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振国的工人特务大队到了沙河驿一带,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到东矿区去,太冒失;到榛子镇去,要同李奎胡的土匪队开火。那怎么办?
节振国在两难的情况下,首先想到的是关家梢。这天傍晚,在沙河驿西边一个小村庄的庄头上一户农家,他同胡志发、关清风、纪振生、关玉德、梁凯、田树森、张惠等一起商量:是不是今夜绕过榛子镇去到关家梢落脚?
胡志发缓缓沉思,点头说:“我也早想到关家梢了!但不知关家梢现在情况怎么样?冀东如今许许多多红区全成了白区。我们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去行不行?我看先派人侦察一下,同寿年和林先生他们挂上钩再去!”
关清风皱着白眉毛想了一想,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说:“我带玉德去看一次吧!依我想,寿年和林子华上次带了关家梢的子弟兵回去,咱们这步棋是走对了!形势再坏,我看出不了什么问题。关家梢总是我们的家。我们去到那里,一定能在那儿悄悄扎下根。现在,天也快黑了,我就带玉德起程。你们绕过榛子镇到上尤各庄村东口等着。我们同寿年他们联系上了立刻来通知大家。今夜就可以进关家梢落脚!”
关玉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这时说:“爹年岁大,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去,约定明晨天亮前在上尤各庄村东口见面就是。”
节振国刚说:“也好!关师傅就不去了吧!……”关清风却不愿意了,白胡子颤巍巍地说:“那怎么行?关家梢的事儿,我去跟别人去不一样!我这把老骨头,能跑能走能折腾,打日本鬼子都能行,回自己家能出什么事儿?说走就走,我们马上动身!”
胡志发见关清风去意坚决,胸有成竹地说:“这样吧!我们还是一起去!天已黑了,夜行方便。到关家梢后,我们在外边等候,也好接应。到那儿你们再去联系接头。这样,比让你们二人单独去放心一些。”
大家都说“智多星”的主意好。说走就走,天擦黑,工人特务大队就出发了。
夜,很静。还有叽叽的秋虫叫声凄凉地从田野里间断地传来。四外黑黝黝的,黑暗似用无形的手将人紧紧束缚着。远远近近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队伍拉开了一字长蛇阵急行军。大家都放轻了脚步,既不吸烟咳嗽,也不说话。
周围一带,最近联庄会到了晚上,都打起了灯笼守夜。走在漆黑的夜色里,远远只见这个村庄上亮起几团银白色的灯光,又看到那个村庄上打起几团银白色的灯光。灯光飘飘荡荡,摇摇晃晃,互相照耀着,像鬼怪在眨眼睛,又似乎是这个村同那个村远远地在用烛光打什么暗语。
大家明白:这是怕土匪趁着月黑头打家劫舍;这也是有些反动伙会同鬼子汉奸有了勾结又立起山头来了!节振国走在队伍中间,看着这种过去少见的景象,心里不禁气闷:曾几何时,冀东形势的变化多大呀!……
他现在迫切希望关家梢能是一个可以落脚的“家”,可以让工人特务大队得到休整补充,可以秘密地拿关家梢这个“家”作为据点,开始往东矿区一带渗透。但就在抱着这种希望的时候,他眼面前幻景似的浮现出关东平的脸面来了!矮胖的关东平那秃顶、白脸、面上和蔼带笑亲热谦虚的模样,使他在这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更加厌恶的感情。从最近冀东局势变化得来的一种预感,使他敏感地自问:关东平现在在哪里?他会不会抢在我们前头回到关家梢?他回去以后会怎样?关家梢现在是什么局面?关寿年、林子华他们会怎么?……我们又该怎么办?
胡志发走近节振国身边,指指远远的联庄会的银白色的灯笼光,缓缓沉思地说:“老节,我们去关家梢就像这黑夜里走路,看不见、摸不透的东西都使我心里不安哪!我在想,关家梢的情况也许不妙。到了那里,不能让关师傅他们冒失进去。要是关东平已经先我们回到了关家梢,或是鬼子已经到了关家梢,让关师傅他们进去就要受害。倒不如我们带队伍武装试探一下,再进关家梢。倘若形势好,那当然是喜事;万一形势坏,我们也有备无患。”
节振国边走边点头,压着嗓子说:“你这主意好,就这么办。好在今夜天黑,容易隐蔽。”他将手里的盒子枪关上保险,重新插在腰里,摸摸腰里别着的那个大鼻子手榴弹想:倘若有鬼子,家发哥的这个大鼻子手榴弹今夜我要让它开花了!
