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彬用两只近视眼俯首看着文件进行传达。文件上说：“我们要将敌人的后方也变成他们的前线，使敌人在其整个占领地上不能停止战争。”“长期性加上残酷性，处于敌后的游击战争，没有根据地是不能支持的。”“游击战争的根据地是什么呢？它是游击战争赖以执行自己的战略任务，达到保存和发展自己、消灭和驱逐敌人之目的的战略基地。没有这种战略基地，一切战略任务的执行和战争目的的实现就失掉了依托。无后方的作战，本来是敌后游击战争的特点，因为它是同国家的总后方脱离的。然而，没有根据地，游击战争是不能够长期地生存和发展的，这种根据地也就是游击战争的后方。”“历史上存在着许多流寇主义的农民战争，都没有成功，在交通和技术进步的今日而企图用流寇主义获得胜利，更是毫无根据的幻想。”
山坡上的红枫在寒风暮色中燃烧，衬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天幕，点染出一幅水彩画般的景色。光线已经渐渐暗弱了。
周文彬读到这里，突然抬头目光炯炯地插话说：“这段论述太深刻了！唐朝末年，我国历史上爆发了一次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黄巢起义。英勇的农民起义军南北转战十年多，占领过地主阶级的统治中心——首都长安，建立过农民革命政权——大齐。在攻占长安之前，黄巢率领起义军采用流动作战的战术，避实击虚，打击了敌人，壮大了自己，这在当时藩镇林立、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是完全必要的。但是，黄巢等起义军领导人在流动作战中，没有注意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更不注意建设革命根据地。没有牢固的根据地，是黄巢后来悲壮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
节振国听周文彬用历史上黄巢的故事来解释体会，听得入心。
周文彬有声有色地又说：“明朝时李闯王李自成带领的农民起义军，后来的失败也同没有建立稳固的根据地有关。当时，如果他将陕西作为牢固的根据地，后来就是退出了北京，也可以拿陕西作为根据地继续反攻。可是他总是东流西窜，被推为闯王后，率部入川，又折回陕西，经湖北入河南，又从河南打到西安，以后又经山西攻入北京。不久为明将汉奸吴三桂勾结清兵联合进攻退出北京。没有稳固的根据地，终于成了他悲壮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
陈群说：“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十分重要。游击战的领导者们一定要有重视根据地的思想。但建立根据地是要做大量工作的。冀东到处都有伪政权，我们的整个活动地区现在都是游击区。一切游击战争的根据地，只有在建立了抗日的武装部队、战胜了敌人、发动了民众这三个基本条件逐渐具备以后，才能真正建立起来。而我们现在一下子也达不到这三个条件。我们现在要努力做的是选择一些好的地点作为临时的后方，使我们有长期打游击的可能。然后要等消灭敌人和发动民众的工作开展之后，才能建成比较稳固的根据地。”
大家都同意陈群的分析。
周文彬继续念文件。又一会儿，天黑了，周文彬提议到屋里去念。他同陈群、胡志发、节振国一同进了茅舍，掌上了小油灯。小巩已经将脆黄脆黄的玉黍饼子贴好了，笑着将饼子端上来，对着节振国说：“上回吃过我办的饭，你在桃林口就抓了个‘二鬼子’的营长，这回又吃我办的饭了！多吃点！吃饱了下回抓个日本鬼子的大军官给我小巩看看！”说得大家都咧嘴笑，小巩却攥着短枪出外放哨去了。
风，吹着窗棂上的破纸，“吱啦啦”“吱啦啦”响，小小的油灯，慢悠悠地晃动着黄色的火苗。周文彬拿了两个饼子放在身旁，说：“你们吃，我念。我的一份留着等一会儿吃！”他就着油灯又继续念文件。他的黑脸映着灯火亮亮地闪着油光；声音不大，但一段一段字字句句念得十分清楚。
节振国听完，头脑里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心想：党怎么这样了解我们现在的情况呢？党好像就同我们在一起，了解我们的困难和问题，所以发了这个文件来教我们应当怎么办的。他觉得文件中谈的精神、办法，都在他身上化成了抗日的力量。他又明白了：为什么以前老觉得胡志发是“智多星”，那么聪明，事事都有办法呢？不就是因为老胡是共产党员吗？老胡有党的领导，他代表党来领导，传达党的旨意，那他当然是那么聪明，那么智慧，那么周密了！
