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四卷: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 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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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官僚听了他的话,又笑了一下,也依样画葫芦地叫他留下地址。并且特别叫他回上海,等待通知。这样,他就铩羽回来了。

    张天仇等呀等呀,这件事像石头丢进了水里,杳无音讯。等了二十多天。在这期间,他板板六十四地说:“我要好好研究研究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买各种书报杂志看,像研究钢样似的比较、分析。当时国民党反动派正阴谋发动全面内战,局势很紧张,东北早已烽火漫天,他对形势的看法,很快就有了变化。对张天仇这样一个旧知识分子,当然要用历史眼光来看他,我只恨我当时思想不进步,我太脱离政治,虽然不满那个反动政府,那时还没有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真理,要不然,张天仇也可以从我这里多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帮助。但真理是客观存在的,他不是无知的小孩,他当然一天比一天懂得的越来越多了。他看了报,总常叹息,有时甚至说:“抗战胜利了,国家蛮好进行建设,给老百姓民主。我在德国的四年,看够了希特勒穷兵黩武害苦了老百姓,看够了法西斯迫害人民,想不到回来又碰上蒋介石也这样。……”他翘得老高的下巴上胡子长了也不剃,浓眉下两只凸眼总是布满血丝,好像又疲乏又不安。一天,他忽然下了决心:“哼,我要赶快到南京去,把那份建议和那些手稿讨回来!”四天以后,他回来了,满脸困倦颓丧的神色,脸显得更黑,那件西装衬衫领子油腻厚厚一层,领带也打得歪歪扭扭的。我感到他变得更多了。那种狂热的态度有些消沉,那种自信的神情不再显露光芒。原来,他去讨回稿子,居然出来了另外一个冷冰冰的科员,似乎毫不知道有这件事,说原先同他谈话的那个秘书到东北接收去了,这件事没交代下来。张天仇气得咬牙,坚持要讨还原稿和建议书。那个冷冰冰的家伙答应找一找,到第三天才给他找出一部分原稿,说其他的连同建议书都不见了,还说什么:“好在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对不起你。……”张天仇怒发冲冠,想把那个冷冰冰的家伙狠狠骂一顿,但并没有那么做,临了,只一拍桌子,吞了口唾沫,睁大着一对凸眼,用他那炼过钢的大手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了十个字:“你们是浑蛋!我是糊涂虫!”

    张天仇蓬松着头发回到上海了,情绪很坏,凸出的眼睛现在眼神比深渊还阴沉,到的那天夜里,他满脸黑气,闷闷不乐。我劝慰他。他生硬地说:“你别劝我,再劝也灭不了我胸中的怒火,我只恨自己太糊涂!恨我为什么要去找他们!”第二天,张天仇就闷声不响地开始工作了!他在我租的那间亭子间里的一张小桌子上,从早写到晚,为的是补写起他那部手稿中“失踪”的一部分。忘了吃,也忘了喝,甚至忘了大小便和睡眠。我当时在外面小饭馆里包饭吃。约他出去吃饭,他总固执地说:“不!我不去!你给我带两副大饼油条来!”他每天啃大饼油条喝点白开水,一天至少工作十六小时以上,整整一星期,写呀写呀,把末尾一部分写完了,然后把稿子收进了他的那只皮箱,好像做完了一件伟大的工作。在他专心工作的时候,虽然两眼熬得通红,我发现:他的精神是饱满舒畅的,思想好像有所寄托,一颗心仍是那么狂热。可是工作完了,他的苦闷又来了。在这阶段,我热心为张天仇找工作。唉!他干些什么好呢?弄来弄去,有一家私人药房需要一个翻译德文方单的人,采取计件工资。他就把事揽了下来。又有一个私立中学要一位初中代课的英语教员,走私人关系,把他介绍了去。他算每月有了维持生活的最低费用。他每天去上课,回来经过报摊,就买些进步书刊看看,情绪反倒逐渐好起来了似的。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可是,这时候,又有奇怪的命运降到张天仇头上了!

