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振国应了一声,两人一先一后,出了黑虎玄坛庙,踩冰踏雪,轻轻地从侧边兜绕到张家发家那用土墙和寨篱子围起的菜园子旁。矮矮的土墙上,春天时爬满了开着白色、红色小花的茑萝,这时却积满了厚雪。节振国用手掌“唰”的扫去一片厚雪,纵身一跳,进了园子,将纪振生手中的两个沉甸甸的包袱隔墙接过来,纪振生也紧紧跟上。两人走近门边,都用耳贴在门上,里边并没点灯,只听到“嗡嗡”的纺车转动声。节振国明白:家发嫂正在纺线,她利用映窗的白雪的反光在那儿纺线,好节省灯油。于是,他用手“笃笃”“笃笃”敲起门来。
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清秀、瘦削的家发嫂,她头发有点蓬乱,模样没有改变,只是更憔悴了,一见是节振国,她马上一怔。接着,节振国就看到她那善良的两眼汪满了泪水。节振国亲热地叫了一声:“嫂子!”纪振生也马上挪步挤身上前,叫道:“嫂子!家发哥让我们来看望你来了!”说着,两人都拍打着身上的雪,心里泛出苦味,却在脸上装得乐呵呵的。
家发嫂“哎”了一声,用手急急擦掉眼泪,嘴里嘀嘀咕咕说:“看!我干什么来了!节大叔!纪大叔!你们快进来,快屋里暖和吧……”她声音里带着兴奋和激动,让节振国和纪振生快进屋。这时,只听到炕上卯子那天真清脆的声音叫了起来:“节大叔!……”听得出那声音里带着笑。
节振国和纪振生放下手上沉重的包袱,节振国走近炕前,一把抱起裹着破棉被的卯子,微笑着对他说:“快把袄穿上!你爹给你捎好吃的来了!有肉,有面粉,有鸡蛋,还有鱼……”说着,给卯子套上棉袄,又将卯子抱着递到纪振生怀里。
十岁的卯子可高兴了,高叫着:“纪大叔!……”见他娘在擦火柴点灯,他高叫:“娘!点冰灯!点冰灯!”
家发嫂颤颤巍巍点着灯。她因为激动,手也抖得吃不住劲了,点着灯,嘴里说:“他大叔!前不久这儿也还贴过告示,说是要悬赏捉拿节振国!人说,你们干得可勇敢啦!……我听了,就像听到家发的消息一样……”
灯火一亮,照得家发嫂两颗泪珠在颤动。棉子油灯刚点着,心里五味俱全的节振国警惕地伸着脖子“扑”的将灯吹灭了,说:“灭着灯好!咱来这儿,是秘密的!……不点灯,也看得着。”
户外的大雪,映得屋里明晃晃的。节振国和纪振生都坐在炕上。家发嫂急着要往炕角续玉米芯子,想烧开炕角汤罐里的水。节振国将包袱解开,带着笑声说:“嫂子,给你带了年货来了!你看,都在这儿,你跟卯子高高兴兴过个年……”
他还没说完,卯子在一边问:“俺爹怎么不来?”这不爱说话只爱笑的孩子,今夜话变得多了。
家发嫂叹了一口气:“他离家整整八个月了!”在节振国和纪振生听来,声音里明显地带着悬念和牵挂。
纪振生装得笑呵呵地说:“本来他要回来的……”但他心里酸溜溜的,一时却编不出个理由来了,只得干咳了一声,像咽口水呛了似的磨蹭着时间。
节振国喜欢没点灯。这样,脸上的颜色、表情可以看不清楚。他怕点着灯,万一自己流露了感情,家发嫂会从他的眼神和脸色上发现什么。而现在,屋里到底是朦朦胧胧的,反倒好。他连忙接过纪振生的话茬,也用乐呵呵的声音说:“咱打游击,可紧张啦!今儿,我跟小纪到这边来执行任务,才顺道来看望看望你们,不然也来不了。家发哥,他如今在遵化那边山里头……”
他话没说完,也呛咳起来了。家发嫂正往炕角续玉米芯,一字一句听着,这时咬咬嘴唇说:“是啊!打鬼子要紧。这不,见到你们,也就像见到他一样了。”火光映红了她那清秀的脸,她用手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忽然转了话题,“你们打鬼子打得怎样了?”
纪振生搓了搓冻得发紫的两手,答:“打得可带劲啦!”
卯子用手摸着纪振生腰间的短枪,天真地插嘴说:“大叔,你给讲打鬼子的故事好不好?”
节振国朝着家发嫂说:“嫂子!打鬼子也挺艰苦。可是咱坚持下来了。打得鬼子汉奸不得安生,咱够本!”
家发嫂那稳重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喜意,说:“大炮一响,洋钱水淌!前不久,听说鬼子在滦县那边讨伐游击队,开了几十炮,才打死一头毛驴,回来还吹嘘说是赫赫战果,可老百姓都说他不够本。咱跟小日本打,要够本才行!……”
卯子插话问:“我爹打死鬼子没有?”
