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到哪里去呢?这儿离黑山沟岳父家里不算远,可是玉兰如果给鬼子捉去,鬼子一定会追查到岳父住处,一定会到黑山沟来搜捕,那岳父家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了!当然不能去!那到哪里去呢?
突然,他脑子里火花一闪:到丰润县南关外投奔张家发去!对!找张家发!
张家发,在赵各庄矿上做过工,因为受不了包工大柜“穆老虎”的欺压,又得罪了查头子,在矿上容不了身,一气之下脱离了煤矿回到家乡做小生意糊口。他平时跟节振国一样,讲义气,重友情,仇恨日本鬼子的侵略。他喜欢节振国的热情、爽直、勇敢和豪放。过去在矿上的时候,同节振国一块儿下井,一块儿练武,十分投机,无话不谈。分手以后,虽然相距不过四十几里地,一晃两年不交往了。但他那里倒是个隐秘可靠的地方。节振国决定去投奔他!……想出了这么一个去处,节振国兴奋起来了,他琢磨着应该就近到黑山沟岳父家先报个信,好让老人放心;然后,立即去找张家发。这样,他就摸黑来到了黑山沟。
他狼吞虎咽地喝完了岳母给他煮的稀粥,还吃了几个烙饼。刘老汉给他弄来了一些草药敷伤口。他太疲倦了,却不敢睡。刘老汉说:“你睡一觉再走吧!”他坚决地摇头,说:“不!我还是马上就走的好。到家发哥那里把伤养好,然后再打主意!”他找岳父要了把钢斧揣在怀里,辞别了岳父母,直奔丰润县。
从黑山沟到张家发家,路不算远,但节振国左腿火烧火辣地疼痛,走路一瘸一瘸,裤子擦着腿上的伤口像刀刮。他忍着痛把脚步放紧,摇摇晃晃地咬牙赶路。
丘陵和平原上弥漫着青烟似的淡淡夜雾,远处的景物在星月的微光和雾气中时隐时现。节振国匆促行路,睁大两眼,辨认着前后左右有没有可疑的黑影,生怕遇上坏人,走的是坑坑洼洼的小道。四下里,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里,有的是茂密返青后的麦苗,有的却还光秃秃的没种上庄稼。远处,有黑乎乎的暗影,节振国明白那是鬼子新建的炮楼。它像妖魔似的蹲在那儿,炮楼上的一星灯光,就像敌人在挤弄着阴险狡猾的眼睛,监视着开阔、荒芜的丘陵地带和旷野。他忍着痛走着,走着,走近丰润县南关了!
张家发家,在南关外一座黑虎玄坛庙的前边,是三小间破旧的石块、土坯垒起用茅草苫顶的屋子。门前,有一棵大枣树。两年前,他来过。现在,他在夜色中隐约看到了黑虎玄坛庙前竖立的那根旗杆了。他悄悄踅到了庙前。庙已破落,门敞开着,看来香火不盛,也无人管理。他悄悄地从侧边绕到庙前,走呀走呀,兜到张家发住的那个破破烂烂的用土墙和寨篱子围起的小园子旁,忍住疼痛纵身一跳,进了园子,走近门边,用耳一听,里边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他慢慢地在门上敲了几下,没人应;又敲了几下,听到里边有人声了!嗨!正是张家发那带点粗哑的嗓门儿哩,问:“谁呀?”
“我!家发哥!我是老节呀!”节振国压低着声音说。
“嗯?老节?”张家发很兴奋,“等一下,我点个亮!”
板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家发披着衣服掌灯站着,他仍旧壮得像头牛,宽肩膀,高胸脯,那张额上有几道刀刻的深纹的方脸黑里透紫。他一见节振国,惊喜地一把拉进屋,说:“嗨呀,真是你呀!怎么成了夜游神啦?”他用拳头捶着节振国的胸膛。可是,他马上发现节振国额上淌汗,脸色不对,问:“怎么啦?你……”节振国轻轻地简单一说,他马上端着灯,把节振国让到里屋,掩上了门。
里屋炕上,躺着家发嫂和一个十岁的儿子。那清秀但是瘦削、憔悴的家发嫂醒了,那小子睡得还很熟。家发嫂听人叫门,已经起身下炕,见节振国进来,热呵呵地说:“他大叔,咋这时候来?”
张家发对女人说:“少多嘴!等会儿跟你说!先让老节躺下歇着!他腿上有伤!”又对节振国说:“老节,都是穷哥儿们,不见外。地方小,匀个炕角你睡着,只是挤一些。但在我这儿,保险安全!”