    一天,火一样地炎热,不知怎的,有个中年的瘦长条子陌生人,穿一套白哔叽西装,晚上坐小轿车来找他。鬼鬼祟祟同他谈了话。原来这是某一个外国总领事馆的一个中国雇员,约张天仇同到某国总领事馆去,说是总领事很仰慕他的学识,请他去谈谈。这件事使他和我都很纳闷。他起先不愿去,后来,那人再三怂恿,为了弄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就跟那人去了。

    一个西装挺括,白发秃顶,戴金丝眼镜,白脸上露出蔷薇红的瘦长外国老头,在总领事馆那华丽的大客厅里殷勤接待张天仇。外国老头一口中国话非常流利,是道地的北方口音。他十分亲热,也十分客气,露出牙齿笑着说:“密司脱张,我们久仰您的大名了。您过去在国外发表的有关炼合金钢方面的一些技术论文,曾经引起我们很大的注意,我们早就想找到您,可是很不容易找啊!好不容易费了很大的力,花了很多的钱,我们才寻觅到了您。我们希望取得您的合作。您现在的处境,我们很了解。您在贵国是没有工作可做的。我国,有无数最新式最巨大的钢厂,我们希望您能应聘到那里去。科学无祖国,一个科学家应当是属于全人类的,他应当是一个为科学为全人类服务献出全部智慧与才能的人。您到那里,可以为全人类工作。您到那里,一定能大大地施展您的抱负。您去那里,一切手续和到那里的安置,这您完全可以放心。我们保证会使您十分满意,我们诚恳地等待您友好的答复。”

    张天仇出乎意外地受了刺激,脸变得很严厉:“要我去为你们工作?”

    “是的!”白发秃顶的外国人笑着点头,蔷薇红的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神色,诱惑地说,“我们可以给您极优越的条件:流线型的汽车,豪华的住宅,丰富的图书资料,称职的助手,理想的实验室,高标准的薪金……”

    “不!”张天仇斩钉截铁地回绝,“不!”

    “呵!为什么?”外国人十分诧异,“你过去不也是在外国的吗?”

    “过去在外国,我是为了学技术。今天我回来了,我不愿再离开。我学这门技术,不打算为外国服务!”

    外国人似乎发现这个不修边幅个性鲜明的人,一言既出,就有驷马难追的决心,最后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密司脱张,我早说过,科学无祖国!我们了解到,您有一部著作,它在贵国也不可能出版,您放在手里不过是一堆废纸罢了。但是我们愿意为您提供出版条件,我们愿意收买您的版权,您可以开个价格,我们看看是否可以尊重您的意见。至少,我想在这件事上我们还是可以合作的!”

    张天仇依然是一脸令外国人难堪的神色,声音洪亮地回答:“不!我不卖!”

    外国人掏出手帕擦汗:“密司脱张,您考虑考虑!”

    “不!”张天仇毅然地站起身来,像撒落一身灰尘似的给了答复,“我不卖!”

    他回来了。把经过告诉了我,气愤地说:“笑话!把我当商人!说什么‘科学无祖国’!我这手稿,我这人,都永远不会是外国的。我不悲观!我总觉得现在我越来越看得清楚了!中国是有希望的。这一个腐败的政府是要垮台的。迟早总有好的东西会代替它的。我要等待!”我同意他的话。那时节,我们置身在严寒的黑暗岁月中,当一对好朋友谈到这样一些富于理想和向往光明幸福的话语时,心里会感到多么温暖啊!

    但是,事情又有了曲折。过了大约一星期,国民党的“外交部上海办事处”突然派了一个留着牙刷胡子的姓高的科长来访他,送来一张请柬,请他在第二天晚上去赴一个宴会,说明届时派车来接他。他问是个什么宴会。姓高的摸摸小胡子暧昧地说:“您去了就知道。”他表示不去。来人说:“这宴会非常重要,您一定得去。”

    第二天晚上,接他的轿车来了,那个姓高的科长来到我们住的亭子间,左拉右扯,连劝带拖。张天仇又是抱的摸清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的态度,照样不修边幅,仍然穿着那套有些脏污的旧西装和那双不擦鞋油的皮鞋,蓬松着头发去了。

    车子把他带到静安寺西路一家名叫“皇宫”的可以举办小型宴会的咖啡馆里,这是一家半秘密的所谓供给“上层绅士淑女”聚会的“高等咖啡馆”。是一个在“冒险家的乐园”里做惯投机买卖的葡萄牙老板筹资开办的。外面一般咖啡馆里每杯咖啡售五毛,他那里要售五元。这是专门采用了一种手法来办给帝国主义分子“享受乐趣”的。这是个辱华的场合,里面雇佣了一些人,男的都一律穿前清的朝服,拖着长辫子,女的全穿了旗装,扮成宫女。一进门,拉门的是两个佩大刀的胸前贴着“勇”字的武弁,里面一色清宫形式的摆设:琉璃大宫灯,景泰蓝的檀香缸,通明的红烛,绣着龙凤的缎子椅垫……景阳钟轻轻地一声声地在敲,檀香的烟雾虚无缥缈。端送咖啡和吃食的宫女都一律行跪拜礼。最气人的是一张红木床上还放着鸦片烟枪和烟灯供人欣赏。张天仇由那国民党外交部的高科长一陪进去,就吃了一惊:怎么到了这样一个鬼地方来?这里,清朝的皇帝好像又复辟了!你看,那些长辫子!鸦片烟!男人和女人手上故意蓄着的长指甲。……又出现了!这时,那个外交部的高科长才对他说:“某国的一位参议员,也是一个大钢铁公司的总经理来华访问。他打算同政府合作。今天外交部上海办事处与上海市政府联合招待他。因为他来中国很失望。他想象中的中国应当还有辫子、鸦片、小脚等等的东西,可是竟没能看到,因此特地在这里供他饱饱眼福……”很明显,他们要张天仇来,就是因为外国人直接同他谈没有谈妥,想通过国民党外交部的幌子笼络他。