纪振生已将卯子放到炕上,伸出大拇指,说:“你爹打鬼子是这个!”
卯子在炕上爬近节振国,偎依到节振国怀里,一面玩弄着节振国腰间的短枪,一面笑吟吟看着纪振生伸大拇指。节振国抚摸着卯子的头发,若有深意地说:“家发哥!他是个英雄!”
卯子说:“节大叔,讲我爹打鬼子的故事听吧!我听了不说。妈啥都不叫我说,我都不说!”
节振国拍拍卯子的头,说:“好孩子,对!这些事儿要保密。”又转脸问家发嫂:“嫂子,这一向来,你们没受大的委屈吧?”
家发嫂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带着悲怆,说:“大的委屈没有,汉奸的欺侮少不了。你们打游击艰苦,我知道。比比你们,这算不了什么!家发他过去不跟街坊争长短,在这儿也没仇家。咱受些委屈,受些苦,能忍着。只希望打败鬼子,出口气,将来让孩子不做亡国奴能过好日子!”
家发嫂一向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听她这么说,节振国心里热辣辣的,纪振生心里也热辣辣的。节振国慰藉地说:“嫂子,你说得对!咱回去要把你的话告诉家发哥,他听了准会满意,也准会放心的。”
家发嫂没吱声,小汤罐里的水开了。她给节振国和纪振生用大碗一人倒了一碗开水喝。
忽然,空气像冻结似的沉闷,谁都似乎想不出话来谈了。常常就是这样,想谈的话太多,思想感情太复杂,反而叫人语塞了。一切的一切,从哪里谈起呢?
节振国打破了沉闷,把奇袭新城子日军碉堡的事讲了一通,倒马上又使空气活跃起来。卯子听得更是兴高采烈,问:“我爹他参加打了没有哇?”
节振国一怔,说:“没有!他在遵化北边有任务。”
卯子似乎可惜他爹没有参加这次作战,说:“我要听我爹打鬼子的故事!”
纪振生马上随意编了一个,讲得疙疙瘩瘩不那么顺畅,卯子却听得津津有味,缠着纪振生叫再讲一个。
节振国本想多待一会儿——这儿有张家发的遗属,好不容易来一次,来了怎么能就走?但还要到五里庄纪大娘墓前去,趁夜色和风雪,又要赶回遥黛庄,再多停留时间不许可了。他从炕上下来站着,一把又抱起了卯子,说:“卯子!大叔要走了。你好好听妈的话,快快长大。长大了,鬼子给我们打败了,那时候啊,可以跟着我们一块儿干革命!”
卯子凝视着节振国的脸,朦胧暗淡的光线下,两只小眼亮闪闪的,他聪明懂事地点点头,但却说:“大叔,我做了冰灯……”
家发嫂在一边说:“卯子,别缠大叔了!”
节振国却笑了,对着卯子说:“冰灯?好啊!明年这时候,你大叔来时给你带些红蜡烛来。过年时,你做它十几盏冰灯,都点上红烛,挂起来,排起来……”说着这话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一盏盏冰灯,都点燃着红烛。红烛勇敢地燃烧着,“哧——哧——”发出热的、红的、明亮的光辉。
节振国将卯子放在炕上,说:“睡吧!乖乖睡下!我们悄悄就走!”他亲热地疼疼孩子,亲了亲他的脸颊。他觉得心酸,抬头一看,家发嫂正在拭泪。
卯子听话地睡下了。他懂得节大叔、纪大叔和爹这一伙打日本的游击队员来去都是要秘密的。
夜静更深,风雪仍在疯卷,节振国和纪振生对着家发嫂,同声用充满感情的声音说:“嫂子,我们走了!”
家发嫂无声地用手拂了拂额前的乱发,点点头,似乎是说:“好!”
外边,漫天的大风雪仍是那么紧,绵密的雪花飘飘洒洒,皑皑的银白色遮没了一切。风雪,刺激着人的皮肤,叫人缩着脖子。
家发嫂踏雪冒风送节振国和纪振生出来,轻轻开了寨篱子的小门。雪光映着她苍白、憔悴但是坚强、清秀的脸孔,节振国突然双手握住家发嫂的两手,说:“嫂子!明年这时候,我们再来!”
纪振生发现节振国的话说漏了嘴,忙说:“我们……跟家发哥一块儿来!”
但是,家发嫂脸上的表情异样,声音也有些异样,突然说:“他大叔!谢谢你们想着我!明年再来吧!……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家发的事……”她脸上挂着两串火热的泪珠闪闪发亮,“只是我没告诉卯子!何必告诉孩子呢……”
听了这样意外的话,节振国忍不住动心了,叫了一声:“嫂子!——”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对于这样一个普通的中国妇女,过去节振国却从来没有发现她竟有这样宽广的胸怀,这样高大的心境!那么,现在对她说些什么好呢?安慰她吗?勉励她吗?说什么好呢?一切都是多余的了!
