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振国也不去看那期票上的数目,用左手把刘青山伸过来的右手挡开,说:“没什么困难!眼下罢工,自己的事儿得少想,大伙的事儿得多想!”他心里琢磨:过去你刘青山同我格格不入并无交情,你也从来没关心过我这穷矿工的生活,今天你这是干什么来了?……他察觉到大有蹊跷,有心按捺下性子,看刘青山下一步棋怎么走。
刘青山碰了个软钉子,毫不死心,说:“拿着使吧!有了钱还我就是!听说你将祖传宝剑都送到当铺里当了!该去赎回来嘛!来来来,拿着!拿着!……”
节振国忍住火气,第二次把刘青山的手挡回去,说:“不用!不用!眼下还没山穷水尽,我可从来不爱随便乱花这种不明不白的钱钞!”
刘青山有点失望,把期票折好又放进兜里,叹了口气说:“唉,老节!这罢工啊,你看能坚持下去吗?”
节振国一听,话里有话,不由反问:“你看呢?”
刘青山咂咂嘴,说:“五矿罢工委员会今天是跑来打了一下气,可是下次什么时候能再带救济来谁知道?今天给的这些救济,救救燃眉之急行,要从坚持罢工来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哇!”
节振国朝他看看,若有深意地说:“你年岁大,阅历多,你看怎么办好?”
刘青山玩味着节振国的话,呵呵一笑,卖关子说:“我有我的考虑,但未必合你的口味!”
节振国捺住性子,不急不火地说:“听听嘛!”
刘青山两只羊眼在节振国脸上探测着气候,说:“你真想听?”
节振国点点头。
刘青山摸出一盒哈德门香烟,递给节振国一支,节振国说不会抽,他自己点火抽了几口烟,亲热地说:“老节,这事我只跟你说,你可不必同旁人讲……”见节振国睁着两只大眼专心在听,他继续说,“这次罢工,我看可以见风转舵了!要不,那就是戴起石臼跳加官——吃力不讨好啦!”
“见风转舵?”
“是啊!”刘青山说,“如今,听说矿上可以答应撤销井下牌子房,也答应适当地给死伤的工友一点抚恤,要是我们就这么结束了罢工,对大伙儿已经好交代了。什么事,都得瞻前顾后,为大伙儿想,也为咱自己想想。现在,形势对咱不利!原先日本人是想让咱们工人将英国毛子搞垮,还听说日本人想来把开滦接过去。可是现在他们条件谈妥了,英国人答应给日本人好处,据说开滦的总经理跟天津日本特务机关长浅海大佐谈定:要是日本人来调停工潮,强制工人复工,他们将来就大量投资,同时优先将开滦的煤供给日本军用。”
节振国强忍住心里的火气,静静听着。
刘青山吸着纸烟,眯着两只羊眼,拉着近乎,说:“我听到了风声,不能不告诉你哇!”
节振国心里怒骂刘青山,目光变得深沉了,两道眉毛皱成了疙瘩;两只眼瞟着刘青山,轻声地问:“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刘青山见节振国关心,打了个酒嗝儿,把椅子拖前一步,得意卖弄地说:“从哪儿听来的,我暂且不说。不过,我可以担保,”他拍拍胸膛,“这可是千真万确,一点不假。复工的事情老是缠着,我担心坚持下去,说不定竹篮打水一场空,大伙儿吃了大亏,我们也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他呼噜噜地吐了一口浓痰,又接着神秘地说,“听说日本人要动手开刀了,你知道不?”
节振国摇摇头,问:“你的意思是现在就妥协?大伙提的条件都这么算了?”
“你我今夜无话不谈,我把心里话告诉你吧!”刘青山讨好地说。他酒后嘴干舌燥,随手从桌上拿了个杯子,把炉上壶中的开水满满地斟了一杯,继续说,“你知不知道,咱们这罢工委员会里有共产党?”
节振国猛地一惊,随即镇静下来,假作不在意地问:“共产党?谁?能有共产党吗?”
刘青山神秘地笑笑:“我也不清楚。听说日本人很注意,还听说矿上已经供给了日本宪兵队材料,说不定要抓人。”
节振国心里激动:刘青山这家伙一定是被收买了!很明白,现在五矿同时坚持罢工,天津的谈判仍在继续,敌人还是想先击破赵各庄这一环,然后使整个开滦五矿的同盟大罢工都归于失败。陈祥善自己当面收买没有成功,现在却通过刘青山这个工贼来从罢工委员会内部打开个掌子面,手段多么毒辣!刘青山无耻地说什么“捞好处”的话,使节振国听了怒火心中烧,浑身的热血往上直冲,脸上顿时热辣辣地难受。
他皱着眉,忍着气,那样子倒像是在思索。刘青山完全误解了,认为节振国已经给他刚才的一番话打动了,居然凑上脸来说:“老节,依我看,在这罢工委员会里,咱俩都是实力派!咱能举足轻重。现在是关键时刻,咱得拿主意。咱吃的是英国老板的饭,日本人又虎视眈眈。公事房前边和东煤场的流血不能重演,咱自己更不能冒被逮捕的危险。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节振国两只机智的眼睛闪闪发光,问:“你说怎么办?”
