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四卷: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 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他被捕我还不知道。他是突然不见的。当天夜里,他没有回来。我好奇怪啊!到他工作的学校和那家药房都去找过,但没有下落。那个打算跟他一起到解放区去的语文教员并没有启程,听我说起张天仇失踪了,他马上警惕地躲避起来。张天仇到哪里去了呢?谁也不能回答。难道他不告而别了吗?那当然不会。他的东西都没带走。在那时候,国民党的特务走狗很多,随时随地可以逮捕任何人。我不禁疑惑他是被捕了。那正是秋天,连续几天总是下雨。夜雨秋灯,我独自坐在小亭子间里,听着雷声隆隆地在天空中滚来滚去。我心潮起伏,那种凄凄切切悒怒愁人的滋味,今天想起来也会难受。

    次日中午,事情明朗化了。三个特务大摇大摆来抄查,凶恶地追问我:“张天仇的那部手稿在哪里?”我立刻敏感地想到:张天仇是被特务逮捕了。国民党的特务一定是想从张天仇这里夺去这部宝贵的技术著作。我一口推说不知道。特务们把房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后又摇摇摆摆地走了。原稿没有被他们抄去。

    我有个亲戚,在上海的九流三教中人头很熟。我连忙托他打听张天仇的下落。原来他是被囚禁在国民党中统的特务机关——亚尔培路二号里。这是上海闻名的一个大特务机关。数不清的爱国进步人士在里面受过残害。我连忙费尽周折张罗了一笔钱,托亲戚送礼找保,希望搭救张天仇出来。

    到第三天夜里,张天仇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了。是我那亲戚托了人才放他出来的呢,还是因为他已经疯了才释放他的?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他的回来,使我的心往下一沉。他的样子太出我的意外了。我不知他受刑的情况怎么样。但他必然受过了惨无人道的重刑。他没有外伤,但完全变了,神经已经不正常。他的声音好像发自受伤的内脏,嗡嗡嗡的很不清楚。他只自言自语地反复念叨:“他们打我!打我脑袋!……”“他们打我!打我脑袋!……”他那两只凸眼非常可怕,布满了血丝,有时闪出一股叫人灵魂战栗的光芒。他的嘴唇乌青发黑在翘下巴上颤抖,头发那么蓬松,有些像钢针似的竖在头上,西装上全是灰土,领带也不见了,两只手却常常痉挛抖动……

    我把他扶在床上坐了,倒水给他喝,问他详情。他却什么也不说。我难过得要哭。他的确有些疯癫了。我说:“天仇,你怎么了?”他说:“他们打我!打我脑袋!……”我说:“天仇,我陪你上医院去治一治。”他坚决地摇头:“不!我不给,死也不给!……”我说:“你躺着好好闭上眼睡睡吧!”他叹着气答:“解放区!解放区!……”我说:“天仇,你饿了吗?”他睁大仇恨的双眼怒叫:“他们是法西斯,我跟他们拼了!”我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多叫人痛心哪!但有一件事他倒像是清醒的,过了一会儿,他要我把那部心血结晶的手稿还给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我从书架后的暗壁橱里把手稿拿出来递到他手中。他两手颤抖,把稿子抱着,紧紧不放,贴在心口,像抱着个亲爱的孩子,嗫嚅着说:“我不给!死也不给!……”后来忽然又把手稿垫在枕头底下,自己上床伏在枕头上躺着。那一夜,他常常含糊地嘟嘟哝哝,我简直一夜都没合眼,只听着他发出伤心断肠的呻吟声,时而说些不清不楚的话:“他们打我!打我脑袋!……”“解放区!……”

    但第二天一早,张天仇的情况却使我放心了一些。他安静地睡着,平静地打鼾,似乎情况不错。我上午有课,急着去学校,有心想等下课回来后看看他的情况再决定是否陪他上医院。哪知我回来时,却发现他不在房里了!

    房里散发着刺鼻的酒气。一些奇怪的现象显现在我眼前:洋油炉旁边,有一堆很大的黑色的纸灰。呀!从烧剩的残片来看,这就是张天仇那部心血结晶的原稿。他一定是在神经错乱的情况下,怕手稿被特务来夺去,竟把它一页一页撕碎烧毁了!唉!多大的损失啊!我再一看,桌上那瓶“绿豆烧”也空了。怪我不好。我不该不把它收起来!本来早几天的晚上,我们还喝剩下三分之二。可是现在全喝空了,瓶子歪倒在桌上,地上也全滴着酒,房里的酒味就是从地上来的。我当时,血管都要炸了。我急的是天仇,惋惜的是他那部用“面壁十年”的精神和功夫写出来的手稿。他到哪里去了呢?我立刻出去找。天已经又下起雨来了。雨声沙沙的响,好像在发出什么警告似的。雷声震动着我的心,我冒雨在外边寻找。找啊找啊,到各派出所,到他学校,到那家药房,到热闹和冷僻的街上……但什么地方也找不到。那么大的一个上海,人海茫茫,哪去捞他这根针呢?

