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四卷: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 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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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刮着冷飕飕的风。节振国敞开衣襟,手拿钢斧,昂首阔步,走在头里。风,将他的衣襟吹得呼啦啦飘。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纪振生和夏连凤。一路走,一路上跟着他走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早直接去矸子山附近等候了,有些人刚走出来遇上老节,就也紧紧相随。梁凯、田树森都来了。经过一排排“锅伙”,大家一声吆喝:“跟老节抢煤场去啊!”“剿煤场去!”“带着家什搬煤去啊!”……前前后后,足有两千多人狂热地向前奔跑。人们就像胶在一起,闹嚷嚷地拥着节振国前进,阵势十分威武,士气十分旺盛。

    节振国带着队伍风云闪电般地向矸子山附近跑,心里打谱:先打下煤场占领煤场最重要;占领了煤场,从从容容让家属小孩一块儿来搬煤,要是匆匆忙忙上去就抢,那就乱了,容易出岔!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东煤场被斧子队占领了,工人和家属黑压压的队伍缕缕行行潮水般地拥来了,成团成片地冲到高山似的煤堆旁,用筐、用篓、用麻袋、用小车“呼哧”“呼哧”地装着煤炭,运回家去……缺吃少烧的人们,一个一个脸上都泛出了笑容……

    跑到通向东煤场的矸子山旁三岔路口,节振国做了个立定脚步的手势,纵身跃上一块大青石,一举右手说:“今天咱去东煤场,可能是斧子对步枪,矿警会开枪。大家都得听我指挥,乱哄哄这么乌合之众跑去可不行!咱去到那里,先别忙着抢煤,咱要先占领东煤场,赶跑了矿警,咱再搬煤。大家明白了没有?”

    众人嗡嗡的一片声,七嘴八舌都说:“明白了!”

    节振国做着手势说:“东煤场三面是墙,只有南面是大门。光走大门冲进去不行,那儿有矿警把守。咱分兵三路,中路我带着,冲大门;西路由纪振生、田树森带着,冲西边;东路由梁凯、夏连凤带着,冲东边。铁路两边架得有枕木,东路和西路冲的时候,抬了枕木压上铁蒺藜,人从枕木上走,往里冲,咱三路同时下手,全靠迅速!快跑快冲,叫他矿警来个措手不及!斧子队在前,矿警要是开枪伤了咱一个人,咱就劈他十个!大家说,行不行?”

    他的话说得很有气势。他没学过什么军事,也没打过大仗,只是看《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旧小说时,似乎学到了些本领。上次,攻打唐家庄瓦解“护矿队”,也得了些经验,今天来抢东煤场,胆气就更壮了!听他有条有理一指挥,团团围着的两千多矿工和家属同声说行,声音像天上轰轰响雷。

    纠查队和矿工们混合起来,兵分三路。纠查队亮着钢斧在前,矿工们多数手拿洋镐、铁锨、镐把……黑压压地直奔东煤场。家属、小孩也跟在后边撒开脚丫子跑。

    来到东煤场附近,“哗啦”一下子,队伍像三股怒潮,汹涌澎湃地从西面、中间、东面同时向煤场猛冲。节振国带着中路,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射大门。大门口的两个穿黑制服的矿警一下子吓愣了。他们想开枪,一看来势凶猛,只怕开了枪逃不脱身,转身逃进大门里,正想关大门,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甩手就窜。里边别的矿警,听到人声喧哗,出来张望,一眼看到矿工人山人海拥来,没命地挥着斧子举着大镐喊着冲杀,也连忙转身逃跑。煤场里顿时大乱,吓得家雀也叽喳乱飞。

    节振国的斧子队怒吼着用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气势冲进大门。在这同时,纪振生、田树森带的队伍在西边,“黑旋风”梁凯和夏连凤带的斧子队在东边,也用千军万马之势奔腾冲杀进了煤场。穿黑衣戴大箍帽的矿警纷纷后退。有的一面逃跑一面吹起了叫子报警:“——————”冲进煤场的矿工队伍散开了:有的去追赶矿警;有的去占领煤场的公事房;有的去急着挖煤。节振国觉得抢占煤场顺利,心里正高兴,忽听“砰!”“砰!”枪声响了。接着,就响成了一片。原来,逃跑的矿警这时转过身来站住了阵脚,远远趴在地上,凭借地形地物开枪射击了!

