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挺机枪,顿时架在节振国家的大门外。鬼子宪兵“乒乒乓乓”连敲带砸打起门来,嘴里哇里哇啦“八格牙路”地叫骂起来。打雷似的敲门声,使人心慌意乱。左邻右舍有胆大的推门伸头张望,见是这场面,马上又缩头进去紧紧闩上了门,有的根本不敢过问,都牢牢闭门不出。
刘玉兰正在中间堂屋里做饭,听到敲门声,大吃一惊。她一看,节振德在院子里站着,想去开门,又不敢去开。嫂子跑到玉兰身旁,满脸惊惶,说:“看来出事儿了!”
三个孩子也懂得这样的敲门声不寻常,害怕得张着乌亮的小眼睛一起从院子里跑进堂屋来,依在玉兰身边。凤英用手指指大门方向,说:“妈,有人敲门!”
刘玉兰手里拿着勺子,想:看来是鬼子来了!你们要砸门就砸吧!反正我是不开门的!忽然,她想起一件事:那把宝剑虽然交夏连凤连鞘拿到当铺里当了,包剑的那块黄绸还在。黄绸上写着当年义和拳揭帖上的诗句,要是叫鬼子看到了可不行!她马上从火上端下了煮粥的铁锅,闪身到了西屋,把炕席下的那块大黄绸取来,急急叠成巴掌大一卷,随手塞进烟囱洞里。刚将黄绸塞好,只听砸门踢门声和鬼子哇里哇啦的叫骂声更急,节振德吓得连忙转身撒腿从院子里跑进堂屋避进了东屋。
刘玉兰心里焦灼,却又有点欣慰:鬼子来,肯定为的是要抓节振国。如果抓到了他,鬼子也就不来了。他们来,说明节振国安然无恙!这么一想,她心里坦然多了,干脆把三个孩子抱到炕上,自己也盘腿坐下,拿起一只鞋底纳了起来,等着鬼子进来。
大门“嗵”的被砸开了!一伙鬼子宪兵破门入院。伪警长董耀庭和便衣特务带路,一进门,鬼子就布上了岗。高野、乌川和三个宪兵一下子就冲进了堂屋。刚才敲门砸门没人理睬,使高野窝憋了一肚子的气。一进堂屋,他两眼一扫,见东屋、西屋都有人,他嘴里马上叽里哇啦地大骂起来,一边骂一边抡脚乱踢,把刚才玉兰煮好的一锅稀粥“砰”的一脚蹬翻了,泼溅得稀稀汤汤满地是粥。高野见东屋里有个男的,带头就往东屋里走。
刘玉兰在西屋里双手搂定三个孩子,透过屋门两眼不放心地朝东边节振德屋里瞅,只见那鬼子宪兵军官指着节振德问:“谁?”
便衣特务马上哈腰回答:“节振德!”
“节振国?”高野听错了,“唔!你的,坏人大大的!”他一把揪住节振德,抽出腰里的军刀,用刀背没头没脑地就“啪啪”一顿乱打。振德家里的哭着上前去劝阻,被一个鬼子宪兵揪住摔翻在地。节振德脸上淌血,身上给打得血迹斑斑,被日本宪兵用绳子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甩在一边地上。
节振德边哼边喊,一边申辩,说:“我是节振德!不是节振国!”
那翻译乌川问便衣特务,是怎么回事?便衣特务眨巴着眼皮恭恭敬敬地报告高野:“太君!这个不是节振国,他叫节振德!是节振国的哥哥!节振国没他这么胖!也不剃光头!”
翻译乌川搞明白了,龇牙咧嘴唾沫星子满天飞地对高野说了一通。高野那两只凶恶的老鼠眼骨碌碌一转,仿佛是说:“错了?”他对着宪兵咕噜了一句,鬼子宪兵就在节振德屋里翻箱倒柜地抄查起来。高野带了乌川和便衣特务从东屋经过堂屋又向西屋里来。
刘玉兰站在炕前,搂着三个孩子做好了准备。她的眼神明亮、庄严、凛然不可侵犯。
日本鬼子凶神恶煞似的一进屋,三个孩子都吓愣了。凤兰抱住娘的腿,凤英瞪大了眼睛瞅着进屋来的鬼子。凤生“哇”的一声哭了。
刘玉兰没等鬼子开口,平静地、冷冷地先说:“别吓了孩子!”
高野被这个女人平静大胆的态度怔住了,用嘴指指刘玉兰,做了个点点戳戳的手势,像是问便衣特务:“这是谁?”
便衣特务躬腰回答:“节振国的老婆!”穿着呢子军大衣的乌川译给高野听了。高野点头,叽里咕噜了一通。
乌川问刘玉兰:“节振国呢?”