家发嫂听说节振国腿上有伤,忙去外屋烧水做饭去了。张家发扶节振国在炕东边躺下,自己在炕上坐了,两人亲亲密密地谈了起来。
听了节振国从大罢工谈起,谈到刀劈日寇负伤出走,张家发热血回荡,额上三道皱纹更深了,一拍膝盖,说:“老节!砍得痛快!自从咱冀东成立了汉奸‘防共自治政府’,愣逼着每村出枪练自卫军,办联庄会,捐税越发加重。日本浪人和高丽浪人像些蠹虫,带着白面、鸦片和红丸,到处开设吸毒馆!到处欺压中国人!鬼子宪兵队还到处抓反满抗日分子,逮去就不知下落了!我心里这口气憋了可不是一天啦!日本鬼子现在叫咱做亡国奴!亡国奴的滋味我是尝够啦!你拿刀一砍,杀得痛快。事儿是闹大了,可是替中国人出了气!是个硬骨头!你在我这儿住下,别出去。养好伤再说。要是万一有人发现,就说是我表弟,出不了事儿!”
节振国在炕上撑起胳臂,问:“城里的鬼子也常下来抓人不?”
张家发点点头,说:“城里警防队有时来捉人!可你躲在我这儿,不出去,没人知道的!”
空气里飘着草木灰的清香。家发嫂送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汤,节振国接过碗大口喝了起来。
张家发眼睛睁得圆虎虎地对节振国说:“老节!明天我先去给你抓药,再给你打听消息。什么事让卯子他妈和卯子侍候你就行。”
家发嫂在一边亲切地说:“他大叔,不嫌怠慢就行!有事儿只管言语!”
睡熟了的卯子这时也醒来了,在炕桌上点着的油灯光下,惊奇地瞪着两只可爱的大眼看着节振国。
张家发爱抚地看着孩子,用下巴指指节振国,说:“卯子!你还认得吗?这是谁?”
卯子揉着眼,聪明地笑了:“节大叔!矿上的节大叔!”两年不见,可他还认得呢!
“对!”张家发笑着点头,看得出他特别疼爱这个孩子。节振国也笑着点头。张家发认真地叮嘱,说:“卯子!可不能让人知道节大叔在咱家里住着。他也不出去露脸。要是万一被人发现,就说他是你表叔,知道不?”
卯子眨着眼睛点了点头,那张小圆脸上显得分外懂事。
张家发又叮嘱他:“以后门上多当些心,别让闲人进来。你也别吵吵,多让你节大叔睡睡。”
卯子又点头。他是个爱笑不爱多说话的孩子。
张家发看看窗外混沌的天色,说:“时间还早呢,还是睡一会儿吧,等天明以后再谈!哥儿们两年不见面了,一肚子的话,得慢慢地谈才行!”
家发嫂带了卯子紧挨西边睡。张家发在东边,上炕同节振国抵足而眠。他“唿”的吹灭了炕桌上的小灯,说:“睡吧!”
第二天是个晴天,一早,张家发就背着包袱,提着提盒,到赵各庄去了。他是装作小商贩去做生意去的,提盒和包袱里带去了女人用的鹅蛋粉、发夹、针线、蛤蜊油和男人用的烟嘴、香烟、羊肚毛巾等杂货。到赵各庄后,找熟人聊了一圈,搞到了治枪伤的药,得到了信息,匆匆忙忙又赶回来了。回来时,已是暮色苍茫,处处灯火了。
节振国一直躺着等了一天,傍晚时分,见张家发来了,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坐起,问:“怎么了?”
张家发放下东西,也没顾上喝水,说:“先敷药!别的我等一会儿就说。”他去门口掸灰,回来又拿破毛巾拭汗。
节振国的伤口红肿着,火烧火辣痛得像无数钢针在刺。敷上了药,凉津津地好受,他便问:“这药,是关师傅的?”他熟悉,关清风有祖传的刀枪火烫、跌打损伤的金枪药,他见过,就是这样子。
张家发坐在炕角上看着节振国敷药,点头说:“你真是一猜就着!”他喝着卯子他妈端来的热水,拿起卯子递给他的焦黄焦黄的棒子面饼子,就着干红辣椒熬的白菜,大口吃起来,辣得刺哈刺哈地直吸溜,可又吃得十分香甜,边吃边说:“见到关师傅啦!他说:‘不管鬼子还要抓谁,罢工一定坚持下去!’你要我找的乔老庆找到了。你家的事儿也打听清楚了!……”于是,他详详细细把去赵各庄了解到的情况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在节振国逃离赵各庄的当天,他哥哥被杀害了。玉兰也被古冶日本宪兵队抓走了,说是要押到唐山去审问。三个孩子,由振德家的带着,乔桂香也去照顾……短短的一两天之间,他面临家破人亡的局面了!
