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男女”们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在师大校园可谓更加猖狂了。我们到师范大学的时候,正是他们出动的最高峰时刻。虽说我已经有了一个老婆;东生和李悦,也是一对夫妇,可当我们看见这么壮观的狗男女队伍,还是非常震惊。
“看来真是‘春风又绿江南岸’。”东生诗兴大发。
从师范大学的正门进入,在狗男女们身旁穿梭而过,我们无法忽略其中的暗示意味。师范大学的建筑物经过二十年的风风雨雨,看上去更加有味道;灯光也很宜人。东生和李悦,走在我的前面,或者走在我的身后。总之我一个人,觉得寂寞。我就带着强烈的怀旧情绪,看看树木,还有花草。我跟这些树木兄弟和花草晚辈打招呼:“你们好啊。”它们也对我点头哈腰。
我忽然想起了猪大妹,我想我也应该去跟她打一个招呼。
“东生,你还记得猪大妹吗?”我回头问王东生。
王东生也饱含着怀旧的情绪,似乎在跟李悦细数当年的美妙时光。我还想跟李悦细数那些美妙时光呢。他听到我的话后,反应很快:“当然知道啦,那时候我们经常去喝她的醋。”
“对,没错儿。”我很高兴王东生还记得。总的来说,他记住的事情似乎比我要多。
我们就这样,抱着非常美好的怀旧情绪去了二十年前猪大妹开的那家小饭店。市政工程并没有让那个小饭店改头换面,不过很可惜,我们在那儿没有看见猪大妹,也许她退休了吧。但至少饭店的名字还没有改,我相信猪大妹依然是老板,或许只是因为今天晚上猪大妹没有亲自在她的店值班。
“说实话,小饭,我现在有那么一点儿紧张。”王东生鬼鬼祟祟地说。
真是扯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东生,要不咱再喝点小酒?”我提议。
“真是好主意,何况这边感情很深,怎么说也得光顾一下。”王东生跟我,当然还有李悦(她现在沉默寡言,更多的时候使用脸上的表情来表达情绪)一起走进饭店。这才是真正的怀旧。连那些小灯都没有被撤掉,恐怕灯泡已经换了好几茬。不过没关系,我们仿佛身临二十年前的境况。
我跟王东生又开始喝酒。这之前王东生已经对饭店的格局和服务等多方面提出了宝贵意见,要是猪大妹也在就更好了。她还认得我们吗?多少年了,来这儿吃饭的大学生也是一茬又一茬。王东生现在作为一个饭店老板,可要比猪大妹专业多了。喝着喝着,我突然觉得我跟王东生仿佛是早些年中国第六代导演的演员。而李悦,就是两个男人当中那个永远不会缺少的女孩儿。很多人都对这样两男一女的情节充满兴趣,可真的轮到自己头上,滋味还是非常特别。我举杯,心中默默感慨:日月穿梭,想不到我们活回来了。当然,如果身旁有两辆自行车就更好了,我跟王东生一人一辆。我肯定没有以前骑车那么飞快了,但也很向往那种刺激的感觉。我希望李悦在我车后坐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虽然对面前的这个王太太感觉还是很陌生,她变化太大了。对于我来说,唯一没有变的,就是我心中的那一段回忆。
“李悦,你怎么老是不说话呢。”我问李悦。
“看到你们两个这样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我都认为不会有这么一天了。”
“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我又问李悦。
“当然记得,我跟东生还经常提起。我们根本不会想到还能再遇见你。说实话,我们也不会刻意来找你。这样,我们碰到了,就太好了。”李悦平静地说,她的酒量就像我想象中一样好。
多年的老朋友啦,我为什么从未期盼这样一次相聚?
王东生此时开始显得兴奋起来。他总是容易兴奋,就像甲亢病人一样。而我越来越平静。我想再喝下去,我们接下来的安排就会作废。我可见识过王东生酒醉的样子,我也不相信二十年间他的酒量会有多少突飞猛进。
“走吧,东生。”我朝他傻笑。没等王东生回应我,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一看是我老婆打来的,真是扫兴。我一下就按掉了她的电话,并且迅速关机。我不希望这样一次有关二十年前的记忆到此为止。
“小饭,我们来玩游戏吧。别那么着急。”王东生突然建议。
“什么游戏啊?别小儿科啦。”
“很好玩的。不信我们试试看啊。”
“我不会玩什么游戏。”我的确不会,四十岁的老头子,差不多把所有与人在一起合作的游戏都忘记了——也许应该把我儿子叫出来。
“一教就会。”王东生非常有信心。
“什么游戏?你说来听听。也许我看别人玩过。”
“黑芝麻,白芝麻?”
