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玉叹口气说:“真是一块死亡钻石呀!不过,你刚才不是说没人管唐飞鸢了吗?怎么又将他带走了呢?”
张永进说:“您别急,听我讲,以后您就明白了……我母亲不是个想发横财的人,对齐美娟说的话也将信将疑。后来,解放了,母亲依然做她的护士,经过成都路唐飞鸢的住处,见是军管会的战士在门口站岗,估计是军统特务的房子被接收了。母亲依然做她的护士,不想惹麻烦。后来镇压反革命什么的,一连多少年,她也没去唐飞鸢住的地方看过。解放后,珠宝什么都不时兴,无人戴戒指手饰什么的,风风雨雨几十年,老是搞运动。她不愿背什么包袱,就有心忘了这事,后来‘文革’了,拥有珍宝的人都偷偷丢掉,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她就更不想要这块什么金鸡钻石。有天经过成都路唐飞鸢旧居,见住在里边的一个陌生男人正被揪了游街,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直到改革开放了,这几年,珠宝又时兴了,珠宝店也大量出现。于是,母亲想到这块金鸡钻石了!她已经快八十岁了,所幸人还清健并不衰老。”
“她就我一个独子,所以这事在‘文革’中就告诉过我。那时我是知青,在中缅边境橡胶园里度过艰难时日。缅甸出宝石,正因为此,我同一个好友越过边境去缅甸待过。我逐渐懂得了宝石的价值,决定要去取这块金鸡钻石。此前,我就到处查找这块金鸡钻石的资料……”
石小玉说:“据我所知,报刊上过去是有过这块钻石的资料的,都公认这是中国发现过的最大的一颗钻石,但失踪了。在我记忆中,先父生前有记者采访过他的。”
张永进喝口矿泉水说:“我收集到一些资料,但完全不及您今天提供的材料详细。凭您今天提供的种种,可以写一篇很完整的关于金鸡钻石的全面资料了!”
石小玉眸子和皓齿间漾出笑容,说:“请往下谈吧!我等着听您的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了!您后来是怎么取到金鸡钻石的?”
“不!”张永进忽然露出愧疚的神色说,“石经理,我必须向您赔礼道歉,因为我骗了您!”
灯光显得刺眼,石小玉惊讶地眯起眼睛,她太出乎意外了,说:“您骗了我?”
“是的!”
“怎么呢?”石小玉瞪大了两只虽有鱼尾纹但仍十分美丽的黑眼睛。
“我并没有找到金鸡钻石!”
“是吗?”石小玉的期望值骤然像从沸点降到冰点,带着失望地说,“那是怎么的呢?”
九
张永进说:“那是两年前了!我与母亲按她记忆中的地址与门牌号码,去到成都路,找唐飞鸢和齐美娟的故居。那房屋外形已经破旧,我们想办法去结识里边的住户。一晃几十年,住户先后换过好几次,这房子早就不止一次地大装修过,楼上有些房与房之间的墙壁早打通了……”
“糟了!”石小玉说,“那金鸡钻石呢?”
张永进一脸失望的表情,摊着手说:“谁知道,谁能说呢!楼上的北房西墙早拆除打通了!哪有什么板壁和小暗柜呢!但我们遇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那是三个月前的一天,我们不死心地又去了!仍想施用交际手段上楼再仔细寻访勘察一下。可是敲开门,母亲突然像见了鬼似的‘啊’的叫了起来,马上回身出来就不肯进去了。那人家据了解是一个开馆店的个体户,也马上把门关了。我忙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说:‘回去再谈!’回去后,她惊魂方定,告诉我说:‘出了鬼了!先一会儿,门一开,我忽然瞥见坐在客堂间里的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头,高颧骨、马脸、三角眼,很熟!尽管几十年不见,很快我就认出这不是别人,是唐飞鸢!那服饰模样像从海外来的’……”
“啊!?唐飞鸢!?”
“母亲说,决不会错!于是,我们设想:一定是唐飞鸢解放前夕被几个便衣军人带走,也许是他的好友救了他走,把他带到港台或海外去了!后来他病好了,如今开放了,港台海外的人回来得多,唐飞鸢如果活着,回来也是不奇怪的呢!他回来会不会也是为这块金鸡钻石呢……反正,搞不清了!于是,成都路我们再也不敢去了!而且,您是知道的,上海目前正在大建设,成都路高架工程已经施工。前几天,我再到那儿去时,只见铁锤重重地朝旧的墙体砸下去,墙被推倒了!气锤在卵石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采用定向爆破的方式拆掉高楼,唐飞鸢的旧居那房子早就拆除塌落只剩下等待清除的砖瓦堆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谁知道呢!他说的是假的吗?又不像!石小玉感到心上一阵颤抖,发出一声不由自主的唏嘘,心中充满沧桑之感,太像一个惊险离奇的侦探故事了!