刘青山一本正经:“明天,咱俩去见陈矿司,同意他的条件,决定让工人复工。咱们不管其他矿的事,也不管在天津谈判的代表是唱西皮还是唱二黄。要是你节振国和我点点脑袋,他们给的好处能是这个数——”他举出像猪蹄子似的肥胖的左手,五个指头抓在一起,示意是五千元,“咱俩二一添作五!这是两个指头挟香烟——稳稳当当的事儿!”
“矿上一万三千做窑的能同意咱这么干吗?”节振国问。
刘青山摇头笑了:“老弟,你真死心眼儿!咱管那些干什么?只要钱到手,就‘一马离了西凉界’,到天津那花花世界去。资方答应给咱在天津安插个事儿干干。到那儿,跳舞场,女招待,电影院,蹦蹦戏,吃喝嫖赌,要什么有什么,哈哈……”
“啪!”刘青山话没讲完,左边脸上猛地挨了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前金星直冒,头晕眼花。他如五雷轰顶,脸色陡变,晃了两晃,好容易才支住身子站了起来,右手猛地从腰间拔出了他那老是秘密带在身上防身的勃朗宁手枪。
可是,他随即警惕起来。他看到节振国的右手扬起了雪亮的钢斧。他想起节振国会武术,不觉手软了。他像做了一场噩梦,只听见节振国教训地说:“刘青山,你放明白些!别看错了人!要我节振国出卖大伙儿,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我早知道你是人面虎狼心。你要敢破坏罢工,小心你的脑袋!”
刘青山拿着手枪,一步又一步龟缩着向后退,到了门边,像条泥鳅似的滑身隐没了。他始终没有敢开枪。
留下了节振国紧握钢斧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仍旧戒备着,戒备着。
【第九章】叛卖
节振国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同刘青山决裂的当天夜里,夏连凤会被古冶日本宪兵队的便衣特务架到了古冶。
夏连凤比节振国小四岁,还没娶老婆。他原籍山东,家里是鲁北乐陵的一个小财主,后来破落了,爹死了,地卖了,家里毫无指望了,流落到赵各庄矿上来做工。他有点小聪明,处世懂得“拳头不打笑脸”的诀窍,爱说能讲,也爱吃吃喝喝。他会唱京戏,也会唱蹦蹦戏,还会耍几套武术,交游广泛,矿上的人他差不多都认识。结交节振国后,因为节振国原籍是山东武城县,与他是同乡,又常在一块儿练武,由他提议拜把子,成了节振国的“三弟”。
这次罢工,他开头表现得挺积极,目的是要求涨点工资改善生活,可是三月十七日矿方镇压后,他就害怕了。举血衣示威游行,他怕挨枪子儿,推托肚子疼,没参加;打唐家庄,他怕送命,依样画了葫芦。可是,他不傻,在节振国和纪振生眼前,他不分白天黑夜查岗放哨,还是装得挺卖力。他倒不是真的胆小如鼠,真要有油水合算的事,他也能胆大包天,但不上算的事,他是不干的。抢煤场的事就是这样。他去,是想抢了煤捞点开支,弄几个钱花花,加上听说有人嫌他举血衣游行和打唐家庄不去,骂他胆小装病,于是想一举两得捞回点影响;没估计到鬼子会出兵,矿警队会那么凶恶,结果,煤没抢到,反而受了些惊吓,少不了又是一肚子懊丧。
罢工以后,工人的生活越来越苦,每天能不挨饿就算好的了。夏连凤天天啃些窝头,喝些秫米粥,肚里油都刮干了。这天下午,在公事房前边的广场上开过大会以后,胡志发等夜晚要去唐山,节廷秀等要研究分救济款的事儿。夏连凤知道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心里高兴。烟有烟瘾,酒有酒瘾。傍晚,他拿了中午从刘玉兰那儿弄来的几个钱,就独个儿悄悄地来到了北街上的“太白酒铺”。这酒铺本来是他常去的,罢工以前,三天两天总要光顾一次,店掌柜、店伙计都同他处得很熟。往日,四两“二锅头”,还少不了一碟牛杂碎;今天却是一小包花生米,酒也只要了二两。可他觉得花生米比牛杂碎更香甜。他很想一口一杯,但等到杯子举到了嘴边,又住了手,只用嘴唇轻轻地一抿,酒连同早就聚在舌根上的唾沫咕噜一吞,还是同喝一个满杯一样地杀瘾。
“喂!老夏,怎么这些日子不来啦?罢工忙,还是手边不方便?要是手边不方便嘛,老主顾,好说!”黄脸膛、镶金牙的店掌柜今天看到了夏连凤,好像特别亲热。
夏连凤听了掌柜的话心里特别舒坦,掌柜的真不错,够朋友,便高兴地接着茬回答说:“是呀!忙,咱纠查队的事情更忙。”
“你们的大队长节振国,人都说他好武艺,罢工有他这样的纠查大队长,真是没说的,你们纠查队的秩序维持得好哇!”掌柜的夸了节振国,也就是夸了夏连凤,夏连凤得意扬扬。掌柜的龇着金牙又问:“老夏,你们罢工罢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哪?”
