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四卷: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 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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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节振国脸上淌着汗,几乎要大声嚷起来,马上心上翻腾,想:怪不得啊!我是说不像嘛!架子这么大,到现在还让我们站在这儿,像审犯人似的,冷得像冰一样。原来你不是共产党啊?!他懊悔自己找错人了,想:看来,打抗日招牌的也不一定都是共产党。共产党是真抗日的。这样的人,他瞧不起咱这种下窑的,是些老爷!谁知他是不是真抗日!?……

    洪麟阁“唔”了一声反问:“你是共产党?”

    节振国反感地想:你既不是共产党,我能告诉你?摇头说:“不是!”

    洪麟阁又问关清风:“喂!那个上年岁的呢?”

    关清风听到语气轻蔑,气愤地答:“不是!”

    洪麟阁笑笑,突然问:“你们学过军事吗?”

    节振国生气地答:“没有!”

    “看过军事书吗?”

    “没有!”

    “有多高的文化?”

    “穷人!下窑的!上不起学!文化能有多高?”

    洪麟阁轻视地笑笑:“不懂军事,没上过学,文化低,打仗可不像刨煤!你这大队长怕当不好吧?”

    节振国强忍着火顶撞地说:“文化低一样能杀鬼子!我们有抗日的赤胆忠心!不怕死!……”

    没等他说完,关清风接着茬生气地说:“我们都拥护他当大队长!我们为抗日可以跟他同生共死!你别瞧不起咱下窑的!”月光下,他的须眉头发银光闪闪。

    洪麟阁冷冷地说:“你也年迈了,说话怎么这样没有礼貌?”

    节振国目光炯炯,生硬地说:“我们远道跋涉而来,为的是抗日。到你这里,水没喝一碗,凳子没坐一下,这算是礼貌?我师傅今年六十多了,尝过酸甜苦辣,经过风霜雨雪。人情世故,他懂!”

    洪麟阁起了点变化,吩咐:“拿凳子给他们坐下!”

    两个便衣卫兵端过凳子来,节振国和关清风大模大样地坐下了。

    洪麟阁突然又问:“你们有多少枪?”

    节振国决心要走了,没好气地答:“枪不多!”

    洪麟阁笑笑:“人,现在不稀罕,主要的是需要枪!这样吧,回去以后,先把你们的枪送来。下一步,就研究你们的收编问题。”

    节振国忍无可忍,火爆性子又来了,霍然站起,“乒”的一脚,踢倒了板凳,对关清风高声说:“师傅!走!咱回去!”

    关清风明白节振国心里想的是什么,也霍然站起,说:“对!”

    隔着帘子,又传来了洪麟阁的声音。这声音比刚才热了一些,但还是矜持的,说:“我也不留你们住了!现在,各种条件还很差!你们就在小铺里睡一夜!抗日嘛,凡我中华同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爱国不甘后人,你们肯高举义旗投奔抗日联军,我们……”

    洪麟阁话没说完,见节振国和关清风已拔腿走了。他掀帘送客,但掀帘出来时,月光如霜,繁星在天,节振国和关清风已甩开大步走出院子去了。

    节振国和关清风匆匆走回小酒铺。

    那干瘦的留八字胡的小铺掌柜见到节振国和关清风回来了,再三道歉。

    节振国说:“掌柜的,你做得对!你是个爱国的中国人!我们信得过……”

    见节振国和关清风匆匆收拾东西,打算赶夜路要走,掌柜的说:“怎么不住一宿再走?”转而又说,“啊,我明白了!你们急着回去拉队伍来投奔洪司令,是不是?”

    节振国摇摇头,气噎噎地回答说:“不!他走他的独木桥,咱走咱的阳关道!他抗他的日!咱抗咱的日!”他把包着毛笔的包袱往肩上一背,同关清风一起向小酒铺的掌柜点头告别。

    外边,星月在天,田间青纱帐浴风飘飒,似在窃窃私语。节振国和关清风借着月光赶路,一刻也不想多停留。

    一口气走出庄子三四里地,节振国才“吁”地吐出了一口闷气,对关清风说:“师傅!这叫作九曲桥上走了弯路,咱找错人了!回去,咱到平西去找八路军!只有共产党,才是咱引路的镀灯;只有共产党,才能领导咱真正抗日啊!”

    【第十七章】喜相逢

    一天一夜,从关家梢到亮水桥附近匆匆来回,走了二百多里地,节振国和关清风都感到十分疲劳。赶夜路时,滚热的躯体受了露水风寒,加上见到洪麟阁后那一场不愉快的交锋,心里气愤悒郁,回到关家梢后,两人都头疼脑热感冒了。

    轻易不病的节振国,心里急着想赶快到平西去找八路军,偏偏头疼发烧,浑身酸疼无力,只能躺下休息。

    夜晚,他睡着了,不时说着胡话。纪振生和张家发只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在说:“……不懂军事……没上过学……打仗可不像刨煤……”纪振生和张家发听着,心都酸了。他们明白:节振国到亮水桥遭到洪麟阁的冷遇,恰似满腔烈火给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洪麟阁那刺心的问话多么伤害节振国的心!他们更懂得:节振国没有寻到党,走了弯道,有多么难过……他们望着节振国锁着眉尖、紧闭着眼睛,也许他正在回忆那辛酸难忘的往事?