张永进继续说:“母亲知道后,倒是很豁达,说:‘几十年了,这样也好!人要靠正正经经发财,横财不该我得,得不到我也不伤心!’”
真是幽幽暗暗迷迷离离啊!石小玉说:“那您为什么在我们这次谈话之前,要骗我说已经找到金鸡钻石了呢?”
“唉!”张永进歉意地说,“我知道您非常忙,怕您拒绝同我交谈。我说找到了金鸡钻石,对您同我交谈就有了吸引力。做新闻记者的,为了采访,只好不得已这么做了!说实话,我对您,对令尊石东方先生感激而且尊敬。在读令尊的日记和札记时,在同您谈话时,深受教益。我要道歉,更要深深致谢!”
石小玉笑笑摇头,说:“别客气了!您骗了我,我是有些失望,但关于金鸡钻石的唐飞鸢夫妇及你母亲的这段故事,对我也是珍贵的。我也要谢谢您。”
张永进笑了笑,似乎是想活动一下面部肌肉,说:“我还有个建议和要求。”
“请说吧!”石小玉突然发现张永进那双带点狡黠的眼睛闪动着一种诚实的意愿。
“令尊的遗作和您的补撰合成的《“东方宝石眼”珍宝谈》将是一本极有意义的著作,将来要出版时请告诉我,我将写文章为它在报纸上大力宣传,扩大影响,作为我对您今天给予我的帮助的报答。”
石小玉产生了一种浓浓的心情。她觉得对方话说得诚恳,而这似乎并非是一个缥缈而又虚幻的承诺。
后来,送走了张永进。街头异彩纷呈,有闪烁的路灯,流水似的人群和穿梭往来的车辆,充满了活力。夜风从黄浦江上吹来,舒适得很。她看着张永进逝入夜色中,觉得这个人虽然骗了自己,但却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新闻记者。
十
谁知,三天以后,事情继续有了发展。
这不但完全出乎石小玉的意外,而且使她迷惘。
午后,下着雷雨,一个精明干练约莫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到富来临珠宝行找石小玉。他脱下湿淋淋的雨衣,彬彬有礼,很有教养,出示了他的证件,名叫徐良。但从他两只犀利明亮的眼睛中石小玉感觉到这是一个很老练的便衣公安干警。她仍旧在楼上的会客室里接待客人。
公安干警来找,已令石小玉惊讶了,偏偏这公安干警徐良也是为金鸡钻石来的!
“石经理,我是来了解关于金鸡钻石的有关情况的。我知道您掌握这方面大量情况,我们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徐良诚挚地说。
石小玉不禁想:真奇怪!怎么这块失踪几十年的金鸡钻石突然又红火得这样了呢?三天前,那个张永进刚来采访过。如今,公安干警也来了!于是她说:“你们需要我提供的情况我都可以提供。只是,你们总得让我弄清楚情况呀,不然,我是不愿讲的,因为——”她忍不住把三天前那个新闻记者张永进来采访的情况一五一十简单讲了。
徐良是个沉着稳重的人,静静听着,说:“这我们已经知道了!他同您谈的一切我们也希望听您详细介绍。不过——他不是新闻记者!以前做过记者,现在不是!”
外面,天边正打一个亮闪,接着就是一阵隆隆的响雷。
“那他的记者名片是假的?”
“现在,骗子不少,假名片很多。看名片是不能全信的。”
“那他说的关于金鸡钻石的事都是假的?”石小玉变得提心吊胆了!
“可能并不全假!”
“我能问一问是怎么一回事吗?”石小玉控制住自己紧张的情绪,眼光灼人。她觉得生活真像一只怪圈,绕了几圈,把她给绕糊涂了!
徐良摇摇头,说:“恕我现在不能也无法详细奉告。不过,我可以告诉石经理的是:追求发横财和黑心财会使人去从事罪恶。现在,国际走私集团在宝石走私问题上也很看重中国这个大市场。有的走私团伙,从缅甸走私红宝石,从泰国走私蓝宝石,从俄罗斯走私变石,从印度走私石榴石,从南非走私钻石,从巴西走私蓝晶,从哥伦比亚走私绿宝石。这些珍宝有的也从中国进出。这您干这一行肯定是了解的!而失踪多年的我国的国宝金鸡钻石,现在确有线索说明可能还存在,而且可能落在一个走私集团手里。他们可能企图将它走私偷运出去……”
“哦,我明白了!那个张永进也是走私集团的?”
“他也许是,也许不是!”