节振国让胡志发先走,自己站在路边,等着关清风上来,把这话跟关清风说了。关清风想了一想,说:“行!”
道路熟,暗夜拦不住熟路人,约莫走了两个小时,走近关家梢了。工人特务大队里每个人都又累又饿。这累,不是三天两天造成的;这饿,也不是十顿八顿造成的。要是能有个暖炕往上一躺,那真能散了骨头架子;要是能有烙饼,真能一口气吞它十张。腿酸痛极了,都像挂上了千斤顶。离关家梢越近,越觉得累和饿。谁不想赶快进关家梢呢!?到了“家”,一定有热水洗脸烫脚,一定有一顿丰盛的招待,一定有一场酣睡。大家伸脖子望去,黑暗中的关家梢,竟也点着灯笼在守夜。关家梢圩墙里的庄子在夜色中像一头匍匐着的怪兽,那亮花花的灯笼就是怪兽的眼睛。
节振国、胡志发和关清风三人已经抢先走到队伍最前边了。他们将队伍引到暗处走。
节振国手指着关家梢说:“看哪!关家梢也挂灯笼了!”
关清风沉思着说:“恐怕是寿年干的事,应付鬼子就得这么干哪!”
胡志发平静地说:“小心谨慎,走近了再看!”
大家看见关家梢到了,心情都更急迫,走起路来又轻又快,脚下都像踩着风火轮子似的,但看到那白花花的灯笼和笼罩着关家梢的那种神秘的、阴森森的气氛,又都心里揣着个闷葫芦。一会儿,那结实的圩墙,熟悉的铁栅栏门又呈现在节振国眼前了。节振国让大家在灯笼烛光的暗影里都轻轻地猫下身子,自己伸头张望起来。
灯笼用滑轮悬挂在一根旗杆顶上,烛光挺亮,映得光圈里亮晃晃的,村里反倒显得黑洞洞的了。灯笼旁高挂着一面大旗:红边白底,写着“守望相助”四个大黑字,在风中抖动。
关清风带着关玉德就要上前,节振国一把拦住,轻声说:“师傅,别急!先试探一下才妥当!”
关清风昂着白发苍苍的脑袋说:“不碍事!我去了就来!”
胡志发也上来劝阻,说:“刀枪无情,不能冒失!还是先试探一下的好!”他回转身,刚想拾一块大石头蛋子往里扔,看看出来人不。忽然,关玉德“咦”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那是什么?”在这同时,节振国、胡志发也看到了,在铁栅门旁挂着的一盏灯笼旁边,有个一尺见方的木笼,木笼里有个物体,粗粗看去,看不很清,但仔细一看,隐隐约约看出来了,是个人头呀!人头……
节振国小着声音说:“人头!”他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胡志发点头“哟”了一声,心里也有一阵恶兆。他立刻让关玉德通知大家不要出声,不准乱动!
关清风眯着老花眼也看到了,纳闷地说:“怎么回事儿呢?拿人头在示众!”
秋风吹着衰草败叶,发出一片飒飒的响声,有秋虫的悲鸣声传来。节振国一皱眉说:“不要紧!你们等着,我去看一看!”
他轻如脱兔,飞步上前,闪身在灯笼光照耀不到的暗处,走近了锁着的铁栅栏门旁,仰脸看着灯笼光照耀下的木笼。看清了!木笼里确确实实装着一个人头!人头的脸面上,虽然双眼紧闭,已经皮肉紧缩,糊着发了黑的血迹,但节振国已经看出:是关寿年的头颅!一点不错!正是关寿年的头颅呀!
节振国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寒噤,又气又恨,又悲又怒,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里诅咒着说:“你们杀!我们也会杀!……”但他到底弄不清关家梢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是谁杀了关寿年?他飞步跑回来,心头充塞了复杂的感情,哑着嗓子说:“寿年给杀害了!”
关清风“啊”了一声,泪珠沾满了两腮和银须。
胡志发冷静地说:“不知这儿是鬼子占了呢还是怎么?咱得试探一下!”他通知大家做好战斗准备,并布置好:如果撤退就往东北跑。他对节振国说:“老节!扔块石头蛋子,看看出来人不?”
节振国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扔进铁栅栏门里。石头有拳头大,“嗵”的一声掷进去后,声响很大。只听见踢踢踏踏脚步声响,一会儿看见出来了十几个拿枪的穿黄军衣、戴大帽檐白帽圈的警备队。一出来就对着外边暗处“砰”“砰”地胡乱打枪。
一见是伪警备队,节振国知道关家梢情况有变,下令说:“撤!”他让胡志发带着队伍往东北跑,撤到榛子镇南门外田树森家附近会合。自己却带着关清风、关玉德和纪振生留下观察。四个人一起猫着身子蹲在暗处,八只眼睛都毫不转动地盯着张望。
警备队“砰!”“砰!”……打了一阵乱枪,停止了射击。节振国等在暗处,只见又是一伙警备队拥着一个矮胖的挂豆腐牌子挎腰刀的警备队长模样的人出来了!
