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进不禁说:“令尊看来是一位很有气质的老人。”
石小玉并不谦逊地点头说:“是的,他为人十分正直,又爱国,同行都知道!”她说话的同时,取出一本厚厚的十六开本的装订成册的毛边纸本子,牛皮纸的封面上写着的日期是:“石东方日记及札记,民国二十七年一月至十二月。”
毛边纸上有红格直条,纸已发黄,写的是蝇头小楷毛笔字。
石小玉说:“这是先父一九三八年的一本日记和札记,您看——”她用手指着一张纸上的文字,说,“这是涉及这块钻石的事——您看……”
张永进用双手接过石东方的日记和札记本一看,这一天的日记密密麻麻是这样写的: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九日 星期四 晴
昨晚,魏凤林突由家乡逃沪来访,见面态度凄惶,模样狼狈不堪。经询问,方知其父魏学征已被日宪特高课长矶谷囚禁施刑瘐死狱中,凤林系逃亡来上海租界者,现暂住四马路洪升客栈515室。渠父子过去待我不薄,当赠渠六十元,嘱暂维持生活,但渠云带有金饰及存折等,无需资助,拒不肯收。经询其究竟,方知有佃户卢老汉者夜间在金鸡岭上小便时尿冲土层竟发现巨大天然钻石一颗,后卢竟突然暴毙,警察局长查谷民疑系魏氏父子加害于卢老汉,有心敲诈勒索意图占有钻石。经托韩复榘麾下旅长某说项,又予贿赂,方作罢论。岂知家乡沦陷,魏学征竟出任汉奸维持会长,查谷民出任伪警察局长。查竟勾结日本宪兵队特高课长矶谷命魏氏父子交出金鸡钻石,意图邀功。
读到这里,张永进忍不住高声说:“啊!金鸡钻石这名称看来那时就有了!”
石小玉说:“是的!听先父生前说过:这钻石的名字其实是他起的!您请继续看吧!”
日记接下去是这样写的:
……为此,矶谷竟逮捕魏学征及史周洛,施以酷刑,魏学征年迈,不堪重刑,竟瘐死狱中。凤林万般无奈,得讯后遂潜逃来沪躲避,但母妹及妻子家眷等均留于家乡,不知会遭何种噩运。亡国奴之生活可谓惨矣。今晨凤林又来,对我坦露事实经过,云:“金鸡钻石,确在我处。”恳我予以鉴定、评估并出具证明。窃思,此物发现者原为卢老汉,老汉忽而暴毙,倘非魏氏父子及史周洛下了毒手,何至于此,钻石又何能落在魏氏父子之手?此中种种,自然不便详询凤林,唯有心照不宣。但不禁想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古语,心中颇不以渠父子为然,只是念及过去相交之情谊,遂应允为渠鉴定。凤林取出用黑丝绒包裹之金鸡钻石,见果系稀世奇珍,大如核桃,状如出壳小鸡,略呈淡黄色,光彩夺目,折射率极高,用嘴唇接触,坚硬冰冷,无瑕疵,如经切割加工,必为国宝,经用计量器称定,重量竟达281.25克拉,实为余迄今为止所见钻石中之最大者。经鉴定后,凤林千恩万谢,持宝及我开具之鉴定证明离去。窃思金鸡钻石问世不久,已有人命两条,贪财之人,岂能不以此为戒?西方谚语有云:“财富如同玻璃,越‘光亮’越易‘破碎’。此之谓乎!?”
张永进捧着石东方的日记,读完这段,仿佛听到了石东方的感慨之声,点头嘘一口气说:“石老先生发感慨了!这感慨发得好深刻啊!”
灯光下,石小玉一头秀发黑黑的很潇洒,她也许是染了发的。听张永进这么说,她点头道:“是的!在他遗下来的札记、日记中,有许多感慨都是很有人生哲理,很有意义的。可说是他的经历和思索的体会。他生前对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小玉,我一辈子接触珠宝,可是自己不是老板,不大量收藏珍宝,对珍宝从不眼红,只是受雇于人的专门家。但我不遗憾!凡名利之地,退一步便安稳,只管向前就危险。而且,有钱不等于幸福!每每人的钱多了心也就坏了!’”