“那您可以回答我:为什么张永进要冒充新闻记者来采访我呢?”她小心翼翼地问,雨声哗哗仿佛遮掩了那透明的思路。
“至少有一点是可以假设的,有人的确想找他写文章拿去在香港和东南亚发表,目的是先把金鸡钻石‘炒’热,用舆论抬高这颗原钻的知名度与价格。世界上有些富豪就是愿用高价买名牌钻石的。也许有人许诺张永进给他丰厚的报酬,让他帮他们收集有关金鸡钻石的资料,便于走私出去后提高价格也有利销售。”
“那他是个坏人?我上了他的当了!”石小玉不禁想:真遗憾哪!我能一眼鉴别出宝石真伪,评估出其价值,可是我却难以辨别好人坏人!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他也许并不是坏人!许多事还弄不清,我们正在努力。”
“那这是一个谜?”石小玉的心空空荡荡飘飘忽忽的,像一只放飞在天空的风筝。
“什么事在未得到正确答案前都是谜!何况金鸡钻石从失踪后就一直是一个谜!”
金鸡钻石的故事使人哀叹人生的苦涩与千奇百怪。石小玉哑然语塞了。世间的事本来变化多端,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设想是无法改变情节的。小说家或者可以凭想象写出一个奇特的故事来,而我何必去枉想寻找那个迷案,释解那个困惑呢?办案的公安人员当然不能把案情和盘托出告诉人的,又何必多问呢?
她不是一个内心柔弱的女人。她觉得生活恬静平淡,无端发生这么一种怪事令她刺激,倒也未始不值得。她向徐良说:“好吧!徐先生,我来向您介绍……”
这天夜晚,有雷阵雨后的闷热,石小玉回去后,开了台灯又埋头在从事整理并撰写那本《“东方宝石眼”珍宝谈》了。她心里很不平静,想得很多。她把心情翻出来慢慢地揣摸,酸酸的,那是想念父亲石东方和往事带来的感觉。后来,心笺上竟像留下了一方空白。电风扇吹得她散开发髻披着的长发高高飘起,她显得很潇洒。在札记上,她记下了三天前同张永进交谈和今天同徐良交谈的种种,最后又写道:“时光飞逝如电,金鸡钻石构成了一个失去的故事,转瞬数十年。但愿谜能揭晓,它能留在本土,不是属于贪财者的死亡钻石,而是属于国家的国宝……”
原载《啄木鸟》
流星
昨夜做了一个梦,我又回到上海金神父路那幢深灰色的旧公寓楼房前面了。那是夜晚,天上是一个斑斓的银汉世界,星光闪烁,深邃离奇,我走进公寓的大门。梦使我跨越时代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仿佛又见到出现在楼梯上的美丽的卡特琳娜!她婀娜多姿地站在那里,向我微笑,欲言又止。她身旁是那只老式的半旧棕色牛皮箱。皮箱坚固笨重,上着锁,显得神秘……梦醒时,钟敲三下,雨正滴滴答答,远处锦江大厦的霓虹灯灯光闪烁,有轿车驶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发出“咝咝”的声音。我心头拥塞着一种淡淡的失落感,雨声引起回忆,将我又带到了一九四一年那个秋季……
一
一九四一年秋天,“孤岛”上海多雨,老天爷总是阴沉着脸哭泣。我在一家挂着美商招牌的晚报里当记者和编辑,租住在法租界金神父路一幢旧公寓三楼的一间靠楼梯的偏房里。公寓是很低级的那一种,住户有中国人,也有一些白俄,因为租费便宜,虽然我对面房里的近邻是一户白俄,我也没计较。那时白俄的名声不好,尽管他们原先不少都是贵族、军官、富豪,如今流落在上海租界上却堕落到了下层,鸡鸣狗盗之徒甚至卖淫贩毒者也不乏其人。从公寓的老看门人口里,我知道这个近邻名叫罗布哲夫,五十岁左右,带着个十九岁的女儿名叫卡特琳娜,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看门老人介绍说,罗布哲夫给人做过保镖,也在跑狗场做过杂工,如今在一家舞厅做司阍。那女儿非常漂亮,是他的掌上明珠,在读美术学校。这父女俩同其他白俄少有来往,平日深居简出。罗布哲夫爱喝酒,有时酒醉糊涂,但并不惹是生非。既然如此,我也就安心住下了。晚报工作忙,白天采访,又要去报馆编稿,夜晚写稿。我住进去近半个月,有时听见对面近邻家传出悠扬的口琴声,吹奏的是俄罗斯风格的民歌,很悦耳,但一直没有机会同白俄邻居照面。
那是一个秋雨淅沥的晚上,一个同事请我在霞飞路白雪咖啡馆喝咖啡闲聊。雨停后,我离开小咖啡馆走回住处。上楼时,发现二楼楼梯转弯角上躺着一个大汉,酒气熏天。我扶他起来,见是个穿旧西装的满脸络腮胡子的白俄。便问:是罗布哲夫吗?在上海住久了的白俄都会讲流利的上海话。他点头,手指着楼上,大着舌头说:扶我回去!谢谢!于是,我扶他上楼去敲他家房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