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都点头大笑起来。正笑着,忽见门“哐”的开了,胡志发浑身像个雪人似的,连长长的睫毛都沾有雪花,他带来了雪地上的寒气,站在门口,一边扑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外面,搓棉扯絮般的大雪仍在下。
节振国说:“好啦!贩年货的来啦!快进来暖暖。把门关上!”
纪振生上前帮老胡扑打着肩上的雪,老胡又“乒乒”跺脚,把齐小腿裤脚和鞋上的雪全拍打掉了。林子华挪出个炕上的位子,说:“老胡,快坐!”他装上一锅烟,递给老胡抽。
节振国看看老胡的脸,笑着说:“我猜着了。‘办年货’的事,准有好消息!”
胡志发不来回答,笑着抽烟,用手搓着冻僵了的双脚,说:“你们刚才什么事那么高兴呀?”
林子华把节振国改诗的事前前后后一讲,胡志发也笑了,说:“确实改得有味儿!我这贩年货的是来报告好消息的。我们研究奇袭新城子碉堡的那件事,一定能胜利成功,日本鬼子这顶孝巾是戴定了!”
节振国性急地说:“老胡,快说说情况吧。”
胡志发说:“陈支队在迁安一带不断袭击敌人,新城子碉堡的日军,今天抽走了一部分去迁安,只剩下十二个。这是第一个好消息。快过年了,鬼子到处敲诈勒索,汉奸有心讨好孝敬,据群众报告,昨天下午往新城子碉堡送去了大批物资,猪肉、白面、鸡蛋、鱼、鸡、烟、酒都有。只要拿下碉堡,这些就都是咱们的年货了!这是第二个好消息。这场大雪,地面封冻,鬼子的‘机械化’成了‘机械滑’啦!咱发动奇袭,他救不快也救不了。新城子碉堡旁那条小河结上冰啦。咱打了就跑,像流水疾风,河上可以走路。这是第三个好消息。新城子碉堡附近,我已联络好那儿的救国团,今天傍晚以前就可以动手掐断鬼子的电话线。这是第四个好消息。你们说,我这贩年货的办得怎么样?”
节振国懂得:游击战争要取得胜利,是不能离开它的计划性的。乱干一场的想法,只是玩弄游击战争,或者是游击战争的外行。行动之前,应有尽可能严密的计划,了解情况,确定任务,部署兵力,整理装备等等,都要过细考虑,因为同敌人斗争是一件不能开玩笑的事情。现在听老胡一说,大家都笑着说老胡办得好。节振国站起身来一拍巴掌说:“贩年货的贩来了丰盛的年货,咱办年货的一定要办成!”他将门“哐”的推开,看看屋外银装素裹的景色,又说,“咱要让新城子碉堡里这十二个鬼子都戴上孝巾!”说着,招呼大家说,“走!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关师傅。他天黑就要送往金针峪养病了。跟他说说,让他也高兴高兴。傍晚,咱集中兵力,开始行动!”
傍晚的时候,灰蒙蒙的天上飘落着大朵大朵的雪花。西北风锋利得像刀子。远处巍然矗立的山峰,裹着白雪,似要隐没在灰茫茫的天地间。一望无际的丘陵和原野上银光闪耀,堆积着波浪一般起伏的厚雪层。在通往新城子碉堡盖着厚雪的公路上,出现了两辆骡马大车。驾车的嘴里“驾!——”地叫着,在牲口的耳朵梢儿旁,放枪一般抽了一下响鞭,牲口便奔驰得更快了。车过处,“隆隆”滚动的车轮声和“踢踢踏踏”的牲口蹄子声中,卷起了滚滚的雪雾。到了离新城子日军碉堡比较近的地方,一先一后的两辆大车,突然放慢了速度,驾车的勒着骡马缓慢地拖着车向前走动。
新城子碉堡上,一面太阳旗没精打采地在风雪中抖动。
两辆大车上架着席棚,披着彩,一看像是办喜事出嫁闺女似的。
在第一辆车上,坐着四个人,坐在车辕上赶车的是脸冻得通红的节振国。他戴顶黑色毡帽盔,浓眉和睫毛上结着白霜,手执鞭子,拉着缰绳,伸着脖子睁大了激怒得火光闪闪的眼睛朝前张望了一下,轻轻地回头对坐在车后的一个穿花布衣服的“女人”说:“振生,快到了,小心!”