张永进钦佩地看着石小玉,夸赞说:“令尊说得真好!”但不由自主地问,“石经理,这富来临珠宝行您不是股东老板吗?”
“您说对了!不是的!”石小玉摇头笑笑说,“我遵循先父的遗训,现在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受雇于人的专门家。我这几十年接触宝石、钻石、珠宝不知多少,但我无心聚敛。”她突然指指胸前那块蝴蝶胸饰,说,“您觉得这块胸饰如何?”
“这块胸饰太美了!”张永进看着那块色彩变幻流光闪耀的蝴蝶胸饰说,“这当然是非常昂贵的首饰!”那块蝴蝶胸饰将石小玉衬得非常美丽而且富态。
谁知出乎意外,石小玉笑着摇头,说:“不!您别上当!这是假货,不是真的宝石。我是取其美丽!并非取其价值。法国的莫泊桑写过一篇著名的小说《项链》,那是写得很深刻的:一个女人因有虚荣心为戴一次钻石项链牺牲了一辈子。我是不做珍宝的奴隶的!”
“您这真是了不起的解悟。只不过如今的人都在想发财,容易钱迷心窍!有您这样解悟的人不多!”张永进说,“那您现在有什么别的追求吗?”
“有!我现在追求的是能把先父的遗言、日记、札记、心得体会、经验教训,连同我自己的实践和体会,编写整理成一本书,一本对人类对珍宝有益的书。在这方面,我是十分投入的。我觉得这样一本《“东方宝石眼”珍宝谈》如果写成出版了,将是会传下去的,会是一本对人类有用处有益的好书的!”
张永进默默点头,又急着要看石东方的记载了,说:“令尊日记或札记上其他有关金鸡钻石的部分请继续给我看看好吗?”
石小玉又翻到一个夹纸条做记号的地方,用手指着递过来说:“这儿——您请看!”
张永进看到日记上是这样写的: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星期日 阴雨
今日礼拜天,上午赴四马路洪升小客栈515室回拜魏凤林,岂知已人去楼空。一老年茶房云:凤林前晚外出就未归来,尚欠客栈房金九元。此真怪事!遂怅然而返。发财本无不可,但发黑心财者每每不得善终。魏凤林忽然失踪,余总有不祥预感焉!
张永进在读石东方的日记,石小玉自己开了一瓶放在茶几上的矿泉水,倒在一只杯里喝了一口,说:“先父是颇有预见的,您再看这一本日记——”她去密码箱里又找出一本类似的毛边纸日记。封面上用毛笔字写的是“石东方日记及札记,民国二十八年一月至十二月”。
石小玉利索地翻到一段地方说:“您请再看!”
张永进接过石东方的日记,又仔细地看了起来。
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 星期二 阴寒
天下事岂可逆料哉!今日下午忽有一着黑呢大衣及黑西装之日本人冈村,慕名而来,通过店东邀余坐其黑色轿车过外白渡桥至新亚酒店为其鉴定珍宝。欲待婉辞不去,但此日本人骄姿横暴,店东云系属于日本特务机关之高层人士。如不去,恐遭横祸。只得应邀而往。到新亚酒店后,见冈村有侍卫多人,气势炙手,住三楼豪华房间内。冈村先以若干珍珠项链及翡翠、红蓝宝石及玉器畀余鉴定,显然此类物品皆系日军侵华自民间掠夺来者,为数之多,令人吃惊。孰知最后取出一日本漆盒,打开后,竟是光彩照人之金鸡钻石。余端详久之,不禁思绪万千。国宝落入日本人之手,令我痛心!去年余曾为魏凤林鉴定此国宝,魏凤林后忽在小客栈失踪,而如今,此国宝竟在此日本高级特务手中,难道魏凤林未能逃脱日特矶谷魔掌,已为此金鸡钻石送命耶?日特矶谷仅是宪兵队一特高课长,而冈村是日本特务机关上层人物。金鸡钻石本应在矶谷之手,如今却在冈村盒中,此事如何解释?看来,大鱼吃小鱼,矶谷也许早成牺牲品矣!此金鸡钻石岂非一死亡钻石耶?如今,一年不见,金鸡钻石别来无恙,一如旧观。余为之鉴定后,冈村赠日本军用票一千元,余拒而不收,说是愿尽义务,实则羞于收受敌寇不义之财耳!傍晚冈村用车送余归家,但金鸡钻石之事,始终萦绕心头,难以释怀。古语云:“祸大莫过于不知足,咎大莫过于占有欲”“君子不贪为宝”。生活中有两类悲剧:一类是难以满足欲望;另一类是满足了欲望却蒙受了不幸!贪得无厌者,则可能如赌徒招受输光之惨!魏氏父子如此!冈村之流恐也未能逃脱未来之厄运也。
张永进一口气读完这段日记,被事态的发展惊住了,想:有人说,“珍宝是永远的储蓄”,那是因为它的不变性、永久性和稀少性的特质,而且它在世界上的价值相当稳定的缘故。但是,谁又考虑到正由于它的价值高,而使它每每成为带来灾难的媒介体呢!?
