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插嘴:“听说‘锅伙’也快不给吃了!……”
梁凯接着皱眉扬手说:“复工,咱不干!这罢工斗争一定要坚持!咱不能干不义气的事儿!可是,眼前的困难真不小啊!刚才老节说了,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正在募捐,将来会有救济来。可是眼下咱就水干井枯渴得喘不开气了,怎么办?”
有人催他:“怎么办?快说呀!……”
梁凯做着手势说:“我就住在东煤场旁边。矿方不发配给煤,可是煤场上的煤堆得有山高……”
佟树安一跳老高,说:“妙!我懂啦!你是说,他不发配给煤,咱自己动手搬?咱不能捧着金碗讨饭!”
夏连凤敲打边鼓:“对!有煤不光能烧,还能卖了换点吃的用的!煤就是钱钞哇!”
梁凯说:“这煤是咱们下窑的自己挖的……”
抢着说话的越来越多了,七嘴八舌,打断了梁凯的话。这里说:“抢!”那里说:“血汗是咱们流的,咱们拿了不亏心,这不是抢!”纪振生也说:“欠的配给煤不给,咱就该夺回咱自己的煤!这是血汗还家!”
梁凯用大嗓门压住大家的声音,说:“大家寻思寻思吧!我的办法行不行?”他找了个地方往坑木上一坐,等着节振国拿主意了。大家都纷纷说行,有点头的,有嚷嚷的,看着节振国,要他拿话。
节振国英气勃勃的脸上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他正愁着难题不好解决哩!梁凯一说,大家一议论,他觉得句句在理。但他知道东煤场附近驻扎着鬼子兵,听说日本鬼子要把煤运去军用,英国人同日本鬼子正在讲条件,他不禁想: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的救济还不知哪天来!煤是咱工人用血汗刨出来的!血汗还家这件事合理!更重要的是:日本鬼子侵华战争需要的是煤。这些煤英国毛子迟早要供给日本鬼子军用。咱要是把煤抢来一分,岂不是表面上打击了英国毛子、实际上打击了日本鬼子了吗?可是,去抢煤场,鬼子会不会干涉?他亮开心肺地说:“到煤场去搬煤,这个主意好!就是一样,日本鬼子会不会插手?大家想过没有?”
大家一愣。
梁凯鼓着一肚子劲儿说:“我看不会!”
夏连凤接茬撺掇道:“咱拿的是自己的煤,干他事!”
大伙儿又七嘴八舌说起来。这个说:“咱纠查队动手去占领东煤场,在那儿维持秩序,把煤分给工人,准叫人人满意!”那个说:“如今大罢工,咱工人占的是自己的煤场,在理!”闹哄哄一片声要马上动手。
节振国急着想给穷兄弟们解决困难,又觉得血汗还家合情合理,更可以借此打击英国毛子和日本鬼子,像是做了决定,“霍”的站起,“乒”的一拍桌案说:“干!梁凯,你去敲锣集合!让大家带上铁锨,带上家什,独轮车、大抬筐、大麻袋都带着,到矸子山旁边会合占领煤场搬煤去!我们马上就到!”
他这一声令下,像轰隆隆开了一炮,大家情绪可热烈了,一齐站起身来,纷纷撒腿跑回家去找家什。大家肩擦着肩,气接着气,热得像一团火,挨着挤着闹嚷嚷地叫着:“走!”“抢煤场去!”……人们挤出工棚放开脚步,一阵风似的卷向东去,狂热地奔跑起来。只剩下节振国和纪振生、夏连凤。
人呼呼啦啦走了,节振国冷静下来,觉得这么一件大事也没同老胡商量,岂不有点冒失?对着纪振生和夏连凤说:“你们先到矸子山附近等着我。我马上就到!我得去找老胡,跟他说一下!”
夏连凤不以为然地说:“唏!什么事都说,不怕累了嘴皮子!这件事儿我看办得对,咱纠查队就能自己做主!办完了,大哥!你爱说就再跟他说吧!”
远处,传来锣声:“嘡!——嘡!——嘡!——”节振国知道是梁凯在敲锣集合。锣声似在召唤。他想:对!只要事情干得对,干了再说也是一样。就说:“好吧!那咱们走!”
三人刚要出屋,忽听门外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高叫:“老节!”
节振国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胡志发!老胡声音刚落,人已进门来了,在他身后跟着的是白发苍苍的关清风。胡志发黑瘦的脸上有点严肃,把手一摆,又叫了一声:“老节!”马上对着节振国说,“老节,打算去抢煤场?”
节振国点头,说:“家家都没吃没烧的了!”
夏连凤手搔着头顶笑着说:“这是个人人拥护的好主意!煤是咱用血汗采的,又欠着咱配给煤!咱拿了用,谁能说个不字?”