    抢煤的家属和小孩背煤的,扛煤的,推小车的,听到枪声,开始四散逃跑。

    节振国一颗心忽悠悠往下一沉,一面命令慌乱中的群众:“卧倒!”一面想:不消灭这些矿警,占领煤场的任务完成不了,也掩护不了抢煤的工人和家属撤退。于是,他不顾一切地伛偻着身子,朝开枪的矿警那儿冲杀过去。后边的人,见节振国往前冲,也跟上来了。矿警仍在开枪射击,子弹“嗖”“嗖”地从节振国头上、身边擦过。节振国不顾一切,双眼喷火,见到自己的穷兄弟有的中枪受了伤,他只想赶快冲上去劈了那些开枪的矿警,别的什么都不管了!他冲得快,一个矿警开了枪爬起来转身要跑,没来得及,被节振国从后边飞也似的赶上,当肩一斧,劈得惨叫着死命地逃走了。节振国杀得眼红,拔步再追……

    矿警的枪一打,人早乱了。四下里都是矿工,只听到喊杀声、脚步声、怒骂声混杂着枪声,弥漫在煤场上空。

    节振国被远处矿警的步枪射击拦阻在煤场后边的一片开阔地上了。这儿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煤筐、废坑木。枪弹密集射来,飞蝗似的,打得人抬不起头来。节振国伏在一堆坑木后边,看到已有一些人受伤,心里正着急,忽然看见矿警的队伍乱了。原来是纪振生和田树森率领的西路斧子队,从西边冲入煤场以后,绕到敌后,赶跑了矿警。

    节振国心里发热,高举钢斧,对着身后的斧子队大叫一声:“追!跟我来!”跃着大步,朝前去赶矿警。

    但,枪声又响。这枪声来自西边,声音和矿警打的枪不同,是“三八大盖”的枪响:“巴勾!”“巴勾!”……接着,看到前边远处纪振生、田树森带领的西路队伍呼啦啦乱了套。枪声中,远处那伙矿工散开了!枪声揪住节振国的心!一听这枪声,节振国立刻想到:难道是鬼子兵营里放的枪?难道鬼子真的出来干涉了?……他并不怕鬼子,心里仇恨鬼子,早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正盼着有个机会杀鬼子呢!可是,现在,一听那枪声,他的心乱了!刚才同矿警作战,十几个矿警,虽然有枪,打伤了一些矿工,却还能顶得住,赶得跑。现在,日本鬼子上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看矿工们现在散了摊子的这个样子,遇到了拿枪的鬼子兵,势必要造成更大的死伤!这一想,节振国的心怎能不乱,摆在面前的是一种进退维谷的局面。要是进,看来困难了;要是撤,混战了一场算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队伍分散成这样,要撤,也难下命令一起撤了!想到这些,节振国皱起双眉。

    正想着,只见刚才向北逃跑的矿警又回过头来打枪了!本来由西往北包抄矿警的由纪振生、田树森带领的斧子队,这时踢踢啪啪都往节振国这儿跑来了,枪声“巴勾”“巴勾”仍在响。难道西边真有鬼子出了兵?

    节振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没有指挥过这样的战斗,真是拿瞎了!他朝那些跑散的矿工们高叫:“别跑!堵住!堵住!……”有的人留下匍匐在坑木、煤筐后边,有的人却还一个劲儿地往后跑。

    远处有小屋挡住视线,枪响仍在传来。节振国一把拽住一个从那边飞跑过来的纠查队员,一看,原来是老实憨厚的张惠,忙问:“怎么了?”

    张惠喘着粗气,那张胖胖的圆脸上露着惊恐,抡胳膊瞪眼地吼着说:“鬼子来了!他妈的!好几十!都是从西边架梯爬墙过来的……”

    节振国急忙又问:“小纪呢?”

    张惠满面是汗,喘着气说:“他带人冲上去以后,我见他挂了彩给鬼子逮去了!幸好‘田大头’带着人撤了!”“田大头”指的是田树森。

    枪声更紧,节振国心里挂念着纪振生,对张惠说:“跟我上!”又一招手高嚷:“不怕死的跟我来!”说着,亮斧就要冲上前去。

    但,就在这时,身后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上来紧紧拽住了他的左臂。

    节振国火燎毛似的回头,闪电似的瞟了一眼,是胡志发!胡志发额上淌汗,态度冷静,可是节振国从眼神里觉察到他心头比谁都更不安,上气不接下气地“啊”了一声,说:“老胡!你也来了!”

    胡志发有那种临危不惧、安如泰山的钢铁性格,眼睛张望着四面,点点头,说:“老节!不能再这么蛮干啦!快撤!”

    节振国咬着下唇,眼望前方,以一种高亢刚毅的声音板上钉钉地说:“不行啊!我得掩护抢煤的工人和家属!”

    胡志发脸色沉重,说:“抢了煤的家属已经由关师傅他们护送着安全撤走了!”

    节振国“唉”了一声,摇摇头,感情复杂,说:“不行!纪振生给鬼子打伤逮去了!我跟他们豁上了!”

    胡志发摇头,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语气像钢铁似的坚硬:“豁上了有什么用?你现在是纠查大队长!你不能一死就算完!这样去送命,不是英雄!”

    节振国听到枪声还在响,咬牙跺脚,要挣脱胡志发的手,说:“我们三人义同生死,我不能见死不救!”

