄倒巴掌脸,救济粮就源源不断地来了。

    刘有财听了一会儿,满意地瞅瞅李志龙,李志龙把他拽着坐下了。

    李志生说:“我们的意思是,我们的救济粮再不能叫占了,我们的好事再不能是巴掌脸一个人的了。我们逞这个头,就是想问大家,是不是把巴掌脸选着撇了去,这就是我们今儿开这个会的打算。”

    “撇了去撇了去。”

    有一些声音合成一股响了起来。

    渐渐这声音就大了,一群娃娃也唱儿歌一样说撇了去撇了去。纳鞋底的女人被杂乱的声音混乱了头脑,将麻绳儿缠在手上,闭着眼睛摇着头,以使自己清醒。

    “说把巴掌脸弄掉的人麻烦把手举一下。”李志生大声地说,两手筒状地罩在自己的嘴上。

    这时举起很多的胳膊与手,猛然看去,颇似无数历尽艰辛的粪叉儿。

    “好,咱们都同意弄掉原有的村长。”李志生大声地说,“从现在起,他巴掌脸就不是咱们的村长了,以后,村里的事情他就管不着咱们了。”

    “那么谁管我们呢?总不能没人管我们吧?”不知是谁这样问,李志生就称赞了他一句,说他问得好,然后说大家想一想,看谁来当咱们的村长好。

    人群里乱哄哄的。人们嬉笑着,随口地吐着一些名字。

    “大家不要开玩笑,咱要选就快点选,快黑咧。”李志生说,“这个村长,不是谁都能当的,确实,就像巴掌睑,当上了,又叫大家选着撇了。咱们不选不说,要选就选个打硬的。”

    “选你吧,你打硬。”一个声音玩笑似的从后面传来。

    这时好几个人都喊刘有财了,很快其他声音就弱下去,而且渐渐就统一起来:“刘有财吧,刘有财是个儿子娃。又有钱。”

    娃们又拧成一股绳,刘有财刘有财地喊。

    “举手举手,把手举起来,咱们看手,再不要胡乱喊。”李志生说,便见许多拾粪叉子又举起来,显得怪异而有力。

    “好,那么刘有财就是咱们新选的村长了,刘村长你给乡亲们讲几句话吧。”李志生说着,手向着刘有财,向上一托一托,刘有财就被拔节一样站了起来。

    刘有财穿着一件短呢大衣,显得很是威风,他咳嗽了两声,才用铜钟般的声音说:“我给乡亲们说三点:一我要感谢你们,为的是你们选我,看得起我;二一个我要怪罪你们,也为的是你们选我,因为这个村长不好当,是个难挑的担子,但再难我也要挑,既然大家相信我;第三我向大家保证,我当村长不像他巴掌脸当村长,我要吃乡亲们一颗子救济粮,我一家子人都不得好死,不信你们看着,最起码,我再不要那些人来割咱们的婆姨了,他硬割,我拿刀子捅他。”

    他这样说着,渐渐就笼在了悄临的暮色中。很多的燕子在飞着,天阴着,似乎要下雨了,不知谁开了头,拍起了巴掌,于是稀里哗啦地响起一些零乱而粗糙的掌声。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惊了似的喊道:“村长来了!”

    果见一个瘦小的人,双手笼在袖里,微弓着腰,匆匆地在暮色里走来了。他的双脚在暮气厚重的土地上频率很快地一显明一模糊、一模糊一显明。

    正是巴掌脸。

    “散会。”李志龙很快站起来,戴上墨镜,大声说。然后捏了捏李志生与刘有财的手,匆匆地混入人群里走了。麦场上一时电影散了场一般混乱。

    “刚选了这个村长,那个村长又来了,究竟哪个是村长啊现今?”

    “这两个怕要打架了,谁赢了谁当吧!”

    “人家会散了,他来了,这个巴掌脸,运气不好得很啊。”

    混乱的麦场上,大家议论着。

    巴掌脸给朱乡长恭喜去了,这也是刘有财们要择在今儿开会的原因。朱乡长今儿给儿子娶媳妇,巴掌脸带了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去恭喜。

    到那里,见来的头儿们很多,有不少县上的,他们一伙村长就成了端盘子的,倒茶水的。这么着弄到下午六点多,才消停下来,匆匆吃了点,忍不住,没出息地到新房里看了看新媳妇,好看得叫他两腿发麻,让新媳妇点了一根烟,嘴里噙着,忙忙骑了车子往回赶,心里想着自己今儿忙得一塌糊涂,可许多辛苦的镜头朱乡长本人都没有看见,不免有些遗憾,责怪自己真是一个愣,做活计不就是让朱乡长看的嘛,朱不看,为什么还要那样泼上命地下苦。我把你个冷。巴掌脸这样批评了自己。肚子里装得太多,使得踏车用不上力气。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荒野静得唯听见风吹着草枯燥地响,真怕突然地出现一头狼。

    刚走过李家堡时,听见一阵车铃声,很显然是没有上紧螺丝,路又不平,弹得车铃表达不明地响着。接着就见一个人骑着车子很快地驶来,路窄,巴掌脸怕被那人撞着,就大声地咳嗽了两声,那车子立刻就减了速。行到他跟前,跳下一个人来,说:“你咋那么消停啊,赶紧回赶紧回!”

