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发也是个热血汉子,每当谈起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他额上三道刀刻似的深纹就纠在一起,连眼都红了。有一天,他告诉节振国,听说平西[1]附近有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节振国当时就想说:“家发哥!咱俩一起到平西去找八路军,你看怎么样?”但他又想:听说的事情是不是可靠?这样远远地盲目去找,又是多么没准头?张家发有老婆孩子牵累,节振国觉得自己的处境同张家发的处境不同,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多么难熬的日子啊!
可是,就连这样难熬的日子,节振国也继续不下去了。这天傍晚,卯子挎着个小篮卖香烟回来,气急慌忙地告诉张家发说:“爹,咱家屋前屋后,有个扇风耳朵、尖下巴的人兜来绕去,他不知这就是我们家,买我的烟,问我住哪儿?他指着咱家向我打听,问我见有生人到咱家没有?我说没见。吓得我不敢回来。我远远地跟着他,见他到警防队去了,我这才赶快奔回来!”
节振国在旁边一听,就觉得事儿不好。张家发和家发嫂也沉吟起来。
张家发怔了一下,说:“看样子,走漏信息了!你在我这儿神不知鬼不觉,从没出去抛头露面,老在家里蹲着,怎么会引起他们注意的呢?”
节振国说:“看来我得赶快走!迟了怕要出事儿,我可不能连累你们啊!……”
张家发那张黑里透紫的方脸上一片侠义气概,说:“这时候,你走也不行!谁知周围有人把守没有?要走,也得等一等,等我摸清了情况,你再平平安安地走!”说着,他起身就要出去。
节振国一把拽住张家发,指指后墙,说:“我腿伤也好了,我从后墙翻出去。我来时就留心过了,后边不就是黑虎玄坛庙吗?那儿冷僻,我就从那儿走……”
话没说完,忽听外边传来人声。张家发轻轻说了一声:“不好!”一阵风地迎将出去。家发嫂马上将节振国往屋里一推,带着卯子也跟着往外走。节振国听到外边喝问声:“张家发,你家来了客人吗?……”节振国明白是便衣特务纠合了警防队来盘查了,心里打定了主意:走!他揣上钢斧,轻轻地从遮着破席的后窗洞里钻了出去,又把破席遮好。在暮色苍茫中,他纵身攀上了那堵丈把高的土墙,跳到黑虎玄坛庙前的院子里。四顾无人,他飞也似的跑进了黑虎玄坛庙。
庙里塑着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骑着黑虎满面虬髯金盔金甲的赵公元帅,过去谁想发财都来叩头烧香,如今,烧香的人不多,庙里一片败落的样子:满地尘埃和碎砖破瓦,到处蛛网,黑脸的赵公元帅满身灰尘,穿着破衣烂甲瞪着眼像生气似的。节振国站在神像前,心想:到哪里去呢?黑山沟不能去!赵各庄也不能去!再说,现在天还没黑,上路也不方便,不如在此暂躲一下。他纵身跳上神龛,在泥塑木雕的赵公元帅背后,倚着那条黑虎,坐了下来,闭目考虑起来。
天黑后很久,他才走出了黑虎玄坛庙,又翻过那堵丈把高的土墙,跳到张家发的屋后。细听了一下,确定里边没事儿,这才敲着窗洞,轻声地叫:“家发哥!家发哥!”
他先听到张家发惊喜答应的粗哑声音,马上又看到张家发的脸露出在窗洞口了:“老节,我以为你走了!正挂念着哩!”
节振国悄悄问:“没事儿吧?”
张家发轻声答:“没事儿!鬼子宪兵队的特务带着警防队来盘问。我说没人来过,他们不信,查了一下,查不到,相信了我的话,就都滚蛋了!”
节振国硬骨铮铮地说:“为抗日我是豁上了!我马上就走!上纪振生家看看。你到矿上给关师傅打个招呼,叫师傅找到老胡告诉他,我的下落可以问纪大娘!别人一概不说!”
张家发点头,“唉”的叹了一口气,说:“你多保重!”接过卯子他妈递过来的两个冷窝头,从窗洞里递给节振国,说,“老节,路上吃吧!”