    张天仇太叫他们失望了。他一进那么个鬼地方,再一听是这么回事,当姓高的给他介绍那个外国参议员的时候,他朝那肥猪似的金发洋人冷冷一看,先是干脆不理,当那蓝眼珠白皮肤的大腹贾向他伸出了手,他就横眉怒目,翘着下巴蔑视地说:“我不同辱华的外国人握手!我也不会同腐败卖国的奴才们鬼混!”骂完了,他头也不回,夺门而出,好像走出地狱,走出鬼窟,走得像飞一样,留下了那些被他骂得狗血喷头的家伙,在“皇宫”里狼狈扫兴地哼哼唧唧纷纷议论。

    张天仇那晚回家,绷紧了脸,满头大汗。一进门,见了我,眼睛射出锋利的光辉,就说:“一民,我下定决心了!我要走!”

    我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问他:“天仇,你说你要走,到哪里去?”

    这是张天仇第一次那么吃惊地给了我答案:“找共产党,到解放区去!”

    “什么?”当时我大吃一惊,几乎叫了起来。你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这么远地跑到我头里去了。

    他的黑脸激动得泛红,挥舞着右手做手势:“一民,我下定决心了,我是走错了路。幸亏这些国民党的贪官污吏没有安插我,不然我真掉进茅屎坑里给他们做帮凶去了。这几个月来,我越来越明白了,清醒了!我得走,我不该等!再等下去,我要急死了!我不能再浪费我的生命!我得自己去找光明!你看——”他拿出一本《文萃》杂志放在我的面前,“你看看这篇通讯,这里介绍了一个解放区的情况。我要找的正是这样的地方!我几乎连一天都不能再等待。再在这里耽搁下去,我要窒息了。你支持我走吗?”

    我思考着,我的心像海涛汹涌,那样的翻滚,那样的不平静,那时,我也想走。但我有个家,上有老,中有妻,下有小,他们得靠我的薪水生活,这就使我不能像他那样说干就干。我说:“天仇,我支持你走!只要我能尽到力的,我都能帮你忙!”

    我们深谈了以后,这才知道,他在教书的那个中学里,结识了一个教国文的教员。那是一个进步分子,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他受到那人的影响和启发很大,他们打算一块走。那是一九四六年的九月底,他打算过三四天就启程,先到苏北南通,再进入解放区。他托我为他保管好那八箱书,说:“现在国民党发动了全面内战,正忙着打仗,那边一定很困难。而且,那边也没有大钢厂,可能有的只是铁匠用的小红炉。但我宁可拿着铁锤一下一下打铁,我也愿到那里去。我干过工人,我能行。听说那边很苦,那是一定的。但什么苦,我都愿意吃,只要让我能去做点有益的事。等到将来,将来总有一天会有钢龙给我这朱漫杀的!”说着,他连那部用牛皮纸包扎好的宝贵的手稿也珍重地拿出来交给了我,要我好好保存。我就把它妥善地放在书架后壁上的一个暗橱里。

    那晚,张天仇到街上去买了一瓶“绿豆烧”和一些卤鸡、咸蛋来。我们喝酒谈心,睡得很迟。他又恢复当年那种狂热了,富于毅力的翘下巴和坚定自信的眼神使我看了兴奋。他当然还远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甚至还够不上一个革命的民主主义者。但他已经认清了国民党反动政府的真面目,他也懂得中国的救星是共产党,要找光明应当到解放区去。他长得确实不好看,可是那种向往进步,热爱工作,满心想把自己献给人民和祖国的心愿,却使他脸上泛出光彩。在我的眼里,那时我突然发现张天仇一点不丑。他很有英雄气概。

    哪知,第二天竟平地起了风波——张天仇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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