    那是巴掌脸的二弟。

    “啥事?”巴掌脸脸上的肉绷紧了。

    “你先把车子骑上。”

    “啥事嘛,你看你那急里挖抓势,房总没塌吧。”

    “房塌还是小事,人家们开会呢。”

    “开会?谁开会?我没在他谁能开会?”

    “人家们开半天了,把你选着撇掉去呢!”

    “你说啥?把啥选掉?”巴掌脸那时已骑上了车子,又跳下来,拉住闸问。

    他二弟说:“人家们把你的村长选掉去呢,一庄子都选呢。”

    “谁叫选?”

    “刘有财、李志生,还有那个新疆来的人。”

    “李志龙?”

    “我还不知道官名叫个啥。”

    站了一会儿,巴掌脸的两腮就刀背似的硬了几硬,然后骑上了车子,肚子再也不胀了。他踏得飞快,将他的二弟远远扔在了后面。

    一只乌鸦从他的头上飞了过去,它飞得很低,能看见它的两个收拢在腹下的黯红的爪子,它的叫声像冰一样破裂着。巴掌脸一边掌握着车子,一边向着那乌鸦的方向狠狠唾了两口。

    一看见巴掌脸,刘有财就忙忙立起来,俟李志龙松开了他的手,他就快快地向巴掌脸走去。他是突然到达巴掌脸跟前的,等巴掌脸察觉来,他已把他半亲热半胁迫地拢在了怀里。“谁?”巴掌脸惊诧诧地问。刘有财在他的身边轻轻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你不要生气,啥事儿也没,你到那边,我再给你细说。”

    巴掌脸在刘有财怀里,颇似他的一个儿子,显得那么弱小。众人见了这样子,都不走了,想停下来看个究竟,这一刻,他们觉得,的确刘有财是该当他们的村长的,巴掌脸算个什么鸟呢?他缩在人家怀里,多像人家的个儿子。

    刘有财挥了挥手,乡亲们便知趣地走了。

    “你把我放开。”巴掌脸说。

    刘有财就放开了,接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村外的糜茬地里,糜根子戳得人的脚痛,地上有些潮。

    “你今儿哪搭去了?”刘有财站定了,和气地问。暮色使他显得高大而魁伟,像一匹精力饱满的骡子。

    巴掌脸说去看了一个人。

    刘有财就转过身去,向远处看了一会儿,凉凉的风像水一样拂过他们的身体:“你今儿没在,乡亲们干了个事情。”他背站着说。他的背影是沉默的,因而这声音似乎也不是他说出来的。

    巴掌脸把一双手交替着,很深地探入了袖筒,他在袖筒里紧拢着双臂,这就使他更显得瘦。

    “乡亲们把你的村长选掉了,啥原因你知道,你让我为你推销掉的东西也不少了,太劲大了。说老实话,我还没有挣上你的个零头,这你是清楚的。”

    村里有灯光了,灯光显示出了村子,一些土房儿,数盏煤油灯,也是一个世界了。谁的个娃大声地哭了,紧接着有碗粉碎的声音,显然,有一对两口子在打架了,但整个山里却还是静得让人的激情冰凉。

    “把你选掉,乡亲们又选了我。”刘有财说,他还没有转过身来。

    过了很大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村子像一个没牙的老奶奶说了一个几十年的陈旧而皲裂的童话。狗吠声里没有一丝儿战斗的信息。风在收割过了的庄稼地里呜呜地响着,像在哭泣着寻觅什么。

    “选掉了就选掉吧,我也不当了。”风声渐紧的时候,巴掌脸说,他的声音里明显有些哽咽,“把你选上了,你就当吧,村长总得有个人当。”

    刘有财就转过身来,走到巴掌脸的对面,拦住吹向他的风,巴掌脸立时感到了温暖。“我要给你说清楚村长,并不是我要当这个村长,乡亲们选了我,我不当也不像个话。你要是觉得不成,你明儿把我弄掉。”

    “我不管。”巴掌脸说,“乡亲们如今是你的乡亲们嘛。”不知为什么,又忙忙说,“你当吧,乡亲们选上了你就当嘛,推辞啥呢。”

    刘有财就以自己有力的手抓住了巴掌脸瘦瘦的双肩,说:“嗨,说个害臊的话,大家把我选上了,我也想好好儿干干。咱们这个村子太穷,太受人欺负,我要是弄不出个名堂,你就还是来当你的村长吧。不过,你放心,有个救济粮救济款的,咱俩今儿夜里说清楚,我保证最少抽十分之一给你,这个我给你保证下,我这个人说话是算数的。不过你不要扬出去,你知我知就是了。”

    “我不要老刘,真的,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既然大家选上了,你就安心地当你的村长吧。”巴掌脸真诚地说。

    刘有财就用力摇了摇巴掌脸的双肩,说:“七分之一,我说到做到!”

