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清风在节振国演说完毕后,把风灯挂在大庙口的门楣钉子上,掀着白须像一团火似的说:“我关清风今年六十多啦!我在这儿向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宣誓!为了不做亡国奴,我不怕杀头!不怕流血!我是豁上啦!从今往后,跟着节振国起便衣,出力干!海枯石烂不变心!”
秃顶的关东平,圆睁双眼,慷慨激昂声嘶力竭地也说:“清风大哥说的,也是我要说的!我关东平爱国爱乡,眼看冀东涂炭,虎狼横行,常常五内如焚。现在,节大队长来此,我代表关家梢民团热烈拥护!但这件事是秘密的,泄露出去咱关家梢一定要流血遭殃!事关大家的身家性命!谁要是泄密出卖,杀无赦……”
他话没说完,关寿年接上了,大声说:“乡亲们,父老兄弟们!今夜,咱们在这天齐庙前大聚义!大家想见的节大队长来了!从今往后,咱关家梢明着敷衍鬼子汉奸,暗着是抗日的一把尖刀!咱的‘民团’,明着是民团联庄会,暗着是便衣游击大队。今夜,要做顶天立地中国人的都喝齐心酒!有胆小怕死的可以不干,但不能泄露秘密出卖祖宗。谁要是出卖,他就是汉奸!他就是咱关家梢百姓的公敌!人人诛之!人人骂之!”他环顾四周,问,“我这话有反对的没有?”全场鸦雀无声,他又说,“赞成的往东边站!不赞成的站西边!”
“哗哗啦啦”一下子,全场的人海潮似的往东边站,西边空荡荡的。
关寿年向大家恭恭敬敬三鞠躬,说:“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我谢谢大家了!”他吆喝了一声:“抬酒!”
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用杠棒抬着一大釉缸白酒从小学堂的南屋里出来了。
大酒缸停放在大庙前台阶下的桌案前面,有人拿来了一摞小酒杯放在桌上。小学堂的林先生拿起毛笔和簿册,同另一个会写字的年轻人一起坐在风灯下的桌案前边。他俩是办理登记的。只见关清风舀起一杯酒,一口喝了个干净向林先生说:“写上我的名字,关清风!我第一个报名,参加节振国的抗日便衣游击大队!藏枪一支,是老套筒,我献出来!”
林先生用毛笔在那本写着“关家梢祭祀天齐庙捐献香烛灯油花名册”的簿子上用龙飞凤舞的字体迅速地写下了“关清风”的名字,下边写上“香烛一副”。
关寿年马上接上来喝了齐心酒,说:“写上关寿年,我有一支‘七九’、一支‘金勾’[3],窖在屋后,也献出来。”
关东平紧跟着上来舀酒……
人们拥上来争喝齐心酒,瞬即就排成了两行一字长蛇阵,挨个儿地喝酒、报名、献枪……由林先生和那个年轻人进行登记。
这一夜,关家梢度过了历来少有的一个不平静的夜!天齐庙前的广场上,是如火如荼的画面,风灯的灯光映照到拂晓之前。
许多人一夜未睡,个个心里都燃烧着抗日的烈火。节振国领导下的一支秘密的以矿工为主体的游击队在这儿开始有了雏形。
注释:
[1]冀东在日寇羽翼下“自治”后,各村就办起了“联庄会”,即数个或十数个村庄结为一体,一村有事,各村应援。其中有不少是地主豪绅组织的,他们的目的是,一为保护生命财产,二为升官发财。他们认为有实力在手,日本来了可以当个高等汉奸,中国胜了可找个官做,口号是:“防土匪,保村庄。”日寇武装占领冀东后,“联庄会”有的在日寇控制下成了“自卫军”组织,也有少数在共产党影响下,采取两面形式对付日寇和汉奸。
[2]推大沟是敌人的层层进攻和残酷烧杀的一种说法。
[3]“七九”、“金勾”,均是旧式步枪的名称。
【第十五章】明争暗斗
关家梢聚义后,节振国、纪振生、张家发在关家梢天齐庙小学堂里一连住了十多天。
天渐渐热起来了。这是十分忙碌的十多天。他们在小学堂里同许许多多报名参加了游击队的矿工和庄稼人见面。节振国也让关清风的儿子关玉德带了他到一些人家悄悄地走访、谈心。他们还同关清风、关寿年、关东平、林子华、关玉德一起开会,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并确定了游击大队的编制:节振国是大队长,关东平、关寿年、纪振生、张家发、关清风是副大队长,林子华担任秘书,关玉德担任参谋。
一天下午,节振国见关东平带了他的马弁韩白面等在查岗。站岗的那个关大个子,本是赵各庄矿风扇处的工人,只因为回关东平的话时,慢了一些,关东平摇晃着身子上来,平时的胖脸上那种笑容不见了,凶瞪着眼睛,“叭!叭!”两个耳光,又没头没脑地抡拳扇掌打起来。关大个子鼻子淌血,淋了一脸一身又一地,关东平还不住手,嘴里高骂着:“王八蛋!你这狗杂种!……”
节振国忍不住了,三脚两步上来,双眉一竖,用手挡住关东平,说:“不能打!”
