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这个啊!当然懂!哈哈,我当然懂!”
夏连凤生怕人家笑他见闻少;况且他本来就知道共产党,又听节振国说过周文彬讲的事,就故意露出一副深知共产党内情的神色来。
陌生人看到有些苗头了,心里高兴,却故意叹一口气,脸露悲愤,摇摇头说:“唉!这种年头!你们工人可以罢工,我们做小买卖的是有苦无处诉。听说共产党可好呢!八路军在冀中已经干起来了。我是没人穿针引线哪,要有穿针引线的人,不瞒你说,我真想扔了小本买卖,也投八路去!”
夏连凤脸红脑热,带着朦胧的酒意,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吭声,好像挺同情这陌生人的处境。
陌生人给夏连凤斟了一杯酒,陪他干了一杯,轻声问:“你老弟有路子没有?”
夏连凤摇摇头,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地舐着嘴唇说:“我?我没有路子,可是老节……”他忽然觉得失言,立刻停住不说。
扇风耳、尖下巴的陌生人,不再说什么,只是一杯又一杯地给夏连凤斟酒,一杯又一杯地要他干杯。当夏连凤站起身来想走的时候,只觉得天转地动,头上好似罩了一口铁锅,抬不起也看不见;两只脚像被生铁铸住了似的,移动不得。有两个人扶住他,然后,他就完全昏迷过去了……
夏连凤醒来的时候,有强烈的电灯光照射着他的眼睛。他脸上和胸前冰凉,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坐着,冷水还在额上和脸上滴滴答答往下流。他想:这时一定是深夜了!从挂着窗帘的窗户空隙处望出去,外边正是黑漆漆的夜。
他环顾四周,环境生疏,不禁惶惑、惊讶而恐惧。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古冶日本宪兵队里。但,当他看到墙上那面鲜红的太阳旗时,就意识到自己是处在一种什么情况下了。
面对着他,坐在一张高大绿色写字台前的,是一个戴玳瑁眼镜、穿黄呢制服的日本宪兵军官。军官是个矮胖子,尖尖的秃顶,没戴军帽,戴副黑边眼镜,一脸横肉,龇着一口黄黑牙。旁边还有个长脖子、留分头、穿西装的翻译。另外,是一个个儿高大卷着袖子敞开衣领光脑袋的鬼子宪兵,脸上凶得像要吃人。
鬼子宪兵军官通过翻译问了夏连凤本人的一切,随后凶狠地要夏连凤供出他认识的共产党和抗日分子。
不是夏连凤不肯说,他实在并不认识什么共产党。他本来想说周文彬,但是觉得自己同节振国是拜把子兄弟,怕害了节振国,以后难做人,所以摇摇头,一口咬定不知道。
审问他的鬼子宪兵队队长彬田咆哮起来:“你的,不认识我?我是彬田!宪兵队队长!你的不知道?”他像一头疯狗,揿了一下桌上的铃铛:“滴铃铃……”
东边的门轻轻开了,轻轻地进来了一个扇风耳朵、尖下巴、穿短打的人,像条恭顺的狗似的点头哈腰站在彬田桌前。
夏连凤胆战心惊细细一看,这人挺面熟,皱眉一想:对了!这不就是那个同他一块儿在“太白酒铺”里喝酒吃牛杂碎的陌生人吗?原来他是日本宪兵队的便衣呀!夏连凤想到这里,心里又恨又怨,更惊更怕。
彬田指指那个扇风耳朵、尖下巴的人,对夏连凤得意地笑笑:“谁?认得的不认得?”
夏连凤垂头丧气,不敢吱声。
彬田叽里咕噜说了一泡,翻译马上译了过来:“彬田队长要你老老实实说。说了,有你的好处,不办罪,还要赏你事情做;不说,马上用刑!”
夏连凤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瓦斯”彬田,早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听说不办罪,还能赏事情做,心里又一动;可是顾虑重重,怕得罪了节振国,终于勉强地摇了摇头。
彬田咯咯地笑了,笑得非常古怪。这个鬼子宪兵军官,喜怒无常,不该笑的时候他会笑,不该气得发疯的时候他会像条疯狗,叫人无从捉摸他想些什么,他要怎么干。
现在,就是这样,突然,他叫那个凶恶的宪兵给夏连凤松绑,自己亲手掏出烟盒,笑着,亲热地递了一支樱花牌香烟给夏连凤,把火柴盒丢到夏连凤身上,笑着道:“抽!抽!”
夏连凤手足无措。
彬田又说:“抽!抽!”
夏连凤乖乖地擦火柴点着了烟,贪馋地一口接着一口吸,但心里胆怯,犹豫不安。
彬田踱着八字步,说:“抗日,犯法!你的不知道?”
夏连凤又战栗了。看着彬田那尖尖的秃脑袋心里发颤,连连战战兢兢地点头:“知道!知道!”