    胡志发松了手,严厉地叫了一声:“老节!”但是又恳切地说,“难道你就为了个人义气,不顾赵各庄这一万三千穷兄弟了吗?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他们说这些话时,都是你来我去说得很快。枪声仍在“巴勾”“巴勾”响,子弹叫嚣着飞过头顶。这几句话像重锤敲鼓,敲得节振国清醒了!他“唉”的长叹一声,跺着脚,眼圈红了。

    前边远处,被横七竖八的旧坑木、煤筐隐约遮挡的地方,出现了闪闪的刺刀刀尖,穿黄军衣的鬼子兵,正在往这边搜索着窜过来。胡志发把手向后一挥,说了一声:“快撤!”又用手一拽节振国,决断地说,“老节!走!”

    节振国额上冒汗,心有不甘地说:“我得上东边看看,夏连凤、梁凯他们带了人在那儿!”他的责任心,促使他先想到别人,后想到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冲在最前面,撤在最后面。

    胡志发是了解他的,拽着节振国走,说:“他们早撤了!”

    枪声仍在响!

    节振国同胡志发和张惠等会合一批斧子队飞步撤下来。离开煤场不远,只见迎面扬起灰尘,呼呼啦啦一阵风来了妤几百人。一看,原来是关清风带着接应的人找节振国来了。

    关清风白须飘拂,懊丧地说:“振国!不听老胡的话,吃了多大的亏啊!”

    节振国听了,皱眉不语,但心里很不是味。

    “黑旋风”梁凯左膀受了伤,用布裹着,血水透过布条洇了出来。他咬牙攥拳,上来迎着节振国说:“咱们斧子队也不含糊,打我一枪的我还了他一斧!”

    关清风责怪地说:“你呀!就会蛮干!”

    枪声仍在放鞭炮似的响,节振国高声招呼队伍:“撤!回大队部!”

    一路上,节振国大步走着,始终沉默不语。关清风刚才说的那句埋怨的话刺激了他。他想起胡志发劝阻的话,心里充满了悔意。他回头又远远向东煤场望了一眼。枪声已经停歇,煤场又恢复了平静,可是他的心里却像发生了海啸,洪水翻腾,波涛汹涌。

    中午时分,早晨缭绕在矿区的那一片蓝幽幽的烟雾消失了。阴沉沉的天似乎增加了一点回春的气息。野地里,绿草还刚冒芽。被煤炭染得到处是黑色的赵各庄,绿色太稀罕了!看到这点绿草,分外悦目。

    在工棚前面,胡志发平静地抽着烟,心平气和地同节振国在谈心。他们坐在一根烂坑木上,木料露天放着太久了,腐烂得很厉害,用手指可以挖出窟窿来。如果不罢工,这些烂坑木也早运下井做支柱了。节振国心里烦躁气恼,又充满了悔意,望着眼前那片绿草的嫩芽芽,静静地出神。

    不远处,张惠在纠查队大队部的大工棚里用低沉、激愤的声音唱京戏。张惠这憨厚的小伙子,爹娘在蓟县乡下,是做矿工的叔叔带他来赵各庄下井的。前年,叔叔在井下被砸死了,就剩他孤身一人。他爱听京戏,自己唱几句谭派的须生也够味儿。这会儿唱的是《打渔杀家》,声音随风传来:

    怒恨那吕子秋为官不正,

    仗势力欺压我贫穷的良民……

    节振国听着,胡志发也听着。刚才他们已经就抢煤场的事谈了不少了。节振国本来心里纷乱、沉重、痛苦,但同老胡谈了以后,开朗得多了。

    胡志发情真意深地说:“老节,不讲策略,打不了胜仗;冒失蛮干,只有失败!这是血的教训!懂得教训,记住教训,咱会聪明起来的!”

    节振国说:“老胡,我错了!幸好,你坚持让撤,今早上只伤了些人,没有死的!要不然,我真没法向大家交代了!只是小纪,被鬼子抓去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啊!”

    胡志发听得出节振国的话里饱含着感情,纪振生被鬼子抓去,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就难说了。胡志发思绪万千地说:“一抢煤场,鬼子出动干涉了,这只是开头!咱得提防还有下面的棋路!你出头露面带着斧子队抢了煤场,小纪又给鬼子逮了去!我怕鬼子会在你身上下手打井刨煤。咱这支纠查队,是英国毛子的眼中钉,也是日本鬼子的肉中刺。从今往后,你要特别小心!”

    节振国说:“我不怕!”

    胡志发点头说:“应该不怕!但要防止无谓的牺牲!”

    节振国心里佩服老胡,什么事儿他都那么会分析,说得那么有理,那么老练,那么叫人心服。他突然把心里常想到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老胡,你是共产党吧?”

    胡志发仍旧平静地抽着烟,含蓄地笑笑:“你说呢?”

    节振国摇摇头,说:“本来,不该问这个。我听人说:共产党是秘密组织,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可我想……比方说,我算不算在党?……”

    胡志发听节振国这么说,心里高兴,脸上浮起一层满意的微笑,想把党的性质讲给节振国听,就说:“老节,你行!共产党是咱们劳工阶级的政党,是咱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他专门领导咱们闹斗争,求解放!咱工人当中拔尖儿的就能在党!你好好跟着党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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