听到说罢工要坚持,节振国心里高兴。但当他得知哥哥被杀害、玉兰被抓走时,仿佛万箭穿心,他平日压抑蕴藏在心胸间的抗日怒火,像浇上了煤油呼隆隆熊熊燃烧,像炸药点着了导火线轰隆隆爆炸了!他是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有爽朗明快的性格,对每一件事,能拿得起,也放得下。节振德的死和刘玉兰的被捕,给了他很大的痛苦,但心上一阵剧痛过去以后,他一心只想报仇抗日,其他什么都不考虑。他再也不谈自己家里的事了。
他又向张家发打听:“我那二弟纪振生有消息没有?”
张家发摇摇头,说:“没有!”
“三弟夏连凤见到没有?”
“也没有!跟他住一个锅伙的人,都说他不知上哪去了。没回去住,也没人见到他!”
节振国默然,他有一种飞鸟离群、风筝断线的感觉。离开了赵各庄矿上一万三千多穷兄弟,离开了胡志发,离开了骨肉亲人,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光凭一时的冲动鲁莽蛮干。他想:要是被老胡知道了,准会又摇头不以为然的!小小的匹夫之勇,乱了整个布局,这正如老胡说的“不讲策略,打不了胜仗,冒失蛮干,只有失败”。他后悔自己鲁莽,不由得低头沉默不语了。
张家发还告诉振国:关师傅说,鬼子正在到处搜捕你。他要你安心养伤。千万不要回赵各庄去,以免出事。以后再通消息!
节振国感谢关师傅的好心好意,但这种躲藏在张家发家里养伤的生活,像他这样一个满脑国恨家仇、精力充沛、叱咤风云的人,怎么能习惯呢?
张家发为了陪伴节振国,有时不出外做小买卖,只让卯子挽个小篮上丰润县南关大街上去卖香烟、杂货。家发嫂整天忙着家务,热心待客。她跟张家发一样都只有三十六岁。生活的折磨,使她那清秀的脸上整天带着劳累,带着淡淡的忧郁,即使在笑的时候也是这样。为了要叫节振国早日养好伤,她千方百计做点好吃的给他吃。她悄悄将两只下蛋的母鸡杀了,端了鸡来,节振国只能不安地嚷嚷:“哎呀,哎呀,你怎么将鸡杀了呢?……”
张家做点小买卖,生活艰难。这天拂晓,节振国还躺着,听到家发嫂在外屋压低着嗓门悄悄同张家发说话:“粮食没有了,得想法赶快对付点!”
“行!”
“怎么样也得有点鸡蛋给老节吃。”
“我去想法。”
“你给卯子说,以后不能那么放量地吃!跟他大叔吃饭时叫他少吃点,让大叔多吃些!我跟他说了他不那么放在心上!”
“唔,我给他讲。”
节振国听了,心里像蜜糖拌了醋,又甜又酸,他这个重感情的硬汉,心里难受了。
一天一天倒也过得很快。张家发两口子带着十岁的卯子在小园子里翻土,开始栽种山药了。节振国看着杨柳青青,杏桃开花,感到春天是降临了。算算日子,来到张家发家已经二十天了!
二十天中,张家发又到赵各庄去过两次。由于日本宪兵队要抓胡志发,胡志发隐蔽起来了,张家发没找到他。罢工仍在坚持。纪振生、夏连凤仍无消息。刘玉兰的情况也打听不清楚,只知道仍被拘押在宪兵队里。
这天一早,张家发又去赵各庄,晚上回来时给节振国带来了一些喜出望外的消息:他的三个孩子,由他嫂子辗转托人带到了黑山沟姥姥家。最出意料之外的是刘玉兰被日本宪兵队放出来了。她在敌人那里受了酷刑,日本宪兵队也会同伪警防队到过黑山沟,查抄过刘老汉的家,把刘家老两口子抓去审讯过。后来,得不到口供,打听不到节振国的去向,才又把老两口放出来。刘玉兰被释放以后,也回到了娘家。只是听说敌人的便衣狗腿子,正在跟踪刘玉兰,监视着同刘玉兰来往的人,想侦察节振国的下落。
刘玉兰被释放,回到了黑山沟,孩子都养在黑山沟姥姥家,节振国感到说不出的欣慰。现在唯一的苦恼是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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