胡志发和关清风走到节振国跟前。
老胡问:“老节,你同意这么干?”
节振国坦然地答:“唔,大伙儿困难呀!我看,该这么干!这么干,解决了大伙儿的困难,又能抢掉鬼子的军用煤。我看好得很!”说着,拿眼望着胡志发。
胡志发朝着纪振生和夏连凤,说:“工友们是困难,可是咱纠查队的职责是维持罢工秩序,咱能带着去干这种抢煤的事儿吗?不能!抢掉鬼子的军用煤是好得很,杀光鬼子更痛快!可是这么冒冒失失去抢,会不会流血呢?”
节振国圆瞪两眼,他没想通。纪振生和夏连凤看看节振国,又看看胡志发,也没想通。
夏连凤翻起眼皮瞅了胡志发一眼,说:“这是咱自己的煤!不算抢!咱不说抢不就行啦?好好的事儿,你……”
胡志发没有理他,说:“如今五矿罢工委员会正在给大家想办法,各厂矿的工人,唐山交大的学生,都在募捐支援咱们,救济款快来了!什么时候来不敢说,但反正不会拖很久。要是快,说不定今天就能到。咱困难再大,死撑也要撑过这两天!咱挂队罢工,要有计谋,要讲策略,可不能蛮干一气!”
夏连凤挑动地说:“蛮干?”
节振国听了有些不顺耳,说:“我看这么干不坏!”
夏连凤咕哝着说:“胆小的别干,让胆大的干!”
节振国瞪了夏连凤一眼,责怪地说:“你胡扯些什么!”
夏连凤不吱声,觉得本来已经到手的钱钞“呼啦”一下子又飞走了,一肚子不舒坦,横眉竖眼地转过身去,嘴里嘀咕:“豁上性命也得救大家的急!反正庄户人挑粪担——两头都是屎(死)!”
关清风一直沉默着,这时,拂着白须说:“瞎子领着跛子走,一跛一跌的事咱不能干!”
胡志发坚定地说:“抢了煤场,我们就乱了步数!”
纪振生真心诚意地望着胡志发,摇头说:“为什么自己的煤咱自己不能分呢?我不明白!”他是想听听老胡的分析。
节振国烦躁地说:“老胡,你平时斗争有个坚决劲儿,现在怎么啦?”
胡志发有理有节地说:“你们想过没有?咱们罢工,不出煤,英国毛子和日本鬼子都着急,现在正勾结起来想镇压咱们。鬼子已经驻兵赵各庄,彬田的宪兵队也来了。他们不是来逛大街的,赵各庄没有好风景。他们是想来抓人杀人的。别看这些天他按兵不动。咱要是送上门去挨打,他就会动手!咱这么鲁鲁莽莽去抢煤场,英国毛子不乐意,日本鬼子要军用煤也不乐意。咱一去,是把辫子送给人家抓!老节,敌人是有准备的。咱这么去蛮干,会给罢工斗争带来损失的!”
节振国跺了一下脚,气恼地说:“我节振国就是这么个耿直性子,不懂得什么叫‘怕’!天塌下来我顶着!看着弟兄们家家户户没烧没吃,我受不了啊!”
关清风皱着眉说:“振国!听老胡的,不能去!五矿罢工委员会等捐款一收齐,马上就把救济费拨下来,工友们的困难,眼看就能解决了!”
节振国叹气说:“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见节振国虽然心中怒火燃烧,却在那儿沉吟,夏连凤心里想:真是糯米做饭——黏糊!用刺耳的声音高嚷:“有种的就去!谁不去就不去!既然说了,就别反悔!我不贪生怕死!大哥,你不去,我去!我是热血男儿,不能说话不算话!”说着,就要走。
节振国给夏连凤的话一挑一刺,耳根都红了,说:“唉!老胡,现在迟了!大伙都已经去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能打退堂鼓!煤场就是刀山,我也第一个上!”他拔腿也要走。
胡志发拦阻:“老节!你是纠查大队长,你要想想后果!去是要吃亏的!”他因为激动,嗓音更沙哑了!
节振国回过脸来,英雄气概地说:“老胡!我是下决心了!要我们吃亏,他们也得搭上老本!”
关清风生气了,说:“振国!听你胡大哥的话!”
夏连凤一拽节振国,说:“大哥,不能言而无信啊!大伙已经上阵了!咱变卦抽腿?”
纪振生被夏连凤的话挑动了,唉了一声说:“咱不能变卦!也不能抽腿!”
节振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铁爪紧紧掐住,掐出了血。他一咬牙,什么也不顾了,他脸上闪着油光,两眼像黑夜的星光,歉意地看了一看老胡,痛苦地叹了一口气,从腰里拔出雪亮的斧子高高一举:“唉!走!”