夏连凤平日嘴上本来少个站岗的,喝了酒,薄嘴唇一张,像开了话匣子,加上给店掌柜的这么一夸一逗,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嗨,这下子呀,不让陈祥善叩头求饶,不让英国毛子全部答应咱们的条件,咱们就不复工!”他抹抹鼻子,眨眨眼睛,浑身得意,“有老节做咱纠查队的大队长,别说保安第三署不在咱眼里,古冶的日本宪兵队也不敢惹我们。你没看到?日本宪兵队来了这些天,跟不来不是一个样!?他英国毛子要是知趣,就乖乖地服输;要不,哼!”
“太白酒铺”的座位,分里屋的雅座和外屋柜台周围的小座。通到里屋的雅座那扇门头上,有一块灰黑的横匾,上写“挥兹一樽,陶然自乐”八个草字。来喝酒的人,见到这块匾的不少,真正懂得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的不多。罢工以后,酒铺生意也清淡了。外边这时就夏连凤一个顾客。他滔滔地说了一通,满满地斟了一个满杯,一饮而尽,看着那块熟悉的横匾上的“陶然自乐”四个字,忽然觉得自己很能体会其中的意思了。
店掌柜的去柜台上拿来小锡壶装的满满一壶酒,嘴里叼着烟卷,黄脸膛上露出笑容,往夏连凤的酒杯里满满地斟了一杯,又将锡壶朝夏连凤面前桌上一放,说:“喝吧!喝吧!老夏!这壶酒钱算我兄弟的!”
夏连凤受宠若惊,嘴里一边说“那怎么行”,一边却咧着喷着酒气的嘴一口干了个满杯,连声说:“谢了谢了!……”
店掌柜的禁不住暗暗心喜,一面抽着烟卷,一面发出假心假意的赞叹:“老夏,你是节振国大队长的拜把子三弟,今天他带着斧子队抢煤场你也去了吧?他大显身手没有?”说着,又给夏连凤斟酒。
夏连凤感恩图报,喝着酒,脸通红,把怎么抢煤场的前前后后情况简单一讲,最后说:“……一个矿警在打枪,老节追上去,一斧就劈在肩上……”说到这里,夏连凤觉得说漏了嘴,连忙刹车。店掌柜的又满满给他斟了一杯。夏连凤举起杯子,往嘴边一靠,来了一个杯底朝天。他已有五分醉意了,大着舌头竖起大拇指,舐着嘴唇说:“节振国……是……这个!”
店掌柜的看出夏连凤半醉了。他忽然走了两步,朝里屋雅座看看,又过来一把拽起夏连凤,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个熟朋友!到里边喝去吧!”也不容夏连凤推辞,店掌柜的已经把夏连凤连拖带拽地拉进里屋去了。
夏连凤扬扬稀淡眉,眯着两只机灵的小眼朝里屋雅座上端详,只见屋角暗处有一个长着两只扇风耳朵、尖下巴、戴毡帽、穿短打的瘦子,独自坐在那里喝酒吃牛杂碎。这人脸是陌生的,见了夏连凤却自来熟,站起来拉夏连凤一同喝酒,店掌柜的连忙又去张罗,给夏连凤拿来了杯箸,又提来了锡酒壶,端来了一盘牛杂碎。然后,他又独自到外屋忙碌去了,留下了陌生人陪夏连凤坐在里屋雅座上喝酒。
陌生人挺爱交朋友,挨着夏连凤,一边给夏连凤和自己斟酒,一边就同夏连凤谈了起来,神秘地问夏连凤:“我是做小买卖的,打古冶来,听说日本宪兵队要在赵各庄抓人,你听说没有?”
“没有!”夏连凤一怔。他虽有五六分醉意,一提到日本宪兵,不免又有三分警惕。他把拿起了的酒杯又放了下来,关心地问,“你这消息当真?”
“古冶都在这么说。”
“……”夏连凤皱着眉,沉思地低下了头。
“日本人来,听说是为的这个。”长着扇风耳朵、尖下巴的陌生人悄悄地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伸了出来,摆成了个“八”字给夏连凤看。
夏连凤不明白,他脸上露出惶惑不解的表情,仿佛问:“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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