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竟有奇遇，令我归家后思绪澎湃，竟至夜不能寐。我竟能第三次见到金鸡钻石，既出意外，又深感人事沧桑难以逆料。晚上，沪上首富盛老三着人通过店东请我前去其金神父路公馆鉴定珍宝。盛老三年老好色，纳妾甚多，诸妾常来选购钻石珠宝。此大汉奸以贩毒发财，实属罪大恶极之民族罪人。公馆内亭台楼阁遍植珍贵花木，室内陈设华丽金光灿灿，皆黑心聚敛之民脂民膏。余去时，盛氏正吞云吐雾吸食鸦片。稍停，起身命泡茶敬烟，待以上宾之礼，陪同去内室观看珍宝。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金绿宝石、猫眼石、石榴石、紫水晶等皆大有可观。孰知忽然摒退其妾引余进入其独自午间休息之室内，捧出一黄金圆盒，曰：“今有未经雕琢之原生金刚钻一块，请代鉴定，并望代为保密。鉴定费若干，请讲个数目即可，当照付不误。”余云：“可以鉴定，也可保密，但店东已收了鉴定费，其中包括我的一成在内，我就不再另外要鉴定费了！”盛老三满面烟色，笑曰：“石先生号称‘东方宝石眼’，为何对钱财不动心耶？”余答曰：“西洋哲人有云‘财富是贫穷的主要根由。’又云：‘我用不着某些财富，因此我便富有！’置身珍宝行业，对财富与贫穷之事，幸与不幸，常多见闻，对哲人之言，我深信不疑，如今店东付我之薪金，足可生活，意外之财，就敬谢了！”盛老三笑道：“金钱财宝总是好东西，俗话说：‘金钱先行，无门不开！’但你刚才所说，也是一种信仰，我就不勉强了！请代鉴定我的这一宝物，看看是真是假，价值几何？”待等他将黄金圆盒盖一揭，余不觉“啊”了一声，谁能想到赫然在眼前者正是那已两度见面的金鸡钻石。时光如水，四年不见，钻石依旧，但又易主人矣！从事珍宝行业者，向例询问顾主珍宝来历系不礼貌之行为，但余代为鉴定后，不禁询问来源。盛老三曰：“实不相瞒，今年十月间，有日本军用小飞机一架在浙江青田上空爆炸失事，机上所载系某皇军高级军官。有农妇在田间耕作，在飞机残骸中拾得此钻石及杂物归家，遭日军逮捕拷打方缴出藏匿之物，内有此钻石。钻石旋被驻浙日军荻村中将获得。据里见甫云，飞机之失事与荻村中将有关，原因即在此钻石。荻村与里见甫相熟，来沪要我以惊人之高价交换此钻石。我不得不从，但深恐此系赝品，故请你来鉴定。”其言似坦诚可信。如此，则机上之日本高级军官恐系冈村耶？扳指计算，持此钻石而遭横祸丧命者已四人矣！余告知盛老三，此乃真正之金鸡钻石，绝非赝品，乃无价之宝，为之开具鉴定书，盛大喜道谢。余深夜方冒雪而归，为今夜之奇遇，激动不已。
张永进读完，叹息一声，说：“想不到这块金鸡钻石的遭遇这么曲折离奇！”
石小玉的声音舒展柔和，说：“盛老三这个汉奸巨富其实也没有逃脱厄运！您可以看看先父抗战胜利后惩办汉奸阶段写的这段日记——”
她收好这本日记和札记本，又从密码箱中拿出一本日记、札记本，封面上写的是“石东方日记、札记，民国三十五年一月至十二月”。
她依然翻开夹着纸条的地方，用手将有关部分指给张永进看。
七
张永进仔细阅读起来，并在采访本上快速地做着杂记。
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四日 星期一 阴寒
今日，听人云上海巨富盛老三已在南京军统看守所暴卒，系遭秘密杀害者。盖军统要榨干其油水，自会杀人灭口堂而皇之用惩办汉奸之名义夺其财富置之于死地。但又恐在外界造成影响，遂用秘密杀害之方法更为巧妙。传闻盛老三被捕抄家时，仅金条就有数箱，钻石珠宝等可用斗装。多少财富，转眼成空，富贵浮云，此之谓乎！今闻其死，既是民族败类，死不足惜！只是金鸡钻石不知何处去矣！
张永进看完了这段，说：“石经理，您不是说令尊一共见到过四次金鸡钻石吗？截止现在，只见到三次！难道盛老三死后，令尊又见到过？”
石小玉微笑点头，两只大眼在灯下显得更明亮，说：“第四次在这里！”她收起这本日记，又拿出一本石东方的日记和札记来说，“在这儿呢！那是距第三次五年之后……”
这是一本石东方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的日记、札记，在十一月十三日的日记上石东方写得很长，字迹端正。