刘玉兰冷冷地背着身子回答:“不知道!他常常不回来,家中事儿也不管!”
乌川翻译给高野,高野生气地指手画脚说了几句,乌川对刘玉兰说:“你不老实!太君说,你不讲真话,把你抓到宪兵队去!”
刘玉兰依旧冷冷地昂着头:“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没犯法,男人的事多咱我也管不着。”
“节振国是共产党,你不知道?”乌川溅着唾沫讲话。
刘玉兰更平静,也更冷淡,装作听讹了,说:“节振国不打锅铲!他整日不拢家,想吃热饭也吃不上!”她说得自然,像个无知无识啥事也不懂的妇女。
乌川叹口气,译给高野听了。高野火了!“哗”的拽出了军刀:“你的死啦死啦的!”他命令伪警长董耀庭快到左邻右舍去打听节振国的下落,又命令宪兵和便衣特务在这西边屋里抄查,自己却拿雪亮的军刀凶狠地指着刘玉兰的心窝:“你的不说,这个刀的进去!”
机枪架在节振国家大门外的时候,节振国正在南边街上大步流星地走着。
天亮前,远远近近公鸡啼叫头遍的时候,他查岗,听说下半夜起鬼子在东大街戒严,像要出什么事儿。他心里就惦记着家里,也琢磨这事会不会同自己有关。胡志发去唐山了,他心里窝着事格外难受。查完岗,他回到纠查队队部的工棚里,关清风匆匆来了。这时天才刚亮。关师傅对他说:“东大街戒严,不知跟你有没有关系?你可得避避,别在这儿待着,我来替你值班!”节振国感谢师傅的好意,因为不放心家里,决定到东大街附近看看。走在半路上,遇到张惠,说抢煤场时受伤的梁凯伤口疼得厉害,节振国就改变了主意,先去梁凯家看望梁凯。
梁凯的伤势不算严重。节振国让他好好休息,到八点多钟才离开梁凯家。出了梁凯家,他心里怀着警惕心,拣那僻静的小胡同走,想回家去看看,又觉得不该冒险。一路向人打听东大街鬼子戒严的情况,遇到的人也都说不清。他穿出小胡同,刚走到北街上,忽然听到后边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乔老庆。老庆颤颤巍巍跑上来,一脸的皱纹更深了,一把将节振国拖到街边,用手背抹去鼻尖上的汗珠,说:“老节啊!为找你,我跑遍赵各庄了!你在这儿啊!天明时,凤生他妈让桂香捎信告诉我,昨夜下半夜起东大街鬼子戒严了,她不放心你,让给你说一下,叫你提防着!我就到处找你!可就是找不到!桂香后来也出外找,也找不到。刚才,我碰上了桂香,她又往西边找你去了。她说,你家出事了!来了好多鬼子宪兵,听说叫董耀庭带着路,全上你家去了!……”
节振国火爆性子,听说日本宪兵全上家里去了,不放心玉兰和孩子,又不放心振德两口子,心里急躁,二话不说,拔腿就要往家跑。
乔老庆一把拽住,频频摇着头说:“老节!不要命啦?东大街上鬼子戒严,过不去。再说,你回去,那不是自己往虎口里送肉?你可不能去!快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节振国扬着眉毛问乔老庆:“东大街戒严,你是怎么出来的?”
老庆说:“我是走后街穿小道出来的。”
节振国咬着牙站着思忖,心里像缠着一团乱麻摆脱不开。他平日自仗艺高胆大,心里无畏,对日本鬼子十分仇恨。一想起那写着“武运长久”的太阳旗挂在中国土地上,一想起鬼子兵“夸夸”响的大皮靴踩在中国的街道上,一想起鬼子侵占冀东后老百姓过的亡国奴生活,再一想起纪振生和被鬼子打伤的那些穷兄弟,节振国心头怒火燃烧,血都沸腾了!现在,鬼子又窜到家里去了,谁知野蛮残忍的禽兽会干出什么勾当来呢?他怒火中烧,什么都不管了!一咬牙,浑身上下都是力气。心上一热,对乔老庆说了六个字:“我得回去看看!”
没等老庆开口,他已经回身脚跟不落地似的飞跑着走了。他宁可死,也不能忍受妻子儿女给鬼子糟蹋!
乔老庆急得苦着脸,高叫:“老节!——”
节振国没有回头,身姿傲岸地早已走远了。
节振国急急匆匆,穿小道,走小胡同,东绕西弯,熟门熟路,不到半支香烟的时间,就风风火火到了家门口。他望了望大门外站岗的鬼子宪兵和架着的机枪,挺身就朝里冲,鬼子宪兵一拦:“你的什么人?”节振国一拍胸膛:“我就是节振国!”
