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欧阳老师感到，在经济上无论如何是一定要支持李薇和她妈妈的生活的。即使为了学生，自己负上沉重的债务，也应当这样做。但她感到更重要的是必须从政治上从思想上帮助李薇。因为在她的感觉上，李薇的思想不够开展，家庭的困难使这个年轻的女学生好像陷入泥沼不能自拔，因此，就不能头脑清醒地看到全国的形势，看到革命的进展，更谈不到参加斗争了。欧阳老师觉得作为一个进步的教师，有义务有责任要引导李薇这样一个学生，从黑洞洞的小屋子里走出来，去迎接光明，参加斗争。如果李薇能这样，她才能摆脱家庭生活的小圈子，真正成为一个走在时代前列的女青年。不然，光从经济上给她帮助，光从感情上给以抚慰，仍旧是不行的。
这时候，全国解放战争的形势正在向胜利方向大发展，欧阳老师在中共地下党同志的领导和帮助下，正在学校中不断做学运工作。早在一九四六年，全上海九十八个大、中学校就成立了助学联合会。学生们不辞辛劳地到街头推销助学章。他们为了不使同学失学，向市民伸出了求助的手，依靠了学生的集体力量，和全市人民的支援，解决了许许多多学生的学费困难。上海学生的助学运动随着形势的变化，斗争的内容也在不断发展。到一九四七年，这一运动同反美、反蒋斗争结合得异常密切。欧阳老师引导李薇去参加上海学生团体联合会，同一些进步同学在一起进行活动。
起初，李薇热情不很高。有一天晚上，她找到欧阳老师，说：“老师，谢谢您对我的帮助。但，生活在这万恶的旧社会里，使我感到好像是在做一道算术题，遇到一个求不尽的无理数，我实在是没有劲头参加什么活动了！”
可是，欧阳梅樱老师这次却严肃认真地说：“李薇！你这想法不对啊！你难道以为这个社会上，就只有你在受苦受难吗？不是的！广大的工人、农民、劳动大众，有的比你还要苦上十倍、百倍啊！他们为了求得解放，都在那里参加斗争呢！你不想想，消极、流泪、灰溜溜的，有什么用？不！一点用也没有！只有咬牙斗争，这才有用啊！我们笑的日子快来了，应当努力斗争来争取！把哭泣让给敌人去享受吧！你年轻，你不斗争，却宁愿让反动的逆流淹没你，这么行吗？你应当好好想一想！”
李薇昂起了头，眼睛明亮起来。她听到欧阳老师继续说：“不打倒反动统治，不改变旧的社会制度，什么都谈不到！……”她感到有一道电光劈开了她心上的阴霾！在她的心上带来了太阳。这些话过去没有人对她说过，她那生了病的父母只鼓励她好好念书。可是当她因为父母的贫病形成无法维持生活的情况后，就感到一切都幻灭了！现在，欧阳老师的话，使她奋发，使她感到心头产生了一股力量。她终于说：“对！老师！我应当有行动！”
那一晚，老师和学生之间有了很长很深的一次谈话，经过这次谈话，师生之间感到情谊更深了！了解也更深了！老师像一个好的引路人把学生带到了斗争的道路上来！
从此，李薇参加了学运。她和同学们一块，利用募捐，常向社会人士控诉美帝国主义的罪行，控诉反动派卖国和发动内战的罪行。以后，当美国商品大量倾销时，她又参加了要用国货的宣传。在街头，在公园，在里弄，常见她和一些进步同学进行宣传活动。在学校里，她变得十分活跃。
这以后，欧阳梅樱老师发现李薇变了！她不再愁眉苦脸了！生活仍然艰难，她母亲的病更重，并且终于在一个冬夜去世了。可是李薇却像一只矫捷、抖擞的海燕，看得出在她那明亮的大眼里饱含着斗争的锐气，和对反动统治的刻骨仇恨。群众性的火热的斗争，冶炼了她，使她逐渐成长、成熟。这使欧阳老师心中无限欣慰。
一九四七年底，上海学生开展了大规模的社会救饥救寒运动。从浦东到沪西，从南市到闸北，从日出到天黑，在严寒的天气里，人们总能看见一群群精神饱满的学生和教师，手里拿着三角小旗，佩着救饥救寒纸徽，奔波劝募，为援救饥寒的劳动人民而流着汗。这当中，有一个三十多岁戴眼镜、圆圆脸的女教师，引人注目地常走在前列，她就是欧阳老师。这中间，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一头短短齐耳的黑发，走路时微微昂起头，一双长睫毛遮盖下的明亮大眼里闪出智慧的光芒，这就是李薇。可是，就在一天的夜晚，李薇失踪了！
李薇到哪里去了呢？根据当时的情况判断，她是被特务秘密逮捕了！