    我找到天黑,午饭、晚饭都没有吃,浑身透湿,懊丧悲痛地回来,呆呆望着地上他烧毁的纸灰出神。我没有开灯,死一般沉寂的黑暗包围着我。我浑身冰凉,觉得我是沉沦在地狱里。我的心弦被拨动着,好像在弹奏一支安魂曲。多么凄凉,多么哀痛。我好像看见那一堆烧毁的稿灰就是张天仇的心。这颗火热的心被这万恶的社会毁灭了!就像这些灰一样,你一拨弄,它就飞扬飘散成细小的粉末了。他成长起来多不容易,他被毁灭却多简单。像他这样的人,本来是人民的珍宝,可以为人民做出贡献的,可是却像一根野草似的,被冷酷、反动、腐化、漠视……的魔爪捏断了,被反动法西斯的野火烧毁了!

    淅沥的秋雨打击着玻璃窗,雨声刺醒了我。我突然想到,我应当到各个医院里去看看,也许会找到他。存在着这么一点希望,我又披上湿淋淋的雨衣,立刻冒着潇潇的秋雨走上街去。

    疾风裹着秋雨无情地吹打着我。雨声好像一把大刷子在擦洗大地。天空中时时劈过电光,雷声像铁皮撞击动人心魄。我的眼镜片上像纵横流满了泪水。走了两家医院,都没找到。到了第三家医院——广慈医院,我终于找到了他。这家法国人主持的医院把他扔在一间腥臭的、摆满着外科手术垃圾桶的房里,在幽暗、阴森森的灯光下,他躺在一张很脏的病床上,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了。他的一只眼睛乌青发紫,好像被什么重物打过似的,血红的眼珠都快要全部凸出来了。他的头发乱草似的好像被人用力揪拔过,甚至顶心处被连根拔去了一丛,露出了血淋淋的头皮。他的上衣被撕裂了,全身污秽。由于他是在亚尔培路二号——国民党那个血腥特务机关附近被人发现倒在地上把他送来的,医院里虽然勉强收了,却嫌没人给他缴纳医疗费用,不肯给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以应有的治疗,随意把他扔在这间轮不到等级的病房里,打算马上送他进“太平间”。一个阴阳怪气的男护士无所谓地对我说:“有外伤,更重的是内伤,剧烈脑震荡,头部好像被狠狠打过,没希望了!你快到前边给他缴费办手续!”我恨不得把那罪恶的黑暗社会撕裂,我呜咽着扑上去,见张天仇翘着下巴“呼哧呼哧”直喘气,胸脯像风箱似的起落,那对凸眼睁得大大的,像要伸冤。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我不禁流下泪来了。我叫着他的名字:“天仇!天仇!……”他起先什么反应也没有。但听我叫得多了,似乎引起了什么回忆,瞪眼朝我望望。他嘴里有酒味,但他并不醉,我知道,他是被打傻的。我见他那高颧骨的黑脸上已经泛出青灰色,翘下巴上的嘴唇也泛白了,有许多微小的汗珠露水似的浮在毛孔粗糙的皮肤上。我已经察觉不好。我哭着说:“天仇!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这样的?是谁把你糟踏成这样的?……”可是,他已经不会回答。我发现他朝我看着不动,仿佛认清了是我,忽然回光返照似的嘴唇嚅动,想说话,但他的舌头麻痹了,嘴一张一合,胸口沉重地起伏,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外面,急骤的秋雨大声在下,冷风叹息得更厉害了。他的两只粗糙有力炼过钢的大手,忽然一下子紧握住我的双手。但马上变得松软无力了。我再看时,他已经不行了!……

    我在公墓里安葬了他。我精神上、身体上都像经历了一场大病。情况我完全可以估计明白,张天仇的性格我是了解的,倔犟的他,第一次被捕后,在亚尔培路二号受了刑,特务们把他打成了神经错乱。但他稍为清醒以后,心里仇恨,喝了酒,毁了书稿,在神经不正常的状态下,他又找上门去寻找特务拼命。于是,他受到了更重的凌辱与残害。他们可能用的是包着橡皮的铁器把他打成严重的内伤。他们打他的头,狠狠地打他的头,打坏了他那智慧的大脑!毁灭了他的知识技术财富!摧残了他的生命!