关东平脸红得像下蛋的母鸡冠,先是一愣,恶声恶气地说:“行伍里有句老话:‘兵不打不服!’不打怎么带兵?怎么打仗?”
节振国看着关大个子脸上身上的血,皱着眉说:“现在不是民团了!他是抗日游击大队的战士了,不能打!”
关东平先是横眉瞪眼,这时脸上又露出平时那种难以捉摸的笑容,对着节振国,却又怒斥关大个子,说:“看节大队长的面子,饶你这次!下次再犯,小心你的皮肉!”
说完,他带着韩白面等扬长走了。
节振国看着关东平的背影,吁了一口气,回转身来,见关大个子正用粗糙的大手在拭鼻血。他感激地对节振国说:“大队长,谢谢你了!”
节振国抚慰地说:“叫我老节吧!这以后,咱要反对打人!打人,跟查头子、包工大柜有什么两样!”
关大个子脸上感动地说:“老节,像你这样,没说的!替你死我都情愿!”
节振国离开关大个子以后,心里总觉得不是味儿。想起队伍组成以后,一连串的问题飞到他面前:什么时候拉起便衣打起红旗来?什么时候从哪里向鬼子开第一枪?供给怎么办?鬼子来弹压怎么办?……放在从前,有老胡在身边,像有个“智多星”一样,什么难题都难不住人。现在,难题重重,胡志发在哪里?周文彬在哪里?党啊,您在哪里?
他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纪振生、张家发和关清风、关寿年、林子华、关玉德他们也是一样没有经验。关东平在旧军队里混过,当过警官,但打游击也不在行,何况这人又不好捉摸。大家合计过几次,决定在外村外庄发展的便衣队员们仍秘密分布在各个庄上,暂时不拉队伍,等时机成熟再行动。
这夜,月亮莹莹,光华如水。夜深时分,在天齐庙右殿改成的小学堂的一间炕屋里,节振国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发现纪振生、张家发在身边也没睡着。节振国叫了一声:“老二!家发哥!睡着没有?”
纪振生坐起身来,说:“没!”
张家发仰天躺着,说:“心里有事啊!”
节振国翻身坐起来,疲乏地搓了搓脸说:“都没睡着,那咱们再谈谈!”
纪振生像寻思着什么地说:“关东平这个人……你们觉得怎么样?”
张家发“唔”了一声说:“这个人怕不怎么样!我打听清楚了,他是个国民党,当警官时没少干坏事!”
清悠悠的小风,把院子里的花香吹进屋里。院子里几棵大槐树的叶子轻轻抖动,月光透过树叶照上纸窗,树叶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节振国想好好听听纪振生和张家发对关东平的看法,就说:“把你们知道的都说说吧!”
纪振生敞着胸怀直率地说:“这人过去还是国民党热河省政府的什么科员,本是个老财,怕的是跟咱不一条心!”
张家发也坐起来了,欠着身子朝着节振国说:“老节,你不记得咱刚来时第一次见面他问的那些问题?我细细琢磨,他那是要掏咱的底,了解咱们究竟是靠的什么山,傍的什么水?这人见人三分笑,我老觉得他心里有刀山油锅!”说着,他从炕上拿起烟袋杆用烟锅伸进小羊皮烟袋里挖呀挖呀,装上了一锅烟。
节振国点头,说:“我跟关师傅谈过,关东平这个人,关师傅说他比较世故圆滑,是个国民党员,过去当警官时也干过些欺压敲诈的事儿,但爱国心也是有的。加上关家梢绝大多数都是关氏一族的子孙,现在众志成城,大家都要抗日,关东平‘胳膊拧不过大腿’。凭这点,关师傅觉得没问题。我对他说:‘关公大意失荆州’,咱得小心,他也同意。无奈他原本是关家梢民团团长,表态抗日,咱不能不要他。现在除了见他打人之外,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劣迹。只要咱不大意,处处提防,狗想咬刺猬,也无从下口。不过,这民团,现在说是归到咱手下了,实际上指挥权仍在关东平手里攥着。这局面将来非改变它不可,不然,掌子面哪天都能坍下来!”