鬼子宪兵听不懂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看到来人那股昂扬、坚决的劲儿,不由得身子一让,节振国呼啦啦一阵风,趁势大踏步冲了进去。两个鬼子宪兵见他这样,连忙跟着进来。
节振国猛地出现在中间堂屋里。高野、乌川和便衣特务见闯了个人进来,都愣住了。这是一个中等个儿、威武结实的年轻矿工,竖起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毛,眼皮一挑,两只眼睛就像两团忽闪的火焰,雄赳赳地直盯着他们。他们被节振国的突然出现弄得有些迷惑、惊讶了。
便衣特务看清了,用手一指:“太君!节振国!”
翻译乌川吓了一跳,连忙告诉高野:“这是节振国!”
西屋里,刘玉兰脸上带伤、双手被绑着忽然发现振国回来了,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惊叫一声:“啊!”
孩子们“哇”的都哭着叫起来:“爹!”“爹!”……
矮瘦的高野,恶狠狠地左手攥住军刀刀鞘,右手攥住刀把,对着节振国说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你的,共产党的,抗日大大的,大日本皇军要撕拉撕拉的!”旁边两个鬼子宪兵马上掏绳上来要绑节振国。
节振国本来就已火冒三丈,现在看到堂屋里地上泼着稀粥,砸碎了铁锅,到处翻得乱七八糟;哥哥和玉兰都被绑着,三个孩子又哭又叫,眼下鬼子又要来捆他,怒火更压不住了!他飞步从菜墩上,抄起一把搁在那儿的菜刀,对准当面高野的脑袋像劈柴似的斜砍下去。只听“扑哧”一声,立刻,高野的黄呢军帽连同半个脑袋像块烙饼似的掉了下来。
旁边的翻译、特务和鬼子宪兵都吓傻了。哪知,就在这嘀嗒嘀嗒几秒钟的短短一刹那,节振国已经敏捷地从地上抽出了高野的军刀砍杀起来。刀光像雪片似的闪烁,在刀光中,余下的三个鬼子宪兵和翻译乌川、便衣特务都被砍死砍伤,一个也没有来得及逃出屋去,绑在节振德身上的绳索也被割断了!
节振国知道闯下了大祸,时间紧迫,他顾不得再救玉兰和孩子,也不愿束手就擒,他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顾了,招呼节振德说:“大哥!快走!”说着,自己就带头冲出了屋子。
他一想:大门外架着机枪,一定逃不出去!马上向左一转,对准东面那堵丈把高的石墙猛地纵身一跃,双手攀住墙,两脚一甩就跳了上去。他知道,从这儿翻过墙去,可以绕小道逃跑,鬼子在这边不会戒严!
“砰!”“巴勾!”鬼子的枪声追击着他,“哧!哧!”打得石墙上火星直冒,可是一转眼,节振国不见了。
只有节振德,因为不会武艺,没能跳上墙去,想从大门口逃跑,被鬼子残忍地枪杀在门口的地上。
【第十一章】失群飞散
夜色笼罩着丰润县的黑山沟。四外一片寂静。除了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外,庄上万籁无声。
在夜色中,刘老汉家用篱笆障子围住的后园里,匍匐着进来一条黑影。黑影悄悄兜过后园,来到屋前,轻轻撬开了门,窜进了屋。
“啊!振国,是你?”点起小油灯照着亮的刘老汉和刘大妈惊讶得愣住了。
节振国连连摆手,示意两位老人不要吱声。
看到女婿满脸灰土汗渍和惊惶疲惫的样子,老两口已经猜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再一看,他们发现节振国左腿上,暗红色的血渍已经渗透了棉裤。老两口知道振国一定是受了伤,连忙扶他靠着炕沿躺下。
“振国,是怎么回事?枪打的吗?”岳父轻声指着节振国受伤的腿吃惊地问。
节振国点点头,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他在跳墙时被打伤,幸好没有伤骨,只是子弹穿过棉裤,伤了左腿上的一块皮肉。他由墙上翻过去,跳下一条小胡同,七弯八转,出了赵各庄。怕鬼子追来,出庄以后,他忍着伤痛拣着冷僻处向北面奔跑,兜到长山的背后,逃到了长山沟里。
他精疲力竭,眼里直冒火花,直到估计敌人一时不会追上来了,才在树丛岩石间找了一块大石坐了下来。他本来跑得浑身大汗,现在停歇下来,被冷风呼呼一吹,感到浑身发凉。伤口钻心地疼痛起来了。他从内衣上撕下一片布条,包扎了伤口。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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