    穷人莫把往事想,往事哪件不心伤?

    节振国老家山东武城县刘堂村,是鲁北和河北交界地方的一个贫穷的村庄,经常闹灾歉收。那时,他冬天没穿过棉鞋棉裤,两只脚冻得全是裂开的口子。屋破了,没钱苫顶,下暴雨就漏。有一夜,他正熟睡着,屋子漏雨将他浇醒了,炕上成了水塘塘,浑身上下滴答着水。记得七岁那年过年,刘堂大财主冯老卿家点灯、放鞭、喝酒、吃肉、包包子,他家里却断了炊。娘抱着他,伤心地喊着他的小名说:“小树,有了你七年,妈没让你穿过一条棉裤,没让你吃过一个白面卷子……”他天真地问:“妈,卷子什么味?”娘就哭了……

    有一次,也是过年,财主冯老卿家在三十夜晚当门挂了个大走马灯,转呀转呀。他们还一串一串地放红鞭,一串一百响……节振国跟些穷人家的孩子去看,有个鞭炮没着火掉在地上,给节振国拾到了,就攥在手里。人说:“小树!点火放了它吧!”他摇头。他早不放,迟不放,偏等初二那天上午冯老卿出来上姓李的财主家拜年时,走得近了才“乒”的放了。吓得冯老卿杀猪似的舞着两臂嚷叫起来。有人说小树这孩子顽皮,可爹娘知道,小树是恨冯老卿在刘堂村称王称霸,他要用拾到的这个鞭炮来吓吓冯老卿,出出心里的气!

    他十一岁那年,正是民国八年,刘堂村一连半年多没下一场透雨,庄稼没种上,种上的也早枯死了。满坡光秃秃,田地全龟裂了。刘堂村有人在吃“观音土”,也有人饿死了。节振国的爹节廷焕听说唐山是宝地,乌金遍地,到那儿能挣饭吃。爹下了决心:走!下唐山!虽然明知像歌谣里唱的:“……穷人轻易莫离乡,天下到处有虎狼!”可是总不能等死呀!

    爹砍几根柳枝做成一个圆圈,拴上了绳扣儿,一头把杂物和一个小黑铁锅放上,那一头放上了旧衣和破席笼子,决定全家去唐山。这是金风萧瑟的秋天,一家人到祖坟前一起磕了头。节振国看着从小住着的破草屋,看着小院他常常爬上去玩儿的老榆树直掉眼泪。妈带着振国故意绕到个高岗子上,远远地望着树影掩映的刘堂村,捂住脸哭了,伤心得走也走不动步了。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到了唐山,爹在赵各庄当了矿工。节振国十二岁那年,有机会能在矿办职工子弟小学读书,这算是他的黄金时代了。但到了十四岁,他就下矿当童工了。从此,他在人间地狱的井下,水、火、瓦斯、煤尘、顶板五害的滋味,都尝过。英国毛子、中国矿司、包工大柜、查头子的压榨,他也都领教过。日本鬼子控制冀东后,他的民族仇更深。他是个真正热血的中国人,为了抗日,能流尽最后一滴血。今天,他要起来跟日本鬼子干,满腔热诚想找到抗日队伍贡献力量,偏偏却有人怀疑他不行,他怎么能不受到刺激?他怎么能不难过?

    油灯的火芯时时跳动。灯影里,瘦瘦高高的纪振生和身强体壮的张家发守候在节振国的身边,见他忽而说着呓语,忽而皱眉翻身,睡得极不安宁。摸摸他的额头,热得烫手。他俩都十分焦灼。幸亏林子华懂得点医道,给节振国诊了脉,开了药方,找了几味草药煎了煎,喝了下去。过会儿,林子华又来看了一次,摸摸额头,把把脉,说不太要紧,他俩才把心放在肚里。

    刚过了半夜,节振国睁眼醒来,心里酸辣辣的,那沉重迷离的梦境,还拥塞心头,手腕和腿部关节都像灌了醋似的酸溜溜地疼痛。他说要喝水,纪振生用大碗端来了水,张家发扶他起来把水喝了。节振国说:“尽做胡梦!一会儿仿佛小时候在刘堂村,一会儿又跟着我爹下了矿井,一会儿又见到了洪麟阁……”又说,“正急着上平西,偏偏病了!真叫人发急!”

    张家发安慰他说:“别急这一两天,林先生说你这病烧一退就好!快安心睡上一觉,说不定明天就轻快了!”

    节振国喝了些水又睡熟了。这一次睡得比较安静。纪振生和张家发摸摸他的头,也不那么滚烫了,两人才上炕睡觉。

    第二天凌晨,节振国醒了。第一句话就说:“头里轻快多了,骨头也不那么疼痛了,咱三个明天一早,一起去平西找八路军!”