    风吹得大起来,收割后的田野像一匹奔驰却空无的马车。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个干净,村子模糊得几不能见了,唯有夜黑普及在一切地方。

    在这里,人们总是睡得很早。

    “我走了。”巴掌脸说。

    过了几天——不知道为什么竟过了几天——鸡肠子河突然来了几个民警,将刘有财、李志生用铐子铐走了。原本还要铐李志龙,可李志龙已返回新疆去了。

    村里一时就乱了起来,大家纷纷责备着选刘有财当村长的人,可终了却不知究竟是谁选举了刘有财,又是谁罢免了巴掌脸。许多人扪心自问,总觉得自己并没有选举谁。也不曾罢免谁,他们内省一下自己,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没有力量。“凭我的力量绝对不能选举谁也不能罢免谁。”他们一个个这样感知着自己,同时觉得这一种力量一定是在别人身上。

    这时候鸡肠子河也有了议论:

    “你不要看巴掌脸的脸窄,人家那点窄脸造下是当村长的。”“巴掌脸朝里有人。”“上头定下的村长才中数,再的都是干球蛋,不算。”“刘有财做买卖还像,当村长就不像了。”“要判刑的啊,你没见是拿铐子铐走的嘛。”……

    人们这样议论着,觉得在事情的始终,自己不过是看客,只是边看边议罢了,至于其他,都是多事。而且大家还有了一个很怪的感觉,原本,刘有财们没被抓去时,还是心目中很好的人,手铐子一戴,忽然地就在他们心里成了罪犯,一时就真切地觉着他们的许多不是了,觉得他们真是该戴手铐子的。

    过了两天,李志生回来了。一村的人恨不得都在他的身上问出个究竟,他却只是笑嘻嘻的,什么也不对人说,只是将挨了一顿打的事说了出来,说了,又笑着摇一摇头,很感慨的样子。

    再过几天,刘有财也回来了,他却憔悴了许多。听说他是巴掌脸保出来的,不然,要判刑的,一是他召开了没有资格召开的会议,二是他成了这次动乱的首犯,第三他又说了破坏计划生育的话,三罪归一,判个三五年不在话下。

    “要不是巴掌脸,刘有财能不劳改?”后来,大家就这样统一了认识,在心目中,被选掉撇了的巴掌脸无疑又成了他们所承认的村长。

    至于刘有财,很快就上新疆去了。

    自然地,巴掌脸还是村长,村长也还是巴掌脸,鸡肠子河呢,也自然还是鸡肠子河,像前面所说的那样,走离鸡肠子河一百步,回头看,村子就极像一个马圈的废墟。一切都似乎悄悄下沉着,远逝着,一切都那么地无精打采,奄奄一息,在这里,时间似乎不再流动,时间在这里死了。

    要是现在谁还想在鸡肠子河弄起一次选举一类的会议,显然只能是妄想了,一来没有刘有财、李志生这样的人了;二来,乡亲们也是吃一堑,长一智的。

    原载《飞天》1996年第6期

    点评

    《选举》讲述了一个偏远的贫穷落后农村里发生的事。鸡肠子河是一个极其偏远荒凉的小村庄,是被现代文明与生活遗忘的地方,用文中的话说就是:“时间在这里似乎不再流动,时间在这里死了”。但正是在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却上演了一场选举村长的活动,让这个即使消失“半个月、一个月或更久”的村庄有了波澜。村长巴掌脸中饱私囊,不为村民着想,由村中能人李志生、刘有财、李志龙操纵并成功推翻前任村长的选举活动获得了村民的支持,剥夺了巴掌脸的村长职务。这次选举之所以成功,得益于村民对现任村长的不满和村民想改善生活的朴素愿望。当然,这样的选举活动在上层看来是非法的,是无效的。最后,李、刘等三人或逃走或被抓,一场由村民自发的选举活动最终风流云散。而鸡肠子河还是原来的秩序,村长还是原来的村长。

    现代中国的发展极不平衡,辽阔的西部更是如此,贫穷与落后仍然在某些地区长久地存在着。当东部沿海地区渐趋甩掉落后的影子,而西部依然根深蒂固地延续着乡土中国的传统。鸡肠子河村几乎就是这样的一个缩影,物质极度贫乏,思想非常落后,精神近乎愚昧。小说对这种状况都有着充分的揭示。但是,这次自发的选举就其形式本身而言,是非常现代的政治活动。极落后的物质条件与极现代的民主形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错位,虽给人以闹剧或滑稽之感,但其意义不可小觑。乡村的民众自治正是开始于这样的无数次尝试,虽败犹荣。因此,这篇小说对现代语境中极其落后地区的乡村政治活动加以审视与关注,既可非文学地作为社会学个案详加研究的,也可以作为审美范本深入思考的。前者让我们思考现代性的制度与现代人的生活之间的关系,后者让我们审视民众思想的浅薄与精神的愚昧的关联。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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