张家发“滋滋”地吸着烟,说:“幸好,民团里矿工多。咱做做工作,能把大部分拉过来。可现在确乎还不行!”
节振国双手指头对插着,点头表示同意张家发的话,脸上带着思索和向往的神情,说:“现在形势确实不错,可是形势越好我越没主心骨了。你们相信我,关师傅他们也相信我,拥护我出来干,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放在从前,有老胡,有老周,什么事都有个九九八十一。现在,跟党断了联系,我就像在井下行走缺少了引路的镀灯,黑咕隆咚,迈不开步,更怕出事。下一步怎么办?大家商量过不少次了,也拿不出个妥善的办法来。你们说,怎么办?”
一阵微带暖意的清风,吹动了院子里那几棵大槐树上的叶片,树叶的黑影被月光投射进屋里来,映在墙上、炕上,朦胧的阴影闪动着,跳跃着,树叶的沙沙声,起伏着,抖动着,三个人的心里也波澜起伏,闪动、跳跃。
张家发闷着头,滋呀滋地不断吸烟,一会儿,叹口气说:“一本难念的经!问题是不少啊!老节,你有什么想法?”
纪振生也用两只勇敢有神的眼睛望着节振国,想听听节振国的想法。
节振国那种干脆的快刀斩乱麻的性子又出现了,他左手像刀似的一劈,说:“现在咱没法找老胡和老周,是不是想法让他们来找咱?”
纪振生性急地说:“怎么能让他们来找咱呢?”
节振国那张英气勃勃的方圆脸盘上充满了乐观和信心,说:“这两天,咱们开会商量过不少次,最后总是说:‘稳妥一点!稳妥一点!暂时不拉队伍,不打鬼子,要等时机。’可是我想了又想,这么小手小脚干不行!现在,冀东的鬼子兵很少,后方空虚,鬼子兵都南进了。这是个好机会,咱干脆就来个大闹大干!咱把队伍一拉,选个地方剿白面馆,打警防队,杀鬼子,这么一闹一干,四海扬名!你看吧,老胡、老周,准能来找我们!”
纪振生双手一拍两条长腿,说了一声:“痛快!我赞成!”说着,将烟袋从张家发手上拿过来也“滋滋”吸了几口,喷着烟,瞅着节振国,继续听他讲。
节振国望着平日不吸烟的纪振生接着说:“这两天,咱们开会商量这些事儿,我琢磨着关东平、关寿年说的话,觉得他们有个顾虑:怕拉起队伍来一干,要是鬼子报复,调集队伍镇压,关家梢会被剿家灭门鸡犬不留。这顾虑是有道理的。咱要是不在关家梢拉队伍,咱跑得远远的,比如说,到古冶打彬田,或者到杨店子、新集打鬼子,来他一个‘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是形势得利,咱就趁势开抗日誓师大会,沿途收编民团,扩大队伍。形势不利,打完咱就分散隐蔽,像《封神演义》里的土行孙,钻入地下不见了,那就不会暴露关家梢……”
纪振生一拳“嗵”的打在炕上,说:“我赞成这么干!”
张家发没有吱声,似仍在沉思。
节振国见张家发一直没作声,诧异地问:“家发哥,你怎么不讲话?”
张家发从纪振生手里接过烟袋杆来,敲敲烟锅,用手抹抹烟嘴,装上一锅烟说:“队伍一拉起,就像扳动了枪机,射出的子弹收不回来了。队伍一拉起,鬼子一定会调动大批人马包抄讨伐。”张家发点火吸着烟,轻轻地用粗哑的嗓音又说,“再说,队伍一拉起,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都是问题,枪也是问题。这些事儿,咱没办过,草草率率一拉队伍,痛快是痛快,效果怎么样?……我刚才没吱声,就是还没想出个好路子呢。”说完,他闷闷地又抽烟,不断吐出白色的云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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