我摇头。
“三打白骨精?”
我还是摇头。
“谁淫荡啊我淫荡?”
“哈哈,说得好。”我高兴地笑了起来。
“不是,我是说一个游戏的名称。”
“什么玩意儿?统统都没听说过。”我有点丧气。
“哎呀,三个人,就玩‘真心话大冒险’不是挺好么?”李悦对王东生列举的游戏也表示不满。我每一次听到李悦说话都很敏感,希望能找出二十年前的痕迹来,但是每一次都非常失望。
“这个游戏我也不会玩。”我说。
“很容易,就是,我们猜拳。输了的人要被惩罚,选择‘真心话’,就必须真心回答对方的问题,一定要真心,不然就不好玩了;你也可以选择大冒险,那你必须按照对方所要求的,让你做什么事情你就要做什么事情。”看来李悦对这个游戏非常在行,一定经常玩。
“这个游戏有什么好玩的?”我说。
“玩了就知道好玩啦。”李悦笑了。
“好好好,就玩这个。”王东生也说,“待会儿谁输了我就让他到学校去偷女生衣裤。哈哈。”
看他笑得猖狂。
“要是你输了我也让你干这事。”我说。
看来前面大家都是一时冲动,现在都清醒了一样,都推来推去。
好好,既然总归有谁要去做这么一件蠢事,玩游戏也无妨。
“先是谁跟我来?”我说。
“我吧。”
“石头、剪刀、布。”我们一起喊。
我是剪刀,他是布。
“我赢了咯?”我得意起来。
“真心话。”东生垂头丧气地说。
“不是啊,你要去偷衣服。”我叫道。
“我选真心话啊。不是大冒险。”王东生也叫道。
“可以选的吗?”
“当然,不然怎么叫‘真心话大冒险’啊?这首先是一个选择题。现在你可以问我问题了。”
我想了想,问:“你今天早上几点起床的?”真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哈哈,早上八点起床的。”王东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看上去挺乐的。
“是啊,无聊的游戏。”我说。
“你可以问一些隐秘的问题,这个游戏才好玩。”李悦在一旁道。
“有什么隐秘的问题啊?”我问。
“你输了你就知道啦。”王东生欢快地说,“来来来,继续我跟你玩。”
“石头、剪刀、布。”
我还是剪刀,他是石头。
“你输了,你选什么?”
“真心话。看看你能问出什么问题。”
“你这辈子生过最难以启齿的病是什么?”王东生问我。
“要说真心话。”李悦提示道。
哦,真心话。这倒是个问题,让我想想。“最难以启齿的病”?我好像没生过什么大病,有什么是“难以启齿的病”?
“瘙痒。”我说,我终于想起来了,前年我那个地方瘙痒得厉害。
“什么瘙痒啊?”王东生继续问。
“就是那个地方啊。”我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李悦。
“学名啊?你这个病叫什么?”
“我不知道啊,我没有去看医生,自己买了药膏涂上去,后来就好了。”
“应该是真心话,算他过了。”李悦法官说。
“再来。”我说。
“石头、剪刀、布。”这下我是石头,王东生是剪刀。
“为什么每次都是一次就能分胜负啊?”王东生抱怨道,“还是真心话,我可不想去偷衣服。”
“那这样就没人去偷衣服啦?”我有点着急。
“看谁有勇气咯。或者下次我们可以先规定大冒险,再来猜拳。”
“好,我问你,你跟李悦为什么没有生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生孩子?我们的儿子今年都开始念大学啦。不信你问李悦。”王东生看了看李悦。
“是啊,你怎么会觉得我们没有生孩子呢?”