彬田又咯咯笑了:“知道?大大的好!”他忽然拔出腰里的军刀。军刀闪着青白色的光。彬田脸上露出残忍的表情,说,“夏连凤!这把刀,嘶啦嘶啦,支那人,多多的!你的说出谁是共产党,好处大大的给;不说,这把刀,不答应!”老奸巨猾的彬田认准夏连凤不是一个嘴头梆梆能咬断铁的人了!
夏连凤手里夹着的香烟,吓得掉在地上,不断冒着淡淡的青烟。夏连凤心虚地哀求:“我真不知道!”
扇风耳朵、尖下巴的便衣讨好地在一边做证:“报告彬田队长,夏连凤不老实。麻雀飞过也能看到影儿。他跟节振国是结拜弟兄,常在一块儿,节振国的事哪能不知道?赵各庄共产党的内情他都知道!”
翻译伸着长脖子,手里拿着一张当铺的当票,说:“节振国在当铺里当宝剑的当票也在你兜里!他什么事儿你不知道?你要是不说,就怕你能囫囵进来,不能囫囵回去了!”
彬田向那高大凶恶卷起袖子敞开领口的光脑袋日本宪兵做了个手势。
那脸上凶恶得要吃人的日本宪兵马上走来像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揪住夏连凤的后领,将夏连凤从椅子上拽起来,推到西边那扇通向内屋的门前,忽然,攥住门把“乒”的将门一拉。
门“嘭”的开了!是一间暗室,但里边亮着耀眼的电灯。
夏连凤抬头睁眼一看,只见是一间行刑室,地上湿漉漉的,有血有水,当空悬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赤裸着脊梁,双手合吊着,身上满是鞭痕、刀痕,鲜血淋漓……夏连凤“啊”的一声,先是一吓,接着,又大声“啊”了起来,双手揪住自己的衣领,气也透不过来了,颤巍巍叫了一声:“老二!”
原来,悬吊着的是纪振生!
纪振生听到夏连凤一叫,闭着的双眼突然张开了,闪出两道霹雳似的眼光来。眼神仿佛是说:“老三!别孬种!”
夏连凤噤若寒蝉,浑身筛糠,脸上露出胆战心寒的神态。
彬田上来,踌躇满志地指指吊着的纪振生:“夏连凤,你的,说不说?”软处好起土,“瓦斯”彬田察言观色已经认清夏连凤不是个硬骨头了!
夏连凤汗流满面:“我……我……”
纪振生突然严厉地高叫一声:“老三!”
门“啪”的又关上了!那凶神恶煞般的鬼子宪兵又将夏连凤揪回来“乒”的推在椅子上坐下了。
彬田咯咯笑着,走过来,声音里带着威胁和劝诱:“快说!”
夏连凤喘着粗气,勉勉强强地舐着嘴唇说:“我真不知道!”
彬田点头,哼了一声,拍着桌子叫:“老虎凳的上刑!”
他一揿电铃,通往东边的那扇门又开了,进来的是两个杀气腾腾的鬼子宪兵,抬来了老虎凳。本来就在夏连凤身边的那个个子高大凶恶非常的宪兵会同那两个宪兵一起,将夏连凤揪上了老虎凳,捆了起来。
砖头一块又一块地加上去,他的两条腿由剧痛到麻木,又由麻木到剧痛,骨头仿佛要折裂似的。他咬着牙,睁圆着眼,大颗的汗珠由额上一颗一颗掉下来,他想:人生在世,何必白白吃苦送命!什么国家民族!什么兄弟情谊!什么罢工胜利!……我还是聪明些吧,要我说我就说,管他妈的!他连声嚷嚷:“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夏连凤背叛了自己的结拜哥哥,出卖了罢工的穷兄弟。他把罢工前那天晚上节振国同他在大槐树下谈的话全部说了出来,添油加醋,还把节振国也肯定为共产党。
在汹涌澎湃的怒涛中,在急转的旋涡中,在卷起雪浪的潮汐里,泥沙、渣滓总是会下沉的。
【第十章】刀光闪闪
夏连凤被鬼子便衣特务抓走后的当天下半夜,夜色浓黑如漆。驻扎在赵各庄东煤场西边兵营里的鬼子兵突然出动在赵各庄东大街上布了岗哨,实行戒严。
东大街上出现了铁丝蒺藜网设置的步障。鬼子的皮鞋声“乞乞夸夸”。隔几十步就是一个手持“三八大盖”子弹上膛、刺刀明晃晃的鬼子兵。行人禁止通行。凄厉的风声里,狗叫着,鬼子的哨子声“————”响着,周围住的老百姓,都提心吊胆,不知出了什么事。
刘玉兰带着三个孩子睡在西边那间屋里的炕上,屋里黑黝黝的,她听到了大街上有动静。凤英在说梦话,凤兰平静地打着鼾,凤生睡熟了,但用小手摸着妈的脸。刘玉兰心里有种预感,感到日本鬼子是不是在逮捕人?她在黑暗中把凤生摸在她脸上的小手轻轻放下,自己拥被坐在炕上侧耳细听。
东边那间屋里,节振德两口子也醒了。刘玉兰听到他两口子也在说话。
刘玉兰隔屋叫了一声:“大哥!”