关清风一拽节振国的上衣小声惊呼起来:“关东平!”只见关东平指手画脚,叫人朝天“哒——哒——哒”打了三发步枪。
节振国早看清这是关东平了,知道这是打的信号枪,一咬牙,猫着身子从暗处飞也似的跃上前去,瞄着关东平就用驳壳枪“砰”的打去,只听枪声一响,关东平“啊”的叫了一声,倒了下去。警备队乱成一团,又朝外边暗处胡乱打起枪来。
纪振生、关清风、关玉德回枪射击。节振国也早闪身回来了。“砰!”“砰!”……打了一阵,节振国说:“撤!”四个人连忙抽身向东北面榛子镇方向跑,去追赶队伍。留下了关家梢的枪声仍在寂静的夜色中继续传来。
四人一起轻盈地跑着。路上,关玉德像嚼了辣蒜似的嘘了一口气,说:“关家梢变天了!要是冒失进去可就坏了!”
关清风气恼地喘着气说:“这畜生回来了!看来是投靠鬼子当上了警备队长啦!可叹寿年给杀了!不知林先生他们怎么了?”
纪振生给自己鼓劲儿说:“老节那一枪够他呛的!”
节振国暗暗叹气说:“关家梢这个‘家’是没指望了!我看林先生怕也出事了!……他们人太老好,吃了虎狼的亏了!”
关清风“唉”的长叹一声,说:“只怪当初没有宰了这个畜生!只怪我还给他求情!我们这些人家恐怕都要受害了!”他的脚步沉重,似乎仇恨得要把地踩陷下去!
四人一路小跑,沿着来时的路向榛子镇方向跑。从关家梢到榛子镇不过三四里地。但这是绕东北方向走,就比较远了。四人正跑着,忽听前边枪响。枪声急促,像是互相射声。
节振国警惕地停下步来说:“有情况!”
纪振生机灵地说:“听这枪声,好像是我们的队伍跟人打起来了!”
关清风喘着气说:“快跑!赶上去开火!”
四个人又跑起来。节振国一边跑一边想:是遇上了鬼子呢?还是遇上了警备队?要不就是遇上了李奎胡的土匪队了?……
猜测没有错。工人特务大队遇到的正是李奎胡的土匪队。
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刚才在关家梢遭到关东平警备大队的阵阵枪击后,关东平的三发信号枪惊动了李奎胡的土匪队。土匪出身的李奎胡是个彪形大汉,他不到四十岁,一脸横肉,人中右边有个大黑痣,黑痣上长着黑毛。李奎胡与关东平约定“守望相助”,他亲自带队出来阻击。恰好,胡志发带工人特务大队过来,土匪队远远喝问:“口令?”
“黑旋风”梁凯猜到是碰上土匪队了,说:“老子还要问你口令呢!”土匪队“砰”的打了一枪,只听小佟“啊”的嚷了一声,倒下了,双方就接上了火。
夜黑如漆,风冷衣单,节振国却浑身是汗,同纪振生、关清风、关玉德追上了工人特务大队。这是在榛子镇西的公路边。李奎胡亲自带了土匪队在拦截。枪一响,远处那些亮着灯笼守夜的村庄也打起了枪,也许是联防,也许是壮胆。要是按节振国过去的脾气,他是要死拼的。可是,今夜的节振国却不那样了。他忍住心头的怒火,对胡志发说:“向北撤吧!”
战斗激烈。土匪队人多,从关家梢方向又传来了越来越近的枪声,看来关东平的警备队是追来了。胡志发点头:“撤!”
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迅速向北转移。
天墨黑,鸡叫头遍的时候,来到一片长得特别茂密的灌木丛边,薄薄的淡淡的晨雾像轻纱似的在原野上随风飘荡。极度疲惫的工人特务大队已经脱险,发现这是在一个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偏僻小村旁。节振国清点人数,除了有两个轻伤号外,少了佟树安和王玉成两个战士,估计都是落在李奎胡土匪队的手里了!
关家梢进不去了!榛子镇也不能去!到哪里落脚?大家都有些急了。
节振国乐观地说:“不要紧!天下路多的是!这条不通走那条,大不了再回沙河驿那边找个庄子过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