“女人”个儿细长,头上包了一块花布,左手捂住鼻子和嘴,仿佛是个怕羞的乡下大姑娘似的,用眼张望着,哼了一声说:“唔!”说完,他摸摸车上那挺用衣服罩着的轻机枪,心里不禁好笑。他对另外两个男扮女装的伙伴,做个眼色,叮嘱他们做好准备,自己全神贯注凝望前边路旁的日军碉堡,注意那儿的动静。
男扮女装,纪振生他们都是生下来第一次。要不是驻扎在新城子碉堡里的日寇常常四处寻找“花姑娘”,骚扰百姓,节振国是不会下决心让部下这么干的。要讲装扮女人,他们实在扮得都不像。为了遮住嘴边的胡子,这几个假女人只得装作怕冷似的用手捂住下半个脸。
天冷风雪大,日军多数在碉堡里烤火。碉堡外,一个日军哨兵,发现风雪中远处来了两辆披彩的大车,立刻警惕起来。两辆车子,相距有二百米,前面一辆车上坐了四个人,一男三女;后面一辆车坐了四五个人,也像有女的。他惊喜地高叫了一声“花姑娘”,伸长了脖子,饿鬼似的张望起来。
碉堡里的鬼子也看到彩车了。像一群苍蝇闻到了鱼腥,烤火的和睡觉的鬼子,你推我搡纷纷走下碉堡围拥上来,也顾不得风雪,远远盯着大车,垂涎三尺。
风大雪紧,赶车的汉子真恼人,在离哨兵岗位约莫百把步的地方,突然大声吆喝住牲口停下来,自己一纵身,跳下了车,不断向日军哨兵招手高喊:“太君,车子坏了!车子坏了!”说着,他蹲在车轮旁边修起车子来。
“花姑娘”的引诱和两辆大车的来历不明,使得哨兵和那群苍蝇似的日寇,按捺不住了,不约而同地趔趔趄趄踩着大雪,冒着寒风,鼓动着胸脯子蜂拥上来,嘴里叽里哇啦,嚷着要检查良民证,嘻嘻哈哈地围上来了,有的“哧”的滑倒了爬起来又朝前跑,醉汉似的嚷着:“花姑娘!”“花姑娘!”……
再也想不到,“突突突”的机枪声和“砰!”“砰!”的短枪声响了!子弹连珠般朝着他们射击过来。新城子碉堡前,血花、弹雨、雪片与鬼子的惊呼惨叫声一同飞溅。
像秋风扫落叶似的,子弹打得密不透风,日本鬼子“啊”“啊”惨叫着。被枪弹击中了的鬼子东一个西一个地躺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没被打中的,刚气喘喘地转身要跑,只听一阵奔跑的脚步声,碉堡旁那条结了厚冰的小河对面从冰上出现了二十来个带枪的便衣游击队员。领头的是个头不高、精力充沛的张惠。原来张惠奉命带了人早陆续来到埋伏在小河对岸的道沟里了。腹背受敌的鬼子虽然凶横顽固,经不住前后夹攻,都被游击队“砰”“砰”地用枪消灭了。
雪花飘飘,碉堡里,残余的两个鬼子不肯投降,从枪洞里用机枪“突突突”地往外射击。一串串子弹打得地上冰雪乱飞。游击队员们爬冰卧雪趴倒在地回击起来。节振国皱眉看着鬼子的机枪射击,心头那把无名火,扑腾腾忍耐不住,招呼纪振生:“振生,走!炸掉它!”纪振生匍匐着爬过来,节振国和纪振生腹部贴着地面,像两条鱼似的游过铁丝网,又利用地形,穿过碉堡旁那条结冰的小河,踩着冰雪跑近了碉堡。节振国在前,飞步贴近碉堡,用粗大的手,将胡志发给的两个手榴弹拉弦往枪洞里一扔,马上又退下来伏在地上。“轰!”“轰!”手榴弹开花爆炸。纪振生又冲上去,也学节振国朝枪洞里扔了两个手榴弹。“轰!”“轰!”又是两声爆炸。碉堡里的枪声停了。节振国和纪振生趁着爆炸腾起的浓烟,闪身往碉堡里冲。两人猫着腰冲进去,“呱嗒”推开门一看,空气里飘散着焦臭气味和烟尘,两个鬼子的尸体死狗一般蜷缩着横在地上,阴魂早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哈!碉堡里的物资真多,除了枪支弹药外,猪肉、大米、白面、家禽、蛋类、白糖、烟、酒,堆得满满的,什么都有。节振国一看,两只大眼闪耀着兴奋得意的光彩,意味深长地说:“物归原主!中国人的东西不该让强盗吃!”他对纪振生挥着手:“振生,快打招呼!”纪振生对着外面拉长声调高叫:“来——搬——啊!”满身雪花的张惠带着游击队员们“呼哧呼哧”都冲进碉堡里来了。大家一看,嗬!东西这么多,高兴极了。你背我扛,在风雪中,一趟一趟往大车上运。
可是你抬我扛,就发现问题了。张惠说:“弹药枪支已经很多了,这些烟酒鱼肉的就少拿些吧!”
节振国摇头,说:“少拿?这不熊包了?不能少拿!到口的肉不吃,是怕拉肚子吗?全部运回去,一点也不能留给鬼子!过年咱就美美吃它几天!”
纪振生笑了,说:“对啊!下劲儿背!死命扛!”
张惠说:“好!一点也不留!”