“念大学?你们儿子那么大了?我儿子才八岁啊。”我很奇怪。
两个人都有一点脸红。
“噢,我明白了。”我想我是明白了。二十二岁生的,现在他们的儿子十八岁。差不多,应该是这样。他们大学毕业一定就结了婚生了孩子。
我有点郁闷了,好像有什么美好的事情正在离我远去。
“石头、剪刀、布。”
“石头、剪刀、布。”
“石头、剪刀、布。”
“石头、剪刀、布。”
四轮下来大家出的都是一样。我们就像在重复一句可笑的台词。真心话说出了真心话,而我心里很难受。我停下来,跟王东生说:“东生,这次我们约定大冒险吧。”
“好啊,谁输了谁到女生宿舍门口去偷女生内衣裤。”他乐呵呵的,完全不明白我的难受。
外面天黑了,校园偷窃案最好的时候。路上行人已经渐渐稀少,我从猪大妹小饭店的窗口向天望去,天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亮。我回头看了看李悦,她也非常投入,对这个游戏进行下去所将产生的乐趣坚信不疑。
“好,小饭,这回是大冒险噢,你要当心啦。”
“嗯,大冒险。”
“石头、剪刀、布。”
我是石头,我知道自己一定出石头。石头代表了力量,我正在征收我身体里面的力量。
王东生,他出了剪刀。
王东生提了提他的裤子,蠢蠢欲动。他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好像还有点不服气。
“等等,王东生。”我说,“我没让你去偷衣服。”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真是觉得老脸上挂不过去。这么一大把年纪,要真让巡逻的保安又抓住一次,我还怎么做人啊?”
“是啊,现在可不像当年了。我们都四十岁了。”我也这么说。我一边说,一边从身下摸索着什么。
摸到了。
“东生,我想让你挨我一瓶子。”
“嘭。”说时迟那时快。
落地开花,瓶子碎了一地。李悦在旁边发出了令人惊恐的尖叫,她整个人就像一支绣花针一样往上提升。
“东生,再见。李悦,再见。”我轻声说。
我看到东生沿着桌子缓缓倒下,他的手还企图抓住桌沿,当然没有成功。我希望他永远不要醒来,就这样躺下,永远也别醒来。他一旦醒来,将让我永远昏睡。
天渐渐就亮了。这是第二天凌晨,我拖着我的双腿从派出所回来。走出派出所的时候我还回头望了两眼。此时我一脸憔悴,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团面饼。我跟大多数上班族在一起,只是我无法混充于他们。我觉得在人群中我跟所有的人一样,但又不一样。他们精神抖擞地迎接着这崭新的一天,但我仿佛来到了我的世界末日。
我看着那些人,我无法想象出他们的生活。我的生活也许跟所有人的生活一样。可是我希望不一样。我还可以想象出一个生活,我无法抵达,但我乐在其中。就像我回忆着我年轻时候的女朋友那样,虽然这一切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悲剧性质。
东边的太阳还没有升起,也许不再升起。
在充满着小摊贩的马路边上我一个人走了半天,我的步子一直很沉重,就像去赴一场生死之约。不知不觉我来到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我的嘴巴想要一瓶饮料。
“只有酸的,没有甜的。”营业员微笑着说。
“但我就想喝甜的。”我坚持。
“抱歉,先生,我们这里真没有。”
我摇了摇头:“那就给我一包烟吧。”
“只有贵的,没有便宜的。”营业员继续保持着微笑,我真怀疑自己是否衣衫褴褛。
“随便来一包就行,无论贵的还是便宜的。”
当我重新回到大马路上,那里的人群正在膨胀,人越来越多,就像无性繁殖的微生物,人群成几何倍数的增长。最后微生物们把我挤向了一个公交车车站。
在这个车站,我看到有一辆公交车停在那儿,车的尾巴正在呼出浓烟滚滚。我知道它可以把我送回我的家。但是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勇气跨上去。
再等一辆。
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我知道我不是去上班。
从远处而来的一辆辆车都成了值得期待又不是那么期待的希望。
一夜没有合过眼,那眼角边上的眼屎可以证明,但我也不困,我就觉得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反应迟钝。
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对我来说他们就像蚂蚁一样没有意义。
我站着,然后又坐下。随后又去一个小贩那边买了一些松子。我总是眷顾路边的小贩,因为我也叫小饭。我在一个装满松子的纸筒内抓出一大把松子,将它们送入我的嘴巴,这让我满嘴都是油。随即我拆开了新买的香烟,点上一根,马上我满嘴又都是烟。
充满了油烟的我的嘴,一张一合,犹犹豫豫,我想说什么呢?
最后我还是坐了下来。没有人发现我坐在大马路上,谁都不会来关心我。对他们来说我也像一只蚂蚁一样没有意义。
还有一个问题。我突然想到。昨天晚上我的妻子给我打电话了,我没有接。我该怎么解释呢?
“猪头,昨天晚上我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所以没有接你的电话,真抱歉。”
其实这一刻,我最想对我的猪头老婆说:“过去都是不存在的,即便我把它想象得那么美好。”
我想,如果不是太俗,还是再补充一句吧:
“我爱你,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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