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七嘴八舌一商量,也都同意了。
天亮前,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悄悄由田树森带路,到榛子镇南门外那个小村子里住宿。田树森家就在这儿,村子里有他的一些亲友,这村子受李奎胡匪部的骚扰不止一次了,对李匪恨得刺骨。村里,赵各庄上的矿工和家属也不少,热情号房给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住,田树森那泼辣健壮的女人忙着烧开水给战士们喝用,乡亲们又给烙饼送吃的。队伍布上岗哨,悄悄就住下了。
节振国和胡志发心里有事,都没有睡。看看天快亮了,两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派纪振生打扮成个瓦匠,背着个小包,拿把瓦刀,像个到外边帮工谋生的庄稼人,去到榛子镇,打听昨夜少了的小佟和王玉成的下落,看看李奎胡匪部的情况。
纪振生天亮以后动身。正是日出时分,东方天空像野火在燃烧,一道道一片片的朝霞横亘在田野、树林上空,似绯红的火光,又似涂抹着鲜血。他已经疲劳极了,但肩上有着任务,看着鲜血似的一轮红日跳跃出现,想念昨夜血战中失踪落入敌手的小佟和王玉成的心更切。晨风虽寒,他却敞着衣襟,露着胸膛,头上冒着滚滚热汗。
榛子镇还留着土城墙和用青砖砌的四个城门。纪振生从南门进了榛子镇。这里嘈杂、混乱,街上人群熙来攘往。李奎胡的土匪队一律便衣带枪,布着岗哨搜查行人。纪振生给盘问搜查了两次。土匪队看他小包里边是破鞋子、破褂子和一些烙饼,没油水可捞,就放他走了。他走着走着,听人说:“上东门看人头去!”心里不由得一惊,也朝东门走去。
身旁,有个挑担卖豆腐的矮老头儿。纪振生靠上去问:“大伯,这人头是怎么回事儿?”
那老头儿秃了脑门,后脑勺留着一拨麻刷子似的长发,挑着豆腐挑子,看见瘦高条的纪振生像个老实的庄稼人,气不平地闷声说:“如今是棺材铺咬牙恨穷人不死的世道!李奎胡他们这一伙又快成警备大队啦!挂的人头说是昨夜杀的节振国的游击队!……唉!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哪能太平啊!……”
纪振生一听,浑身都沁出汗来,仇恨得脸通红。他匆匆随着向东门去看人头的人群走。到了东门,果然,只见东门上并排高悬着两个人头,正是朝夕相处的工人特务大队的两个好兄弟:一个是小佟,一个是王玉成,都是赵各庄矿上的工人。纪振生看着他俩血淋淋的人头,心里倒海翻江。瘦弱的小佟从小是个孤儿,没有爹妈也没有家。前几天行军时他心口疼,一手捂住心口还跟纪振生打趣说笑话:“要是哪天打跑了鬼子,你这光杆儿住到我家去!我家就是你家,我妈就我一个儿子,你就叫她干妈,她准疼你!”纪振生见他说得跟真的似的,当时忍不住哧哧笑了。可是,现在小佟的头已经挂在这儿了!纪振生强把眼泪往肚里咽,不忍心再看,却见贴着一张布告,有人在围观,他上前去看,见白纸上黑字点的朱砂,写的是:
布告
为布告事,抗日反满之节振国游击股匪横行丰、滦、迁、遵一带,昨夜突来偷袭,经本大队迎头痛击,毙俘二名,余众溃散。现将毙俘之匪两名枭首示众,切切此布。
榛子镇警备大队长 李奎胡
纪振生悲恸万分地一字一句读完布告,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儿。从人丛中挤出来,只听背后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汉子对另一个伙伴兴奋耳语:“看!节振国还在打游击呢!”伙伴点头,用肘碰碰中年汉子,叫他小声,但自己也轻轻咒骂:“阎王殿出的告示,鬼话里就这一点是真的!唉!哪天让节振国来这儿挂上汉奸的人头那才痛快呢!”
纪振生听了,心里感到欣慰。他仇恨日寇、汉奸和土匪,爱这些百姓。这样的好百姓遍地都有。有他们,抗日的游击大队到处都会得到支持的!