天,黑下来了。大风仍在怒吼,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渐渐稠密起来。眼面前的雪地反射出微光,远处早已黑茫茫混沌一片。按照原定计划,节振国用一块包袱皮包了一条大猪腿和十几斤白面;纪振生也用一块包袱皮包了些鸡蛋、鱼和白糖。节振国看看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吩咐张惠:“快!带着大家撤!”他仰面看看天空,风正紧,雪正猛,他让两辆大车从原路赶快回去。他放心:风雪大,车辙马上会被风雪淹没的。看到张惠等驾着车子走了,他才同纪振生从风障雪网中在昏黑难辨的夜色里向南迈开了流星大步。
【第三十二章】冰雪肝胆
白雪纷纷扬扬,北风仍在肆虐。
节振国和纪振生踏雪咯吱咯吱到丰润南关外张家发家去。天寒地冻,他们浑身的雪花结成冰,两脚泥泞,但却满头热汗。
首先,在雪夜中映入眼帘的仍是那座破旧的黑虎玄坛庙。庙在风雪中显得更加败落凄凉。庙前那根旗杆仍竖立着。在这大风雪之夜,四下里静悄悄地阒无一人。重来旧地,节振国就回想起负伤后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情景,又回想起第二次同纪振生冒着春雨一起来这儿喝鸡血齐心酒的情景来了!
北风凄厉,雪花飘飘。张家发家那三小间破旧的草屋和门前那棵枝丫高耸的大枣树,又隐约在大风雪中出现在眼前了。
像第二次来时一样,节振国又叫纪振生先在黑虎玄坛庙里等着,自己去找家发嫂。为了安全,他还是打算翻墙到张家发家的后窗洞里先试探张望一下。
雪,厚处已经深及膝盖了。节振国在大风雪中,借着积雪的反光辨认着道路。“嗖”的上了雪有半尺厚的那道墙,碰得大块大块松软的积雪“擦擦”地往下掉。他身轻如燕地又贴墙滑下去,踩着厚雪,轻而又轻地到了张家发家后窗户洞那儿站着了。
小窗户洞如今用木板条、破席、破纸等遮糊着,看不到里边是什么情景,但听得到人声。节振国仍像第二次来时一样,用耳朵贴在窗户洞上仔细聆听起来。
他又听到卯子那天真清脆的声音了!他这样一个刚强铁汉的心也激动得跳动起来了。
卯子在说:“妈,睡吧!”
然后,节振国听到家发嫂那稳重的声音,伴随着话声的是纺车在“嗡嗡”转动的声音。那“嗡嗡”声似在为屋外的风雪伴奏。家发嫂在说:“卯子!你先睡吧!妈不困!”
又是卯子的声音:“妈!明晚我玩冰灯……”
节振国知道,在这一带,跟东北有些地方相同,到过旧历年的时候,每家农民都用各种容器装上水脱胎,做成各种样式的冰灯。冻上一夜,水凝成了冰,从容器里倒出来,有的方形,有的圆形,有的有棱角……要是水里放上颜色:红纸染成红色,靛青染成蓝色,冰灯也就做成了各种颜色。要是穿上线绳,可以挂在檐下或树上;要是不穿线绳,可以排在门外。夜晚,在晶莹的冰灯里点上一支蜡烛,那可美丽极了!有趣极了!孩子们没有不欢喜做冰灯的。卯子讲的就是这个。
他正想着,听到家发嫂那慈和的声音:“行!妈纺了线,换了钱,给你买几根红蜡烛。你快睡吧!……”
节振国心里明白屋里没有外人,正想敲窗户,听见卯子又在说话了:“妈!这会儿过年爹会不会回来?”
节振国听到这句话,心上一刺。只听见家发嫂带感情的声音回答:“也许他会回来看看咱的。可谁知道呢?他们可忙啦!……”
冰凉的飞雪飘落在节振国滚烫的脸上。节振国本来同纪振生商定:此次来,要亲口把张家发牺牲的事说一下,但现在他发现,家发嫂和卯子都还不知道张家发牺牲的消息。现在,在这过旧历年的时刻,他把张家发牺牲的噩耗告诉他母子俩有什么好处呢?……他应当改变原来的主意,不谈张家发的噩耗。应当告诉他们些高兴的消息,让他们母子过一个快乐的年节。
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嗖”的又攀上了积雪的高墙,翻身贴墙跳下去,直奔黑虎玄坛庙找纪振生。
纪振生正等得不耐烦,在黑虎玄坛庙的门前探头探脑地张望,忽见大风雪中节振国从墙头上纵身跳下,“擦擦”有声地踏雪跑过来了,马上冒着风雪迎上前问:“老节,怎么了?”
节振国说:“振生!家发嫂和卯子都在屋里,没有外人。风雪大,到处漆黑,咱俩可以从前门进去!可是——”
“可是什么?”纪振生问。
“可是,家发哥牺牲的事儿咱不能谈!”
“为什么?”
“刚才我在窗户洞外听了一下,知道他娘俩还不知道家发哥牺牲。我想,让他母子俩欢欢喜喜过个年吧!家发哥要是泉下有知,他会懂得咱的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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