    纪振生安慰他说:“老节,别尽念叨这件事了!等你好利索了我们就陪你去。现在要紧的是要安心休息。你昨儿一天没吃东西了,人是铁,饭是钢,今天我们给你做些开胃的。等体力恢复了咱再一块儿去!”

    张家发也从炕上坐起来,劝道:“老节!八路军由平西挺进冀东的消息一传开,我看,像咱一样在组织游击队起便衣的不会少。八路军一来,说不定队伍都会拉起来。你原先想拉队伍大干,我不那么同意。因为当时估不透形势,不了解春夏秋冬。现在,似乎看得透明一些了。我看,只要你病好了,咱去平西找八路军当然好。如果不去找,拉起队伍来先干着。让老胡、老周他们来找咱也行。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你快治好病。病好了,啥都好办。”

    经纪振生和张家发两人一说,节振国宽了心,点头说:“依你们的!我不急就是!等一会儿请林先生来,我再吃他一剂药……”

    三人正在这儿谈着说着,忽见瘦瘦身材黄皮肤脸面的关寿年急匆匆一头撞了进来,点头同三人打着招呼,说:“老节,好些了没有?”

    节振国从炕上欠起身说:“身上轻快多了。你咋这么早就来了?”

    关寿年走近炕边,说:“有个姓古的人要找你!”

    节振国“霍”的坐起来,说:“姓古的?叫什么名字?”

    纪振生和张家发也忙下炕趿鞋凑过来听。

    关寿年摇着头说:“不肯说名字,是个瘦高条子,黑红脸膛,高颧骨,两条浓眉下有两只有神的眼睛,一副精明相,嗓子苍老沙哑。只说找到你说是老古来了就行!他还有个纸条儿,让给你看看!”说着,递过一个纸条儿来。

    节振国一看,纪振生和张家发也凑上来看,纸条上写的是一首诗:“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鼎彝原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节振国一看,感到春风扑面,阳光照脸,顿时眼也瞪大了,眼眶酸酸的高兴得想落泪,又想笑。他觉得自己的心栩栩然展翅欲飞了,乐得不行,握拳“嗵”的打在炕席上,高声兴奋地说:“老胡!”

    关寿年在一边莫名其妙,说:“他赶了一夜的路,说是从亮水桥来的!……这是谁啊?”

    节振国还没回答,张家发高兴得心上像开了一朵花,在一边说:“是老胡!矿上的弟兄!好久不见面啦,正盼着见他哩!”

    节振国喜上眉梢,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身下地,招呼纪振生和张家发说:“走!快去看看!”

    关寿年一把拽住,说:“你有病!”

    张家发也上来劝阻,说:“老节!你躺下,我们去把他请来!”

    节振国哈哈一笑,拔上鞋说:“我病好了!老胡来了,我这病还能不好!心病要用心药医呀!”说完,他一手搀着关寿年,一手拽着张家发,回头对纪振生说:“老二!快走!”

    一清早,柳树上、杨树上的蝉声“知了——知了——”吵得烦人。又是一个叫人浑身淌汗的大热天。

    他们来到关家梢圩墙的铁栅门旁,见被民团拦阻着的正是风尘仆仆的胡志发。

    胡志发像个庄稼人似的敞开着旧白褂子,脸上带着微笑站在那儿。秃顶、白脸、矮胖的关东平歪着脑袋、跷着二郎腿坐在大铁栅门旁的一张椅子上扇着扇子正在那儿盘问。

    节振国、纪振生、张家发和关寿年呼呼啦啦一阵风来了。节振国老远就嚷了起来:“老胡!”

    胡志发也亲切地嚷了起来:“啊!老节!小纪、老张也在这儿?”他对着关东平解释似的说:“都是矿上的老哥儿们了!见了面高兴哪!”关东平这才收敛气焰站起身,脸上浮起亲热、和蔼的笑容来。

    节振国上来,给他们互相做了介绍,说:“老胡是咱赵各庄矿上的‘智多星’!五矿大罢工,他是领导人之一。有他来了,咱的大事好办了!”

    关寿年拉着胡志发的手表示热烈欢迎。关东平谄笑着连声说:“幸会!幸会!”节振国注意到关东平虽然脸上带笑,眼神里却射出一种阴险、狐疑的光芒来。胡志发当然也很敏感。刚才关东平在盘问他时的那种轻蔑、敌视的态度还在眼前呢!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从亮水桥铩羽回来的节振国,病中愁闷,忽然,老胡从天而降,他觉得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同老胡见面,真是喜相逢!

    招待老胡洗了脸,吃了早饭,节振国和大家要老胡睡一会儿,他却说不困。几个老哥儿们,坐在天齐庙节振国他们住的炕屋里,摆上茶水,打开了话匣就收不住了。

    节振国的病真是霍然而愈。关清风的热度未退,也扶病来看望胡志发了。一见胡志发,他就“啊呀”“啊呀”地叫了起来,恣得不行。

    屋外,树上蝉声悠扬,大家拭着汗热烈地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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