节振德应了一声,说:“大街上有动静!也许是在抓人,睡吧!咱不管它!”
刘玉兰“唔”了一声。她心里记挂着节振国,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出事儿?但她是个有事能按捺在心里的人,一句未说,又躺下身去。躺在炕上,身边偎依着三个孩子,她心里稍微得到了些安慰,但总是割不断对振国的思念。好一会儿,大街上的声音似乎平歇了,她再也睡不熟,睁着两只大眼直到东方露出第一线晨光来。
刘玉兰心情忐忑,有一种踯躅在阴雾森森的悬崖峭壁间,随时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的感觉。鱼肚白的曙光清泉似的刚流泻进屋里来时,她就起来了。三个孩子仍沉睡着。东屋里的振德夫妇也没起来。她扫了院子,开门想上街去打听打听消息,可刚将大门的门闩打开,就见一个人站在门口,吓了她一跳。她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桂香!
桂香一条乌黑的大辫子从脑后拖在胸前,额上的刘海蓬乱,两只睫毛长长的大眼露出惊恐,脸上紧张的神色云遮雾罩,叫了一声:“大婶!”
玉兰一把将桂香拽进门来,掩上门,问:“这么一大早,你怎么就在这儿?”
桂香急忙对着玉兰的耳朵轻声说:“爹让我来敲门,我怕惊了你们!这东大街上,鬼子兵戒严啦!昨天下半夜开始的,也不知什么事。爹怕我节大叔出事儿,让我来看看他在家住宿没有?要是在家住宿,要大叔快走!”她指指北面,“走那边抄小道可以出去!鬼子路不熟,那边没岗哨。”
刘玉兰心里感激乔老庆父女的心意,轻轻摇头,说:“回去代我谢谢你爹!什么事都叫他想着我们。你节大叔昨夜没回来。说实话,我就担心他别在外边出事儿!”
桂香两只俊气的眼睛一眨,出主意说:“我去对爹说,让爹快去找节大叔跟他说一下!”
刘玉兰感激地说:“那敢情好!可又要劳你爹跑一趟了!”
桂香拉开门,跨步走出门去,回头说:“婶子,不碍事。我走了!有事儿我随时来跟婶子说。”说完,甩着乌黑的大辫子匆匆走了。
刘玉兰心里纳闷,想自己亲自穿小道去大街上看看,又丢不下孩子,站在门口正心中犹豫,见隔壁街坊胖墩墩的秀枝嫂在门里探出头来。她同玉兰打了个招呼,跟着说:“昨夜的声音听见了吧?”
刘玉兰连连点头,说:“听见啦!不知是……”
秀枝嫂大睁两眼摆动着手势,说:“戒严啦!东大街上全是鬼子兵,不准通行。听说要抓人,现在人都不敢上街。你家老节不在家吧?”
刘玉兰摇头,说:“不在,没回来!”
秀枝嫂轻轻吐了口气,说:“谢天谢地,那就好。唉!菩萨保佑!这年头儿,什么世道!”说到这儿,她四面张望,见没人,就三脚两步走上来悄声说,“凤生他妈,你知道白老三不?”见刘玉兰点头,她抢嘴继续说,“这小子,刚才在你家门口转了几转,又走了。我怕是黄鼠狼子给鸡来拜年啊!……你可得小心提防着些!”说着,又赶快跑回去,同玉兰点了个头,掩上了门。
刘玉兰心里惶惶惑惑,像刮着风,下着雹子,也迈进门。心里欣慰的是节振国没在家,担心的是他在外边出了事儿。越想,她心里越不安,感到做什么事都不合适,百无聊赖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院子里倚着墙角的那棵枣树默默地出神,心里暗暗祷祝振国平安无事,盼着乔老庆能赶快跑去找到振国,给振国打个招呼,让他快躲起来避一避。
节振德夫妇起来时,看到刘玉兰背着双手呆呆地在院里出神,心里明白玉兰在想些什么。鸡笼里的两只母鸡早“咯咯咯咯”急着出笼啄食了。嫂子去把鸡放出笼来。
节振德安慰她说:“我看没什么事儿!要有事儿,鬼子早上门了!振国不在家,反而叫人安心,大伙儿会护卫着他的。这年头,得关起门来过日子。咱今天谁也别上街了,闭门家中坐,该干什么干什么!”
西边屋里,凤生醒了,见娘不在炕上,哇哇地哭起来。嫂子马上去将凤生抱起来呵呀呵地哄着。刘玉兰也从愣怔中醒来,连忙走进屋里,说:“嫂子,我来!”将凤生接到手中,摇着哄着。
刚才振德讲的话,她觉得是有些道理。如果有事儿,鬼子是早该上门了。鬼子没上门,看来是同振国关系不大。这么往开里一想,玉兰一颗心不那么乱蹦乱跳了,就放下凤生,让他跟两个姐姐去耍,自己动手干起针线活来。
其实,节振德的判断完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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