    他的八大木箱书成了他的遗产。我接收了下来,有些在解放后对我大大有用。你看,这四壁书架上的书,有相当的一部分是他的。其余绝大部分德文本的,我用他的名义早捐给了一家公立图书馆。可是,他那样一个了不起的人才被国民党反动派毁灭了!他的那部有价值的心血结晶的手稿也毁灭了。这些永远是遗憾。

    我多幸福啊!因为我能沐浴到党的光辉,受到党的培养与教育,在解放了的新中国,在美好的社会主义制度下发挥我的特长。你是知道的,在大陆全部解放,我们刚建国时,全国钢产量只有十五万八千多吨。可是,在党领导下我们的钢铁工业迈着巨步,现在,我们钢的生产能力比那时候提高了几十倍。你也知道,从中国开始建设近代钢铁工业到解放的五十多年里,一共只生产过七百多万吨钢。现在呢?我们一年就不止这数目。而且,我们自己也可以做出全套钢铁联合企业的设计来。我常想:张天仇要是活到今天该多好!他也许会在鞍钢。在那儿,钢水沸腾,铁水奔流。清晨,森林似的烟筒冒吐着各种颜色的浓烟;夜晚,通红的火花映红了海蓝色的天空……他也许会在武钢。在那里,广阔的原野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厂房,出现了新式的平炉和高炉,机械的轰鸣和劳动的声音汇成雄浑的大合唱,一批批的钢材,会通过浩荡的长江转运到四面八方……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有一次我到了长城外的草原上。在乌拉山和黄河之间宽大的草原上,看到包钢的工程在兴建。夜晚,工地上的电灯像满天繁星似的闪烁。忽然,在冲破黑夜的强烈灯光下,我看到在一个厂房的骨架上站着张天仇!他翘着满是胡髭的下巴,鼓着两只凸眼,戴着一顶安全盔,穿了一套工装,正在指挥机械化施工,吹着哨子,摇着旗子,那么抖擞,那么英武。我哎哟一声,心想:怎么?这真是张天仇?他怎么会在这里干这事?这当然不可能,但又似乎一点也不错,真是张天仇!我明知道不是却又希望他是,一时冲动,在一种梦幻般的感情中,我飞也似的迎上前去。当然,这是幻觉,我看错了!怎么会是张天仇呢?那是一个容貌和他十分相似的基建技工。真正的张天仇——一个有技术、爱国的专门人才,早被反动派和美帝国主义所断送,早被旧社会的黑暗波涛吞没了。

    祖国美丽,时代幸福。革命的现实鼓舞着我,灿烂的未来使我向往。我眼睛瞻望前面,可是总不肯忘掉张天仇。想起他,我就刻骨仇恨那个吃人的黑暗旧社会,我就刻骨仇恨国民党反动派,这是一种有益的回忆。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一个知识分子,如果没有政治上经济上的后台老板,即使他再有知识,他也只能处处遭到屈辱,被腐化的官僚们断送前途。在那时节,一个张天仇这样的知识分子,哪怕有满腔热诚,想为祖国人民献出力量,即使他甘愿吃苦,不计任何名利,只求有一个工作条件,做点有益人民的事,也不可能有任何机会,更谈不到发挥专长了。在那时节,一个知识分子,如果有良心,不愿同流合污,怀抱着一点追求光明进步的理想,像张天仇后来那样,就甚至会在法西斯特务统治下,遭到令人发指的杀害……不对比过去,就不能更深地感到今天的幸福,这好像是“老生常谈”,但这是真理,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由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绝不能抛掉这种回忆。我觉得在新社会里成长起来的青年知识分子也应当多知道一些这种可怕可厌的过去。他们有党的光辉雨露的滋润,他们生活在幸福之中,已经无法切身体会那种滋味了。可是,他们能对这没有广泛而深刻的理解吗?对于我,一个从旧社会来的老知识分子,受到了党的教育与培养,每当想起旧社会那种梦魇似的生活,每当想起张天仇这种知识分子的不幸遭遇,我的心弦就被铿锵地拨动。我很难向你说出我的感情。我没有理由不认为我除了尽自己的责任,还应当把这一位好朋友的狂热为祖国富强、人民幸福献身的愿望与责任也担当下来……

    陈一民的叙述停了。室里只有我“丝丝”抽烟斗的声音。室外,秋风秋雨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停了。我发现已经夜深了。我看看他,他已经平静下来。原先他的话里曾带着哀悼与激动,但现在脸上布满昂扬的神情。我想:是的!这是有益的回忆,不但对你,连我听着也是一样,时间大大超过了我的预算。我知道他常常习惯于在夜里工作。我觉得我应当走了。但我却沉浸在一种不能言传的情绪中,不想移步。我想:你不是音乐家,也没有弹奏乐器或唱出乐曲。可是你谈的话,使我仿佛听到了一支难忘的乐曲。这乐曲像高山流水,使我长久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我能感触到你的心弦在铿锵地震动。我的心弦也起着共鸣。我身体里的每根血管都懂得这个曲子。这旋律,曾经使我们的心一时战栗、绞痛,但它也会使我们的心长久地变得更坚强、有力……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