听完，大家信心百倍，都好像在黑夜中见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
陈群一边吃着饼子，一边指着油灯说：“学了文件，我们打游击更有信心了。对付鬼子，要不停地打，狠狠地打，打则必胜！像熬干灯油一样，把他兵源熬干，财源熬干！时间长，不怕！我们要有长期抗战的思想准备，抗到他彻底完蛋！”
胡志发说：“我们现在还处在游击区中，我们必须选择好的地点作为临时的后方，或叫作临时根据地。慢慢再使游击区变为比较稳固的根据地。这工作一定要抓紧做！”
节振国点头，文件上那些话，像火种，点燃了他心头的烈火。他激动地说：“学了文件，似乎天更大了，地更广了，像机车有了轨道，可以飞跑。以后，工人特务大队，除了军事行动，一定还要做好政治工作。游击队要依靠老百姓，要继续执行特种任务。有时化整为零，有时化零为整，像流水疾风一样，移动时秘密迅速，常用巧妙的办法欺骗、迷惑敌人。声东击西、忽南忽北、即打即离、夜间行动等，都是我们今后可以采用的。多打死一个敌人，多消耗一发敌人的子弹，多钳制一个敌兵使他不能南下就算为整个抗战增加了一份力量。工人特务大队一定加紧进攻！”
周文彬大口嚼着饼子，也不喝水。嚼完饼子，挠挠头，马上又抽起了烟袋杆。烟锅里的火星，像萤火一闪一闪。他一边咬着烟袋，一边说：“敌人越是进攻我们，越是说明我们的游击战打得有成绩。只要领导工作不犯原则错误，一般的山岳地带，总是能够打破围攻、坚守根据地的。平原地带，如果在严重的围攻之下，就应当留下许多小的游击部队在当地分散活动，而将大的游击兵团暂时转移到山地里去。等敌人主力走了，又再往那里活动。目前，是我们艰苦的低潮期，情况估计还要更加艰难和困苦。我们学了文件，必须在实际中好好运用。坚持游击战，创造根据地。首先，当然是开辟多块小块的游击区。在这些游击区里，建立抗日基点村。村里要发展党员，成立坚强的党组织……”
听到这里，节振国不禁说：“对！回想暴动之前，我们有关家梢可以立足，那时还认识不到这就是根据地，一切都很方便。现在，失去了关家梢，这一向来，真是尝够了流离之苦！没有板凳坐，到哪儿腿都酸。要是真能建立起根据地来，那多好！”
陈群说：“所以今天找你和老胡来，还有件事要跟你们商量……”
节振国和胡志发都抬头看着陈群和周文彬，似乎是问：什么事？
周文彬说：“干部缺乏，又要在丰润、滦县、迁安一带发展党组织、建立抗日基点村，经冀东党委批准，要调老胡去丰润做开辟工作。工人特务大队由老节你全权负责！”
事情出乎节振国和胡志发意外，节振国不禁嚷起来说：“老胡走，我可舍不得呢！”
周文彬笑了，说：“你现在舍不得，等老胡把开辟工作做好了，你就觉得这项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了！你们工人特务大队还是应当先到东矿区活动，并且在赵各庄有所作为，因为那儿你们人熟地熟。你们在那儿大闹天宫，可以减轻鬼子在丰润、滦县、迁安一带‘讨伐’的压力，这也有助于在这一带开展建立临时根据地的工作。你们在东矿区要尽可能既打击敌人又保存自己，如果实在站不住脚，将来可以往丰润去！只要老胡的工作做好了，你们去即使没有板凳坐，也可以有个临时遮风避雨的地方了！”
给周文彬一指点，节振国心服口服，爽朗地点头说：“好！我服从党的决定！”
注释：
[1]毛泽东同志在一九三八年五月发表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当时，作为党的文件传到冀东时，以《论游击战争》的题目出现。
【第二十六章】流水疾风
节振国和胡志发是在滦县西乡分手的。