今晨，有在南京国防部二厅任专员之唐飞鸢突然通过店东请我去其成都路寓所谈话。目的是为其鉴定珍宝。唐飞鸢佩上校衔，从谈话中知彼抗战胜利接收时曾在上海任军统行动组长，逮捕过许多汉奸，封查过许多敌伪产业，看来是个发劫收财的人物。对此种特工，余历来敬鬼神而远之，但店东收了鉴定费，云：这种人不可得罪！只得硬着头皮前往。去后，唐飞鸢将其妻许多手饰交我鉴定。有不少都是好货色，但也有的并非珍品，且有瑕疵及断口。最后，唐神秘地取出一黄金圆盒，说：此地有一宝物，请代鉴定！余一见黄金圆盒即有预感：此乃五年前在盛老三处见过之圆盒！难道盒内存放的宝物即是金鸡钻石？天下难道会有这种巧事怪事？正凝思间，圆盒盖已开，果然金鸡钻石灿然在焉！此为余第四次见到金鸡钻石！为唐飞鸢鉴定后，余即匆匆告辞。唐氏确不愧是特务出身鸡零狗碎之徒，竟做威吓状说：“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希勿泄露！否则对你对我都将不利！请多注意！”余笑答：“自当注意，放心可也！”窃思此钻石唐飞鸢肯定是从盛老三处攫来。一块金鸡钻石，多少离奇故事！但不知余尚有第五次重见此之钻石机会否？
看完这段日记，张永进又深深嘘了一口气，似乎看见剃平头、头发花白、双眼炯炯额上有深深的历史皱纹的石东方老人站在面前！确乎像石东方说的：“一块金鸡钻石，多少离奇故事！”他情不自禁地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石小玉问：“怎么？”
张永进说：“事态的发展，完全是料想不到的，却又这么合情合理！”
石小玉指指下面说：“您再往下看看这段先父的札记！这段札记写在这篇日记后面，看来是先父由金鸡钻石引发的深刻感触呢！”
张永进忙按照石小玉指点处往下阅读起来。下面这段札记是这样的：
……印度原曾发现一颗巨钻，重量为112.5克拉，较之金鸡钻石小得多，但已是稀世珍宝。最早此钻石镶于一印度庙宇中之神像额头上。四百五十年前，一僧人将此巨钻偷走，结果被捕获受刑而死。一六四二年，钻石落入法国走私巨商塔菲涅之手，塔菲涅之子好赌，负债累累，塔菲涅被迫卖掉巨钻仍难还债，未得好死。此巨钻后辗转来到法王路易十四手中，由于发生兵变，路易十四死去，钻石后又成为俄国女皇叶卡捷林娜一世手中之宝物。叶卡捷林娜一世决定将钻石镶嵌于皇冠之上，密令工匠为其制作。谁料完工当夜，钻石被盗，老工匠自知无法交差，竟服毒自杀。
到十九世纪，此巨钻为英国银行家霍普所有。霍普（Hope）意为“希望”，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此钻石为“希望钻石”，然而其后人因有钱而腐化堕落，钻石又只得易主。一九〇八年，土耳其皇帝哈密德以四十万美元买下希望钻石赐给爱后苏芭雅，不久，凶暴腐化的哈密德竟亲手杀死爱后，一年后他自己也失去了皇位。一九一一年，希望钻石远渡重洋落入美国富商麦克莱恩之手，但他贪财无厌，厄运接踵而来，最后因非法经营失败死于精神病院。美国珠宝巨商温斯顿从麦克莱恩继承人手中买下希望钻石后，他是一个智者，热心公益，将此巨钻捐赠予美国史密斯博物馆保存，由此方结束此巨钻之不祥旅程。
余四次鉴定金鸡钻石，得知希望钻石之历史后，深感金鸡钻石之经历也寓含同样人生哲理。有西方哲学家云：“财富仿佛白送给我们东西，其实它们都是高价出卖的！”付出生命，因财而死，难道还不是高价吗？金鸡钻石实乃死亡钻石，希望钻石也是死亡钻石，问题不在钻石本身！何以如此，人应深思……
张永进读完石东方的这段生动深刻的札记，不住赞叹，连连说：“这段札记太好了！令尊能如此细腻而理智地看清人生真了不起。人说：‘珍珠财宝和金钱是忠实的仆人，可也是难侍候的主子！’金鸡钻石和希望钻石的故事不也正是包含着这层意思在吗？读了令尊的日记和札记，我深受教益。只是怕的是人人都可以懂得这道理，却常常做不到啊！”
石小玉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礼貌的笑意，说：“是的！我以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他一生接触的珍宝无数，却从不动心，不受金钱财宝的诱惑。他探讨哀乐人生和人性善恶，一任世事沉浮总那么胸有成竹，我一直在努力学他，只是总不及他。”她收拾起日记、札记本来，妥帖地锁上密码箱，看得出她是多么珍视她父亲留下的这笔遗产，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张先生，先一会儿，您看了先父的日记后，突然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是什么意思？”
窗外，市声仍喧嚣传来，霓虹灯摇曳的辉煌映进屋来。
张永进没有就此回答，却说：“石经理，请允许我先问点问题，您能先简单谈谈自己的经历吗？”