金鸡钻石是死亡钻石吗?石东方老人的说法好像刺激了张永进。他怔怔地笑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六
“金鸡钻石由魏凤林手中怎么到冈村手中的?石东方老先生的日记上还提到过这件事没有?”张永进问。
“没有!”石小玉回答,“但后来先父听家乡人说起过:魏凤林是被矶谷从上海秘密抓回T县并且杀害在日本宪兵队的。传说金鸡钻石确是到了矶谷手中。至于由矶谷手中如何到了冈村手中,这就弄不清了!只能凭想象和推理。因为矶谷后来在T县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被他的上级带走了,以后也就一直杳无消息了!”
“石东方老先生一共见到过几次金鸡钻石呢?”
“一共看到过四次!”石小玉坦率地说,“我已经给你看了他的两篇日记。一共是两次。另外,还有两次,所以,我在想,这次我们认识了,也实在是有缘分。我希望能有幸很快从您那里也亲自看到一次金鸡钻石。这样,金鸡钻石在我们父女之间一共出现过五次。有头有尾,保持了连续性,时间跨度先后竟达几十年。这样一颗中国最大的钻石,它的经历这么有传奇性,应当记录下来,这是十分有意思的!”
张永进点头,摸出烟盒来,说:“可以吸吗?”见石小玉笑着点头,他取出打火机吸起烟来,目光带着期待,说,“请把令尊还有两次见到金鸡钻石的历史讲给我听吧!”
石小玉点头说:“在第二次从日本大特务冈村处见到金鸡钻石后,又隔了整整四年,先父突然又见到了金鸡钻石!那是在上海著名的大汉奸盛幼家里。”
“盛幼?是不是因为在他兄弟间排行第三,人都叫他盛老三的那个大汉奸?”
“对!盛老三是江苏武进人,清末邮传部大臣、铁路总公司督办、汉冶萍煤铁公司董事长的盛宣怀之侄。由于这点关系,加上他在津浦铁路局长任内与日本陆军及使领馆的日本人有来往,所以同日寇关系密切。清朝末年,曾任济南、沙市、烟台等地电报局长。北洋军阀时曾任京汉、津浦铁路局长职。后来,抗战爆发,他在上海立刻就勾结日寇,拜日本大浪人里见甫为干爹,进行卖国。当时日寇蓄意用鸦片、白面、红丸毒化中国,并依靠毒品来搜刮军费及特务经费。盛老三就同里见甫一同开办吸毒贩毒机关‘宏济善堂’,随着日军侵华占领土地越多,他开设的分堂也越多。当时,盛老三成了上海特大富豪之一,有人认为他是‘首富’。确否无从查考,盛老三有日本军人作后台。他将贩毒赚的钱供给日本侵华驻军,也给东京的日本陆海军军官及议员每月固定发放津贴。他家里金银财宝难以数计,连烟灰缸、痰盂、鸟笼、鸦片烟具及洗脸盆都是金的。至于钻石、宝石、翡翠、珍珠等那更多得惊人。在一九四三年底的一天……你请看先父的这段日记——”
石小玉将密码箱中又一本日记取出,日记封面上写的是“石东方日记、札记,民国三十二年一月至十二月”。她将夹纸条作记号的地方翻开,将日记本交到张永进手里。
张永进连忙揿熄半截烟,接过日记认真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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