节振国接过窝头,揣在怀里,又翻身跃上了后墙,隐没在夜色中。
注释:
[1]当时平西根据地包括河北省的昌(平)宛(平)县、房(山)涞(水)涿(鹿)县、怀(来)涿(鹿)县、蔚县。
【第十二章】慈母心
月黑夜,节振国揣着斧子悄悄穿过漆黑无边的夜色,来到了纪大娘住的茅屋前。
纪大娘住的两间孤零零的茅屋,坐落在五里庄边,傍着一个高高的土坡,十分僻静。当初,搭这草屋时,节振国、夏连凤都来帮过小纪的忙:打石头,脱土坯,搭屋架,垒墙,盖顶,苫草……后来,又来给屋子加固过,翻盖了房顶。现在,屋前的小园子用石头垒起了半人高的墙,周围的大树,都有三丈高了,有槐树,也有榆树、椿树。如今,枝丫已经萌发绿叶了,树梢像朝天的扫帚,在夜风里摇来晃去。节振国轻轻地敲了下门,不一会儿,门开了。
夜深人静,老人家穿一件破旧蓝大襟褂掩着怀站在门里。一看是节振国,她拂拂鬓边的白发,挺了挺腰板说:“振国?快进来!快进来!”她把节振国拽进屋,掩上门,点起了小油灯,让节振国上炕坐。
节振国叫了一声:“干妈!”简单地把自己刀劈日寇离家出走的事讲了。老人家听着听着,两只眼睛似乎变得清亮起来,一口一声夸节振国干得好:“你的事儿我听说了!好样儿的!多杀他几个狗畜生才痛快呢!”
节振国问:“您这儿有人来盘问过什么没有?有便衣来这周围监视过没有?”
纪大娘摇摇头,说:“没有!我一个穷老婆子,能把我怎么?我这儿挖不出金银财宝也挤不出油水,他们不来!”说到这儿,老人家关切地问,“振国!你的伤怎样了?这些日子你在哪儿呢?”
节振国拍拍左腿,说:“伤好得差不离了!”接着,就把在张家发家养伤,现在不能再耽搁下去的经过一讲。纪大娘用手掠掠鬓边的白发,点着头说:“哎,这年月,真够熬的!我活到六十多啦!早不怕死了!有我就有你,放心好了!要办什么事只管对你娘我说。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就别离开了!赶明儿我给你到矿上去走一趟,打听打听消息,给你找找你要找的人。别看我上了年岁,办这种事满行!”
节振国忽然发现:纪大娘说话虽然还是那样干脆,但脸上的皮肤松皱得多了,眉眼间的神态也龙钟不少。节振国心里想:老人家要是知道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独子,该有多么悲痛!他怕提纪振生,谈了半晌一个字也不敢往小纪身上扯。可是老人家开门见山了,欠着身子带点忧郁地说:“你兄弟的事,我全知道了!你就甭瞒我了!我到矿上去过了!”
原来,这儿离赵各庄矿只有五里来地。罢工前,纪振生每天回家住宿。罢工后,隔上四五天也得回家看看老娘。他被鬼子抓走后,节振国和胡志发商量,决定暂时瞒一瞒老人家,派纠查队员给老人家送过粮食和零花钱,只说:“小纪忙,不得空闲回来!”谁知,这两鬓白发的老人家是个精灵人,她心里揣着闷葫芦自己独个儿到赵各庄去了一次,就摸清了底细。
节振国出乎意外,嗫嚅着说:“干妈,倒不是瞒您,是怕您老人家着急!”
纪大娘盘腿坐在炕上,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说:“我经受得起啊!从小是苦水里泡大的,我不怕吃黄连。远的不说,振生他爹下煤窑,我哪天不是提心吊胆。煤窑塌陷,跟他一个掌子面里的四十六个人全砸到里边了,一个都没活着出来。那一天,乱坟岗上到处是哭声,要不是有振生,我早想跟他爹一块儿去了!我们孤儿寡母苦活苦挨!受英国毛子的欺压就够受了!谁知,日本鬼子到了冀东,亡国奴的洋罪就更厉害了!这不,现在,因为振生罢工、抗日,鬼子又逮捕了他。说我不伤心不难过,那是假的!我这些天,哭得不少。可后来我想通啦!鬼子是咱不共戴天的仇人!振生抗日抗得对!他要是能回来,我当然高兴。他要是给鬼子害了,我也不哭!”老人家说话时,两眼放光,一串火热的泪珠流下来就被她用手拭去了,“咱中国人,得有这么个骨气!振国,你是好样儿的。振生跟你结拜兄弟,值!你如今没有家了,我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就是讨饭也饿不着你!”
一位多么可敬可爱的老人家呀!说出来的话字字都是铮铮响的。节振国亲切恳挚地说:“妈!从今以后,您就把我跟二弟同样看待。我就是您的亲儿!”他满腔热血沸滚,恨不得能剖开胸膛来要让纪大娘看看自己那颗赤诚之心,接着又说,“妈!以后,我还不知干什么呢?再到赵各庄当矿工,那是不可能了!要是二弟出来了,我俩再商量一下,得找一条路子走!”
纪大娘点点头,有主见地说:“只要他能出来!我一定叫他跟你一块儿干!可是,我看,难哪——”
节振国叹了一口气,问纪大娘:“您到矿上去过,还听说些什么没有?”