这以后，没有人再见到李薇。不久以后，欧阳梅樱老师得到通知：特务要对她下毒手逮捕她了！欧阳老师就连忙由上海转移到苏州去。欧阳老师没有再看到李薇，后来间接听到消息，说李薇是被国民党中统局特务机构逮捕的，并且被秘密杀害了。
四
时间像骏马过隙似的飞奔前进。
但，李薇这样的事，只要每一想起，就会在欧阳老师心上引起波动，就像一块石子在湖心激起一池涟漪。
要是李薇活到了解放，该多好啊！
新中国成立后十几年来，欧阳老师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天天好像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在新中国新社会里成长发育起来的青少年是多么幸福啊！在新社会中，社会主义制度保证了每一个全心全意为革命的青年人都有发展自己才能的广阔道路。欧阳老师现在真是“桃李满天下”。十多年来，学生们从祖国各地的各种劳动岗位或高一级学校里写信给教导过他们的欧阳老师，这带给她无法表达的欣慰。但是，在欧阳老师心上不易磨灭的这件往事，却在每当触及时就会带来深切的怀念。
是什么原因呢？这学期开学二十天以来，在新生中自从看见了秦红以后，就会常常引起对李薇的思念？啊！天下之大，真是常多相似的事。高兴的是秦红这样的学生，今天能在党的阳光下健康成长，她年龄虽小，就有革命觉悟和革命抱负，她必然会有无限广阔的前途。
欧阳老师是第二天灯光初上的时候到秦红家里去进行家庭访问的。她按地址找到了秦红住的那幢大楼。这是一幢红砖砌的漂亮的五层高楼，是汽车公司的职工宿舍。欧阳老师到三楼A字9号套房。在门口恰巧遇到秦红。一见老师，她像小鸟似的扑了过来：“啊！老师，您来了！欢迎欢迎！”秦红上来搀着老师说，“我爸爸歇班在家，妈妈还没下班。妈妈做会计，可忙着哩！”秦红说着，已扭开了门，高声叫起来了：“爸爸！爸爸！我们班主任杨老师来了！……”
里面的套房里，出来一个约莫三十六七岁的男子。这就是秦红的爸爸秦大年。这是一个身材高大、满面笑容、质朴和蔼的男子。他笑着迎上来伸出了大手，嘴里连连客气地要老师坐，并且忙着给老师倒茶。秦红像个好客的小主人，也连忙从橱里拿了糖果出来招待老师。
欧阳老师和秦红的爸爸寒暄了一会儿打算问问秦红在家里的情况，秦红已经活泼地突然拿了一个特别的算盘来给老师看了。“杨老师，您看，这是妈妈创造的。她在这上面安了一个可以来回转动的记数器。这样一来，打算盘时复杂的乘法、除法都能在这算盘上运算。妈妈还受到了表扬。妈妈是先进工作者哩！”她一边说，一边又跑过去拿橱上的照片架递了过来，“杨老师，您看，这就是我妈妈！”
秦大年看着孩子在老师面前那么亲昵地夸耀妈妈，使他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但就在这时，他发现欧阳老师捧着那个小照片框子，忽然睁大了眼睛，又忽然脱下了近视眼镜，把照片近近地又远远地端详着。她的嘴忽然张得圆圆的，脸上的表情，既有惊愣，又有诧异。她忽然问：“秦红，你……你妈妈过去叫什么名字？”
“妈妈吗？她叫李红！”
欧阳老师好像从梦中醒来，我真糊涂！人死怎么还能复生！天下长得相像的人本来是有的啊！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秦大年在这一刹那间，却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震，问：“杨老师，您，您认识她？”他指指照片，带着诧异的音调。
“呵，不！”欧阳老师道歉地笑着摇头，“眼花认错人了。我过去在上海，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曾有一个学生，名叫李薇，跟这……长得很像。不过，咳，不过那绝不会是她。”
“李薇？”秦大年咦了一声，手一拍膝盖，“她是您十五年前在上海时的学生？老师，您那时在什么学校教书？”
欧阳老师隐隐有点特殊的激动，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徐徐地说：“那时我在养正中学。”
“呵！老师，您那时是姓欧阳吧？”