他带着悲痛,也怀着信心回去向节振国和胡志发报告。节振国听到佟树安和王玉成牺牲的噩耗后,心里难过,痛恨关东平和李奎胡,怒气冲天地说:“这伙汉奸土匪,像掌子面上的支柱,支撑着鬼子!得一根一根砍掉!让鬼子冒顶!……”他也明白目前关东平和李奎胡人多势众,消灭他们还不可能,但他宣誓似的向全体战士说:“昨夜的仇,迟早一定要报!不报此仇就不是工人特务大队!……”
【第二十五章】温泉会
秋末冬初,中共冀东党委批准节振国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同时批准入党的还有纪振生和关清风。当时,日寇在东矿区和丰润一带开展“讨伐”,工人特务大队到了迁安、滦县一带。入党宣誓是在迁安和滦县之间的凹子地举行的。胡志发作为介绍人,并且主持了宣誓仪式。不久,为了避开日寇的“讨伐”,节振国、胡志发率领工人特务大队又转移到遵化五峰山附近活动。
遵化县多古迹名胜,五峰山也是名胜之一。有个古禅林寺,四围古松夹径,荫蓊成林。五峰山的主峰叫紫盖峰,峭壁嶙峋,撑出云表。这一带虽是名胜,但过去游人就不多。冀东形势风云变幻后,人迹更稀。
工人特务大队在这一带隐蔽活动。这天一早,忽然陈群、周文彬派通讯员小巩送来了口信,让节振国与胡志发傍晚时到遵化县城西北四十里的温泉附近见面,说有要紧事情商议。小巩讲了一下会面地点的情况,匆匆就回去了。
节振国和胡志发得信后,将工人特务大队交给了纪振生和关清风,约定:如果情况无变化,则回来见面;如果情况有变化,队伍需要转移,就在遵化县城西石门镇上相会。两人吃饱了饭,化了装,下午一人挑起一个破粪筐子,像两个拾粪的穷庄稼人似的,带上短枪,匆匆往温泉方向走去。
遵化城西北四十里的温泉,也是一处名胜。当地文人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作“汤泉浴日”。因为这儿在北山之阳,太阳一出,温泉就洒满了日光。“咕嘟咕嘟”从泉眼和山缝里冒出来的温泉水,冬天也是滚烫的,白腾腾冒着蒙蒙的热气。过去有钱人都来这儿洗温泉浴。
节振国和胡志发从五峰山赶到温泉时,按照小巩说的地点,走近温泉附近山麓下的一个荷塘旁。荷塘里早是败荷残叶一片萧索,塘边荒草丛生,附近山坡上有三间茅舍被土墙刺篱遮掩着。门前,有几棵老槐树迎风孑立。两人在荷塘边不见人迹,正要找寻,见那三间茅舍门口,出现了一个十一二岁打辫子的女孩,穿得破烂单薄,跑近前来了,脸上也没有笑容,射着陌生的眼光,招呼说:“来!”
节振国和胡志发跟着小女孩走。走近了,才看出那三间茅舍是在山沟旁。山沟前有棵大柿子树,树上只剩下三五片宽大的红叶,顶端剩下光溜溜红艳艳几个柿子。茅舍后面是一道狭长的山坡,满坡是苍松翠柏,也有红叶树。两人随着小女孩走,小路曲曲弯弯,走进了土墙围成的院子,见茅舍门口站着一个小伙子。节振国和胡志发都笑着招呼起来:“小巩!”
小巩灵巧地上来,亲热地说:“来啦?他在那儿——”他用手朝屋里一指,节振国看到屋里出来一个人:大高个儿,黑脸膛,穿的黑平纹布中式棉衣,上衣肥大,棉裤的膝部向前弯凸着,正是周文彬!
节振国和胡志发快步上前,两人一人握住周文彬一只手,长久不愿松开,高兴得话也说不出来。节振国前不久听胡志发介绍,才知道周文彬是朝鲜人,原名金成镐,父亲因为抗日从事朝鲜独立解放运动曾经被捕,一九一四年被迫流亡中国,带了全家侨居北平通县。周文彬在通县上中学时开始参加革命活动并且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周文彬身上,节振国懂得了共产主义者应当是国际主义者的道理,也更增加了对老周的钦佩。久别重逢,节振国只是说:“这下可见到你了!这下好了!……”
周文彬将他俩拽进屋去,高兴地说:“党是磁石,我们都是铁屑。有了党,还怕聚不到一块儿?”
茅舍里有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正在“呱嗒呱嗒”拉风箱,用烧火棍添柴烧水,飘散过来的炊烟有一股松树脂的清香。周文彬告诉节振国和胡志发:“这是咱们一个战士的家。今天借这儿来传达学习一个重要的文件。因为形势险恶,不能人多,所以工人特务大队就让你们两个来,学了回去再把精神传达给大家。”
周文彬让小巩在前边把风,自己将节振国和胡志发带到茅舍后边的一个山坡下。山坡上的草都枯萎了,山岩上的大片松柏和几株红枫却绿红交映屹立在寒风中。
这儿朝阳,前有茅舍作屏障,后边是个岗子,如果有情况,可以及时转移。三人简单说了些别后情况。周文彬仍是烟袋不离嘴,他烟瘾大,一时不吸烟都难受。人都知道,有时环境不允许吸烟时,他只好不吸,那就抓点花椒、干辣椒在嘴里嚼嚼,或者掏出空烟袋杆来抽,吸点烟辣的气味儿。现在,他大口喷着烟,说:“你们来得早!陈群马上要来。他先去找一位冀东党的负责人取文件,文件就由他带来同我们一起传达学习。”
三人在山坡下一道篱笆后的荒草丛中坐着。篱笆上还爬着许多纵横交错的扁豆棵的枯蔓。一会儿,小巩给送来了一壶开水。三人喝着开水谈天。夕阳快要西下,天色还很明朗。远处连绵的山岭涂着一层微亮的紫色,就在他们坐处不远的地方,一条小溪沟里流着涧水,还微微冒着白雾般的热气。
周围一片恬静。
周文彬指指那冒着热气的小涧水说:“老节,遵化你不太熟悉吧?”