纪大娘有条有理地说:“矿上还罢着工,听说英国毛子想答应复工条件了,详细情况我闹不清楚。你们三弟夏连凤不见了,有人说是给鬼子抓去了……”
节振国一惊,问:“他也给鬼子抓去了?……怪道张家发在矿上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哩!”
纪大娘点头,谈到这里,又说:“你看,光顾着谈了。你来,连口水也没喝,也没吃点东西。我真是老得糊涂了!”说着,从炕上起身要去烧水办吃的。
节振国一把拽住,说:“妈!我喝点凉水就行!肚子倒是一点也不饿!”他去水瓮边上,拿起舀子,咕嘟咕嘟喝了个足,说,“妈,您明天再去一趟赵各庄,找关清风师傅。别的都不打紧,一定要让关师傅找到老胡,把我的信息告诉他。我像在漫天大雾里,看不到路了!找到他,他会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纪大娘爽气地点头,说:“明天一早我就去!天已经不早了!你快睡一觉。到我这儿,平安无事!后窗洞外有秘密地窖可藏身!”老人家把炕上拾掇拾掇,逼节振国躺下,自己却下炕忙乎去了。
节振国说:“妈,您怎么不睡?”
纪大娘笑笑说:“你睡吧!上年岁的人,夜里常睡不着,再说,明天一早就得去赵各庄,先给你烙点饼办一些吃的!”
节振国心里又一阵热辣辣的,他知道不让老人家干她是决不答应的,只得由她,就说:“妈!我不困,也不睡了!您办饭,我陪您谈谈心!”
纪大娘爽朗地说:“好!以前振生在家,总是跟我有说有讲的。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早早就睡了,早早就起了,一天到晚,像个扎口葫芦似的。这不,你来了,咱娘俩谈谈,正称我的心!”
节振国跟纪大娘走到灶台边,见灶台上过去供着的灶神爷不见了,现在放的是盐罐子、酱缸子,还有一把磁茶壶,嘴也坏了,那是纪振生平日在家里喝水用的。
节振国说:“妈,原先这儿供的灶神爷呢?”
老人家叹口气,说:“我从前信神,可后来不信啦!老天爷不睁眼,敬它也无用!我一辈子没干过坑人昧天良的事,可有啥好报应?振生他爹砸死在矿里了,振生给鬼子一逮,我更不信神啦!”
节振国对老人家肃然起敬,说:“妈,您说得对!日本鬼子这么坏,敬神拜佛也治不了他们!”
节振国把从赵各庄大罢工到抢煤场中间的事儿,像讲故事似的给她讲着,讲着……讲的人心里波涛翻滚,听的人也心里波涛翻滚。时光在流逝,纪大娘手脚快,把棒子面饼都烙好了,洗净了手,说:“离天明还早着呢!睡吧!……”她“噗”的一声,将灯吹灭。外边是个月隐星暗的夜,灯火一灭,屋里漆黑漆黑了。
纪大娘嘀咕着说:“这年头!连月亮都不乐意露脸了!老是漆黑墨乌的夜!”
正说着,忽听板门上“笃笃!笃笃!……”有人敲门了。
节振国警觉地坐起,“霍”的拿起了钢斧。
纪大娘也警觉地下炕趿鞋,悄声说:“有人!”
门上又“笃笃!笃笃!……”一听这熟悉的敲门声,节振国兴奋得脸都红了。这是胡志发的敲门声呀!这可能吗?老胡在赵各庄来找节振国或让节振国去找他时,约定是这么敲门的!难道真是他来了?不可能吧?
节振国对纪大娘轻声说:“我去开门!”
纪大娘将节振国一推,低声说:“我来!”她噔噔地走到门边,问:“谁呀?”
外边一个男人的苍老沙哑的声音轻声说:“大娘!我,胡志发。快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节振国呼啦冲上前去,在黑暗中热情奔放地叫了一声:“老胡!”
胡志发闪身进屋,一面对着纪大娘叫了一声:“大娘!”一面扑到节振国身旁双手攥住节振国的两臂:“老节,伤好了?”
刹那间,节振国的眼眶湿润了!纪大娘点上一盏小灯放在炕桌上。她看到胡志发满头大汗,说:“大侄儿!快炕上坐吧!也真巧劲了,说到张飞,张飞就到!振国正愁见不到你,明天一早我就要上赵各庄去打听你呢。”
胡志发笑笑,他那张干瘦憔悴的脸上仍是那么平静、从容,他朝着节振国说:“我天黑后才赶到丰润。一到张家发那里,他就告诉我你刚走,到这来了!我快马加鞭,马上赶来。我知道你急着找我!我也急着想跟你谈谈,好趁天亮前赶回东无水庄[1]去!”说着,他摸出烟袋杆来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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