“我姓欧阳，人们按习惯把我叫作杨老师。”
“啊！欧阳老师！您就是欧阳梅樱老师吧？真太巧了，我们终于找到您了。”秦大年喜悦与意外混杂在心里，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兴奋地叫了起来，“她就是李薇。李红是她后来改的名字。老师，您是她走向革命的第一个引路人！她常常想念您。我们曾到处打听过您的消息。就是找不到您啊！”
有什么能比这更使人高兴的呢？
欧阳老师克制住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说：“李薇不是被敌人逮捕去了吗？……”
“是的！她一直被囚禁到上海解放，才被我们的部队救出来！她在监狱里的表现很英勇啊！我也是当时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囚禁的一个公交公司的司机！出狱以后，我们认识了。后来，我们就共同生活。我们是一九五七年从上海调到北京的。事情就是这样。老师，我们现在生活很好，大家也工作得很好，李红还常感激您想念您啊！”
欧阳老师忽然感到浑身的热血全冲到脸上来了，像喝了酒似的脸上热烘烘，心里暖洋洋，感情上无比饱满富足。她忽然站起来，拉着秦红说：“走，秦红！快，快带老师到你妈妈办公的地方去！”
不容秦红考虑，欧阳老师已经拉着秦红到了街上了。她们一路带着小跑，奔向李薇办公的地方。
金风爽爽扑面，街上灯光闪烁。行人洋溢着欢乐的情绪。店家的收音机播送着革命歌曲。欧阳老师心跳着，胸里充塞着说不出的豪情。她觉得她从旧社会所失去的，在新社会都得到了，而且得到的是那么丰富，那么美妙，还有什么能比我们这社会，我们这国家更可爱的呢？虽然扑面的是秋风，她却觉得这是春风，是最可爱的春风！
写于1963年
死亡钻石
一
上海今年比往年热。酷暑天，最高气温常常是36℃。华灯初上时分，黄浦江上的江风还未吹来，热气尚未消散，热闹的南京路上，霓虹灯光将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映得五彩缤纷。人们一个个都汗流浃背。一个身材魁梧四十来岁的男子，穿着高级丝绸T恤，提一只浅咖啡色采访皮包，匆匆在南京路口最繁华的地段走着。他浓眉大眼，留着络腮胡子，急匆匆地走向豪华的“富来临珠宝行”。这珠宝行是港商经营的，从橱窗布置到店面陈设都富丽堂皇，颇不一般。他淌着汗，直到跨进了有空调的富来临珠宝行，享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冷气，闻到喷洒在空气中的香水气味，才感到舒适地吐了一口气。
宽敞华丽的厅堂里，许多玻璃橱窗和橱柜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珠宝钻石灿烂夺目。纯金饰品在这里被那些镶嵌得十分精巧漂亮的钻石饰品、宝石饰品、珍珠饰品压得失去了光焰。钻石项链晶莹闪烁，心形红宝石别针柔媚透亮，碧绿的翡翠手镯光泽鲜艳……那些珠宝钻石的头饰、胸饰、戒指、耳环、耳坠、耳扣……流光反射，各具魅力。进入这样一个集中宝石玉器财富的七彩世界，谁都不能不对这些可爱的珍宝产生兴趣和爱慕。
一个穿警服的“保卫”挺直地站在门边警戒着，一个袒胸露背的穿黄色低胸连衣裙的少女由一个穿西装的“大款”模样的中年男子陪着在选购首饰。他一进门，马上有另一位穿白色长裙的女店员趋前来招呼，他掏出一张名片来，说：“小姐，我是约定来找你们石经理谈事情的！就是号称‘东方宝石眼’的石经理石小玉！”
“呵！”女店员看看那张记者名片，知道来人名叫张永进。她忙客气地说，“呵，石经理刚才还吩咐过，请您上楼谈！”
她带路，让张永进跟着她穿过厅堂到后边上楼。
在这种黄金地段的店面楼上，布置着环境优美隔成小间的会客室。张永进明白：这是便于同顾客进行大额交易谈话付款的地方。他终于见到了闻名已久的“东方宝石眼”石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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