石小玉跷腿而坐，但模样雅致极了，说：“上海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底解放的。店东在上海解放前就迁店去了香港。邀父亲同去。我童年就丧母，成了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未续弦，遂带了我去。那时，我仅是一个高中学生。在香港，我继续上学，但父亲把着手教我他对宝石行当的技艺。他一直夸我‘心灵眼巧’，高中毕业后我就也随父亲干了珠宝业。但到一九五六年，父亲身患胃癌，突萌归念，说：‘我不能死在香港，我要回去与你母亲合葬在上海虹桥公墓！’于是，我陪他回了上海。到上海仅仅一个月他就去世了！安葬了他，我又去香港，人家又将父亲的‘东方宝石眼’的美名赠给了我。直到三年前，大陆珠宝业兴起，老板来开珠宝行，我才又回来……”
“令尊日记、札记上以后就没再提到过金鸡钻石的事了？”
“没有了！事实上，金鸡钻石以后也就失踪了！不少人都为了一块大钻石也匆匆成了生命过客，消失了！谁也不知这巨钻在哪里！”石小玉说，“这也是我纳闷而且迫切想知道的原因。这么一件国宝，哪里去了呢？所以，您打电话找我，谈到要采访我，又谈到金鸡钻石在您的手里，我才有这么浓烈的兴趣。现在——”她伸出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该听您介绍情况了！”
八
“您是很坦率诚恳的。的确把您所知道的都告诉了我。投挑报李，我自然应当把我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您。要谈这金鸡钻石的下落，得先谈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个护士。我父亲死得早，母亲年轻守寡带着我，我小时候的事都是后来听说的。”
“上海解放前的那个阶段，许多人都纷纷逃往台湾和香港。那个阶段，母亲在沪西精神病院做护士长。医院收了一个病人，高颧骨、马脸、三角眼，是个国民党的军官，特字号的。母亲记得很清楚，他名字叫作唐飞鸢——这正是令尊的日记上提到过的名字……”
石小玉有沉甸甸的人生阅历，但听到这里，处于兴奋状态，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这她确实完全无法想到，像一部惊险小说似的，她讲了上半部，现在张永进在续讲下半部了！而且严丝合缝一点破绽也没有，完全扣上线了！
她说：“快请往下讲吧！”
“这个唐飞鸢，是由几个军人押着用吉普车送来的，一看模样是囚禁过的，他精神分裂症很严重，身上满是伤痕。母亲说，送他来时，说他有严重贪污行为，经过审讯他死不退赃和招供。让给他治好病后要再押回去继续审讯的。唐飞鸢入院后，一天到晚胡言乱语，见了人就乱骂乱打，结果只好锁住，有时通电麻醉，有时给他服药打针，让他安静，用休克疗法治疗。”
“后来，案情传出来了！听说唐飞鸢贪污了一块稀有的大钻石，上级和同伙们眼红，逼他交出来他不肯。有一度，听说唐飞鸢要被押走枪决。唐飞鸢没有子女，他老婆名叫齐美娟，那时常来探望。听说，齐美娟对唐飞鸢所在的特务机关里办案的人花了不少金条活动。同时，她对精神病院的人也从上到下花钱打点。所以医院里的人对她和唐飞鸢都比较好。那时，许多人往台湾、香港逃，人心惶惶，后来竟没有人来管唐飞鸢了，只是由他老婆齐美娟来付款和照应。”
“齐美娟是个能干人，她同我母亲处得很好，甚至提出要结拜姐妹，所以母亲对唐飞鸢的照顾也很周到。”
“天下偏多巧事！就在上海快要解放的前一周光景，有一天早上，齐美娟来精神病院看望唐飞鸢，不巧却在医院门前被一辆军车撞成重伤，母亲刚来上班，恰巧在院门口见到，连忙把她送入医院抢救，没料到她已伤重得濒危了！她死前，神智很清醒，母亲一直在她身边照应她，她告诉了母亲关于金鸡钻石的事，承认确是唐飞鸢保存了这块巨钻，断气前，她哭着对母亲说：‘我要死了！我没有子女，唐飞鸢又病得这样，我见你人好，决定把金鸡钻石托付给你！这金鸡钻石秘密藏在我们家楼上北房西墙角的一个小暗柜里。小暗柜外安着装饰性的木板条，撬开板条就可发现。钻石放在一只黄金圆盒内，并附有‘东方宝石眼’的鉴定证明。唐飞鸢好可怜，拜托你一定好好照顾他，如果他能好，钻石卖了就将钱分一半给他。要是他死了，钻石就全归你。菩萨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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