节振国点头,说:“我这一带过去来得少。”
周文彬用烟袋杆指指涧水说:“那水冒着热气看到没有?是温泉的水。这里的温泉很出名,有个温泉浴室在前边四五里的地方,财主过去都爱在那儿洗澡。这些倒没什么,可是那温泉石池,却有个典故。池子有一丈多深,四丈见方,砌石为池,有石栏围绕,传说是明朝万历五年戚继光建造的!戚继光这个人你们谁知道?”
节振国扬起眉毛说:“从小听说过戚继光,可是现在那些故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胡志发吸着烟袋杆说:“戚继光,有支‘戚家军’名闻天下。明朝时在浙江福建那一带沿海,倭寇来犯,给他杀得屁滚尿流。遵化这儿县城西的石门镇有个古洞门,还有戚继光写刻在石洞上的手迹。字迹已经模糊,可是‘万历七年定远戚继光’九字还看得清楚。但不知这个戚继光是不是就是那个杀倭寇的戚继光?”
周文彬点着头说:“是啊,正是那个戚继光!抗日的民族英雄。他抗倭有功,后来从南方调来这一带做总兵管!遵化这些遗迹该是那时候留下的。这个人古书上说他‘为将号令严、赏罚信,士无敢不用命’。有这么个故事:刚调戚继光北来镇守这儿的时候,原来这儿的官兵松松垮垮,他带来了三千浙江兵,来到郊外,正逢天降大雨,排队站立,从一清早站到日落,没有得到他的将令休息,直立不动。原来镇守这儿的官兵一看,惊讶钦佩万分,从此才知军令之严格。戚继光在此镇守十六年,北方游牧民族不曾入侵……”
节振国爱听周文彬讲故事。老周知识渊博,在这时候,他讲起戚继光,是怀着一种崇敬心情的。戚继光的故事,使节振国感到鼓舞,受到教育。虽然那是古人,但值得学习,可惜不能去温泉和石洞看看。
正说着,忽然,节振国见茅舍前边绕过来一个人。是陈群!他今天也换了便衣,像个庄稼人,只是腰板挺直,走路仍不脱军人气派。节振国随同周文彬、胡志发一同迎着陈群,让他也在干草窝里坐下。
四个人一起坐在松软的草丛中,黄昏已经来临,阳光收缩,晚霞满天,染红了半边天。坡崖上那几棵红枫,被红光映照得像喷吐着的火焰。山区气象莽莽苍苍,瑰丽而又森严,大家看着红叶,周文彬忽然说:“看哪!红叶真好看啊!经了霜,那些柳树、杨树的叶子都凋零了!枫叶却通红透明!我们也在经霜!要像霜风中的红叶,就是冀东的大地上全是白霜,我们也要让它缀上红色!……”
四个人都眺望着红叶,欣赏着红叶。节振国听着老周的话,突然想起了那夜在葵庄附近山冈上喜遇陈支队长的情景,周文彬刚才的一番话,将自己当时心里想的都表达出来了。刹那间,他似乎感到那在霜风中燃烧的红叶,就像一面面飘扬的红旗,就像大刀片和盒子枪上挂着的红缨穗……就像看到山冈上、平原间数不清的八路军、游击队的抗日战士们都高举着红旗,拿着刀枪在欢腾呐喊。
主持会议的是陈群。他冷静、沉着而且严肃,说:“今天要给同志们传达的文件,是《论游击战争》[1],我们必须好好学习。这对我们今后打游击是很有用的。我们先念一遍,夹着讨论。学一次当然不够,但文件由河北省委从天津传递来很不容易。现在手边只有这一份,以后文件能来,再发给工人特务大队。”说着,陈群从身边贴肉处拿出了一本小册子。节振国一看,有意思!是一本小唱本《珍珠塔》,印着花花绿绿的封面,可是掀开封皮翻过一页,里边就是文件了。
胡志发在一边对节振国说:“搞的假封皮,文件在里边。就这样,冒着敌人搜查的风险,能从天津、唐山转递到这儿也不容易啊!”
天上,有杏黄色的美丽的晚霞,周文彬读起文件来。
节振国听着传达,顿觉心明眼亮,脑子里像海绵吸水似的把那些金光闪闪的语句全吸呀吸呀,尽量吸到心灵深处。
文件上指出:战争的基本原则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游击战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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