分手之前，胡志发与工人特务大队的骨干们讨论了陈群在遵化温泉传达的文件内容，并且研究了下一步在赵各庄“大闹天宫”的步骤。老胡说：“凡是被敌人控制的地方，那是敌人的根据地，不是游击战争的根据地。要把敌人的根据地变成游击队的根据地，只有战胜敌人才能实现。因此，赵各庄东矿区在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势下，不可能成为我们的根据地。但游击战争的基本条件必须是进攻的。目前，敌人气焰高涨，又到处宣传说抗日力量已被消灭，需要我们先在那儿出奇制胜地打击敌人，提高老百姓的抗日信心。这就是工人特务大队的光荣任务！”大家被老胡临走前还诚恳负责地安排工作的精神感动了，对老胡要走更是依依不舍。但想到他有重要任务在身，党需要他去工作。而且，老胡是到丰润去当区委书记兼区长，说是离开了工人特务大队，实际上，工人特务大队以后活动的范围包括在老胡工作的范围内。这样，更便于配合作战了。老胡工作如果顺利，把基点村工作做好，实际就是给工人特务大队创建临时根据地。因此，大家虽然不免惜别，却都意气昂扬。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半空中飘落着碎雨花。节振国送胡志发到了一道山沟旁。老胡衔着烟袋，背着个被卷，分手时，两人站在一棵苍劲的古松下，老胡慢悠悠地讲了一个故事给节振国听。老胡说：“过去红军在井冈山上的时候，井冈山上有个土匪头子朱聋子很有能耐，军阀和反动政府围剿了他多少年，总是抓不到他。他的十字诀是：‘不要会打仗，只要会打圈’。红军知道后，将朱聋子的本领学来了，加以提高，改成：‘又要会打仗，又要会打圈’。同白狗子作战就更厉害了！”老胡讲完故事，说，“老节，要分别了！你们去东矿区打游击大闹赵各庄，我去丰润做开辟工作。希望你们勇敢机智把仗打好，也希望你们像流水疾风会打圈子。先在东矿区打圈子，实在不行，就到丰润来打圈子。好好干吧！后会有期！”最后，老胡又掏出一张纸条来，说，“我留件纪念物给你。这是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早在工农红军时代就规定了的。是我找陈群同志抄来的。照这些办，就能够显示出我们军队的特点，就能接近群众，发动群众。我们在敌人后方坚持游击战，即使再英勇，也要依靠人民群众才能生存，才能有力量。老百姓是我们的父母，如果离开了老百姓，我们就会失败。这些就都算我的临别赠言吧！”
节振国接过胡志发递来的纸条，见上面写的是：“三大纪律——第一，行动听指挥；第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八项注意——一、上门板；二、捆铺草；三、说话和气；四、买卖公平；五、借东西要还；六、损坏东西要赔；七、洗澡避女人；八、不搜俘虏腰包。”节振国深深点头。他看着胡志发独自沿着山沟小道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远了。他却站在那儿，淋着碎雨花，长久长久地看着老胡的背影，思索、回味着老胡所说的话……
虽然老胡走了，但现在，工人特务大队有了节振国、纪振生、关清风三个共产党员为核心的领导小组。党的领导小组准备在工人特务大队中积极发展新党员。田树森、关玉德、梁凯、张惠等都是准备发展的对象。工人特务大队现在一共只剩了三十多人。有了党的领导核心以后，节振国有时就将三十多人分成三组：他自己和纪振生领一组；田树森和张惠领一组；关清风、关玉德和梁凯领一组，化整为零分散活动。这样一安排，节振国觉得工人特务大队虽然人数少了，但确实可以大有作为了。于是，节振国率领工人特务大队从滦县向西回到了东矿区，在唐家庄和赵各庄之间的村庄里安下了身子，决定在赵各庄“大闹天宫”。
阴沉的天，重重叠叠的浓云，赵各庄的初冬，常多这样灰暗的日子。
头一天夜晚，节振国派纪振生和田树森潜入赵各庄侦察。田树森事先在赵各庄附近找人摸清了情况，知道乔老庆仍在做井下工还住在东大街原来的地方。到了夜晚，小纪和田大头就穿了窑衣像矿工似的又回到十分熟悉的赵各庄来了。进了赵各庄，绕过东大街，两人进了乔老庆住的那个破旧的小院子。小纪在前，田树森在后，两人快步走到乔老庆住的南屋一掀帘子就进去了。正巧，乔老庆和桂香都在屋里。屋里，点着一盏小油灯。乔老庆倚在炕上闷闷抽烟袋，桂香起着个小煤炉子在烙高粱饼子。
乔老庆一见纪振生和田树森，顿时又惊又喜愣住了。乔桂香惊喜地叫起来：“大叔！”连忙掀帘伸头朝外边暗处张望，看有人注意没有。乔老庆下炕一手一个抓住纪振生和田树森，在灯光里审视着他俩黑瘦了的脸庞，两眼扑簌簌泪水流满了腮，连声说：“总算把你们盼来啦！你们是跟老节在一块儿？老节呢？他好吗？……”他一下子似乎想把满肚子的话都说出来。倒是桂香提醒说：“快让两位大叔坐下，我这就烙饼子给大叔吃！”说着，她忙张罗着去倒开水。
纪振生和田树森在炕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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