妇人的声音很坚强:“打日本、保中华的道理我懂!你们好好干,也就是替家发报仇,替我们出气!可是……”她深情地说,“你们要保重啊!……”说这话时,在雪光映照下,叫人看上去,她既不瘦削,也不憔悴!
节振国和纪振生心头热血往上冲,眼都酸了,没有说话,但都严肃地点点头。
冷飕飕的西北风卷着雪花在旋转。他们走了,节振国只是又说:“嫂子!明年这时候,我们一定再来看你!”
那清秀、稳重的妇女在风雪中点点头,同他们招手。
节振国和纪振生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时,见夜色苍茫的风雪中,她的身影还留在寨篱旁没有移动。
大风雪中,节振国和纪振生两人都没有说话。节振国依仗着对这一带了如指掌的熟悉,打算冒着风雪用两只冻僵了的脚飞步向东边赵各庄方向前去。这时,丰润城里的探照灯和榛子镇的探照灯正同时向封锁沟一带对照对射着。强烈的白光交叉扫动。纪振生突然一把拽住了节振国的膀子,说:“老节!不去了!咱回遥黛庄!”
“为什么?”节振国扭回头来,停住脚步。
纪振生在风雪中坚强地昂着头说:“老节!风雪太大,赵各庄那儿咱的亲人多,敌人也多。我们没有必要为这冒险。我们得留着这身子打鬼子!咱虽然不去,我妈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节振国想了一想,点点头,下决断地说:“听你的!咱向北回遥黛庄!”他心里想:是的!我们肩上的责任重啊!从家发嫂短短一番叮咛中,他又一次看到了中国人民的抗日决心。今夜,来看望张家发的遗属,使他思绪万千,但最浓烈涌塞在他心头的是炽烈的抗日斗志、钢铁般的要消灭日寇和汉奸的决心!
节振国和纪振生是意外地怀着这样的斗志和决心从漫天大风雪中回来的。
【第三十三章】金针峪
黎明时分,风停雪住。
新城子日军碉堡前,摩托车、卡车和马队运来了佐佐木大尉的日寇守备队和由夏连凤带领的便衣侦缉队,也跑步开来了李奎胡的警备大队。
一排十二个日本兵的尸体沾着血污和冰雪硬僵僵地并列在碉堡前的空地上。
佐佐木大尉撮着牙刷胡,脸上常有的那种残忍的微笑消失了,铁青着脸,两只眼白多于眼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阴沉逼人。自从来到丰润,他本来企图几次讨伐就将八路军游击队消灭,经过这一段的战斗,使他不得不考虑与游击队长期捉迷藏的问题了。这使他十分恼火。现在,新城子碉堡守军全部“玉碎”,更使他有一种艳阳天打雷、六月里下雪的感觉了。他挎着军刀迈着八字步踱来走去,正通过翻译向站在面前的李奎胡大发雷霆:“李桑!这里离你的驻地最近,你为什么不出动支援?为什么不配合战斗?……”
土匪出身的李奎胡,看到佐佐木凶狠狠的样子,他虽然脸上阴沉沉地装得平静,那颗大黑痣上的黑毛却颤动着,把他内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充分显示出来。他明白,如果回答得不好,自己的警备大队长完蛋且不说,脖子上七斤半的脑袋也会搬家。这一想,他毕恭毕敬地躬腰回答:“出动支援了,也配合战斗了……”
“唔?——”佐佐木大摇其头,“侦缉队向我报告了,你按兵不动,胆小怕死,任着土八路胡作非为!”佐佐木朝站在一边的夏连凤看看,又向李奎胡呵斥。
“不!”李奎胡心里明白,不找替罪羊不行了,提心吊胆地说,“我让三中队出动支援的!消息知道得迟了,风雪又大,路不好走……”
“三中队队长呢?”佐佐木叉开八字脚,双手撑着军刀柄,浑身怒气,挺胸昂头撅着牙刷胡追问。
那伪警备队第三中队队长,抽白面瘾得脸色灰白,有两只精灵的圆眼,是个眉毛眼睛会讲话的老兵油子。一见李奎胡把责任朝自己身上推,又见佐佐木那凶煞似的表情,马上从队列前站出来敬了个军礼依样画葫芦:“报告太君,我让一分队出动支援,跑步前进,我随后赶到。风雪太大,路不好走,他们来迟了一步!”
佐佐木这下查明罪责逮到祸首了,龇牙咧嘴地嚷嚷:“第三中队一分队站出来!”
翻译跟着高叫:“第三中队一分队站出来!”
“跨!跨!跨!”第三中队第一分队一下子站出来二十多人,由分队长带着一起立正。
佐佐木高叫:“分队长和班长,正的、副的,统统的,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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