他雷霆火炮地迈步走了。纪振生紧紧跟上,夏连凤也立刻跟上。
胡志发和关清风站在纠查队大队部工棚门口,看着节振国、纪振生和夏连凤一同走了。关清风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连跺了几下脚。
胡志发冷静地思索着,沉吟了半晌,最后对关清风说:“关师傅!你找些人来接应!我先到煤场去!”
“你去?”关清风惊讶地问。
胡志发冷静地点了点头。他同关清风研究了怎么找人接应的事,就匆匆地跟着远去的节振国向东去了。
注释:
[1]煤炭中的石头叫矸子石。现在矸子石已可综合利用。矿工认为煤是好东西,矸子石是坏东西。
[2]当时为避免与日寇立刻引起冲突,枪支缴了一部分,但隐藏了一部分,工人纠查队仍以钢斧、镐把等武装,公开不拿枪支。
【第七章】煤场喋血
赵各庄的东煤场占地三十多亩。
贮煤的场地上,堆着做窑的用血汗在矿井下挖出来的山样高的煤炭。煤场东、西、北三面都砌有石头墙,还沿墙挖有护水沟,墙上竖着碎玻璃刀。南面是大门,通往北宁路的运煤铁道像死蛇似的一道道交叉躺在这儿。铁道外,有密密匝匝的铁丝蒺藜网包围着。罢工之前,这儿那个喧闹劲儿就甭提了!整天小火车“乞卡乞卡”“乞孔乞孔”鸣笛吐气,带着震撼大地的声势来往不停。高山般的煤山运走了,又堆起;堆起了,又运走。风从煤山上吹来,带着煤粉到处旋舞。这儿到处是一片黑,黑的煤山,黑的土地,黑的破旧建筑物。矿警们荷枪实弹在煤场四周巡弋,拾煤核的矿工家属和孩子们,只能挎了篮子,带了大筐、麻袋远远离开煤场扫点煤屑,拾点炭渣。要是谁钻进了铁丝蒺藜网,轻则被矿警揍一顿,重则挨上一枪,丧了命。
自从罢工以后,小火车停了,平日那些穿着破窑衣在这儿熙来攘往的矿工不见了,只有矿警仍荷枪警戒、巡弋着。东煤场变得冷寂、凄清、死气沉沉了。
东煤场西边,现在有日本鬼子的兵营。有多少鬼子还摸不清,但穿着黄军衣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在兵营门口站岗,有时派出一小队鬼子兵跨着八字步在兵营周围巡逻。兵营上挂出了太阳旗。
英、日帝国主义的勾搭正在进一步加深。东煤场的贮煤是双方勾搭进行讨价还价的主要项目。鬼子侵华迫切需要军用煤,要求将东煤场的贮煤三百五十吨立即拨运。英国毛子却奇货可居,要鬼子先镇压罢工、解决工人复工问题再谈运煤的事。鬼子兵将兵营驻扎在东煤场旁边,自然也是别有用心。
这些天来,东煤场平静无事。矿警队始终奉命实弹警戒。英国资本家和矿司陈祥善用拖拉战术、饥饿战术对付矿工,看到罢工的工人生计无着,缺吃少烧,也想到矿工们有可能会到东煤场抢煤。所以,命令矿警队不准麻痹松懈。但另一方面,英国资本家和矿司陈祥善,又有一个小算盘:如果矿工真来抢煤,日本人准不愿意,演出一场龙虎斗来,叫日本人镇压矿工就有了希望。所以他们处在一种既不愿工人抢又不怕工人抢的复杂、微妙的心情中。
现在,节振国带着纪振生和夏连凤,腰插雪亮的钢斧,正向东煤场西边的矸子山附近跑去,准备抢煤场了。
节振国的思绪十分复杂,脸上看得出是有心事。从罢工前到现在,老胡讲的话他哪句不听从?但今天老胡一再拦阻,连关师傅也表明了态度,自己却拧着在干,没有听从老胡的话,不能不使他心里耿耿。他想:难道我错了?老胡说过,为了穷哥儿们的利益,不怕掉脑袋!那为什么事到临头,今天这么畏首畏尾?老胡顾虑重重,当然不能说他毫无道理,可他也估计得太严重了吧?节振国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没有错!“胆小不得将军做”!节振国觉得自己胆大包天,吃不了亏。今天既已来了,决心是下定了!他想:要是我错了,我回去向老胡认错!自己不能言而无信!但我要是不错呢?……他还体会不到老胡说的“抢了煤场,我们就乱了步数,会给罢工斗争带来损失”的含义!钻在牛角尖里,自己再也解脱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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