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能带给她一种感情上的慰藉。我去时总是给她带去一些鲜花,还从白俄开的面包房里给她买新出炉的两头尖的长长的罗宋面包、果酱、白脱和红肠熏肉,给她带去红茶、砂糖和水果、蔬菜。想到她今后的生活,我说我可以寻找朋友设法给她找一个合适的工作,她应当坚强地生活下去,千万不能悲观失望。但看来她是一时无法摆脱父亲丧命的阴影,也无法立刻振作起来的。她对我很热情,我觉得她对我有爱情的表现。但我难以说清我对她是一种什么情感,我觉得我还无法接受这个白俄姑娘的爱情。虽然我觉得她美丽、善良而且十分可爱,但我不应当乘人之危。因此,我宁愿像一个哥哥、一个好朋友那样对她既亲切却又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暗中决定要弄清马尔采克刺杀罗布哲夫的秘密,于是以记者身份到法国巡捕房要求采访马尔采克杀人的详情。我深知好几家报馆的记者都在采写这条新闻,我通过熟人关系,采访很顺利。
马尔采克在狱中治伤,无生命危险,但他却坦率供出了事情的始末。我先查阅了他的几次口供,在巡捕房译出的口供中他说出了一个虽然简略却使人战栗的故事:
我,马尔采克少尉,出生于圣彼得堡,现年五十岁。一九一八年六月参加过阿连阔夫少校在斜米组织的反苏维埃政权的暴动。我与壁良切夫少尉为挚友(我想:壁良切夫少尉是谁?难道就是罗布哲夫?)。一九二〇年五月同红军作战,由于溃败,在阿连阔夫带领下由博乐率部越界逃入中国境内到新疆伊犁,企图在新疆建立反苏维埃基地,但未如愿。我们在新疆当局动员下缴出大部分武器,阿连阔夫先被软禁,后被押解到乌鲁木齐[1]。我与壁良切夫则与残部约九百余人于一九二〇年十一月资送甘肃,驻扎于敦煌莫高窟等待处理,说是要再遣送我们去往内地。在敦煌莫高窟住了约八个月,住于石窟洞内,时值冬季,天气严寒。大家在洞窟内支锅做饭,将洞窟和该处寺院中的匾牌、门窗用具等劈碎当柴烧(我想:罪恶行为!中国莫高窟佛教艺术珍品岂不遭到了严重破坏!),生活艰苦,十分狼狈。敦煌石窟洞内壁画精美,彩塑佛像无数均是佛教瑰宝,传说中国古代有些朝代曾在石窟洞内秘藏珍宝及贵重文物,早些年被人发现过并将大批贵重文物卖给了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俄国人和美国人。眼前放着发财机会,大家都高兴。但壁画之类不好取也不好带,所以大家皆抱着寻宝的愿望到处搜寻。有人将大批彩塑佛像断手凿目、挖心掏腹(真是浩劫!),看看里面有无宝物。我与壁良切夫在国内因为收集反布尔什维克斗争的经费,曾参加抄家组织砸开银行保险箱及民间住房,收集到大量财宝,有部分未上缴的钻石及首饰都随身携带,但为数不多。考虑到将来的生计,因此也想发财。我俩既是挚友,整日闲居无事,就约定一同努力寻宝,如果找到就两人平分所得。我俩为此起早睡晚,秘密地到处敲打岩壁、发掘洞窟,连已坍塌残毁的洞窟也不放过。但辛苦寻找,终无所获。到一九二一年夏秋之后,我俩已差不多完全失望了。此时,我俩已打算自己偷偷逃逸,去天津自谋生计,因我俩均有旧日的同学及朋友在天津定居。我们说定如再找不到宝物就联袂同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天清晨,我在一处坍塌一半的洞窟主室中清除坍下的石块时,忽然发现地上石砌的坛下有一道用泥封没的裂缝,扒开泥土后,发现裂缝深不可及,试着在上面敲打,发出空空洞洞的咚咚声。我立刻感到这下边很可能有一秘密洞穴。悄悄告知壁良切夫后,他也大喜。那夜,我俩携带工具、绳索、火柴、蜡烛、干粮、水、小筐及军刀等,瞒了人秘密前去。果然,发掘到半夜,挪去大石块后,有一很深的黑洞仅可容一人进入。洞很深,我俩商定,由我下去,他在上边接应,得宝我拿十分之六,他拿十分之四。我们先用小筐将火柴、蜡烛、干粮、水及工具垂入洞内,在上边找了巨石缠住绳尾。我身上绑着粗绳下去后,发现洞是弯的,有一短短的小通道,进去擦火柴一看,那是一间小小的方形复室,虽矮但可藏许多物件,里边整齐地堆放着许多白布包。白布包里全裹着古文书,还有绢幡佛画、古木刻印刷品、铜的佛家法器等。更使我高兴的是有一只上描彩色龙蛇鸟兽绘画的木箱,虽不太大,打开一看,里边竟全是玉器、金器及叫不出名字的珠宝。彩色木箱旁放着铁锨、铁棒等工具,估计是当时发掘通道和此方形复室用毕遗弃于此者。我又发现此复室通往通道口另一处有一小岔道通向另一出口。那是山岩间的一处小豁口。但我无暇对壁良切夫说这些,那只藏珍宝的彩绘木箱太刺激我了。我踅回原处,朝上面把情况说了。壁良切夫说:你快先把彩色木箱绑好吊上来,然后再吊其他东西。我马上照他的话办,先吊上去了彩色木箱,又吊上去了不少选出来的绢幡佛画和白布包。洞内空气稀薄,我浑身出汗,感到乏力。我对着壁良切夫叫:快放吊绳让我上去!他应声将粗绳垂下来。我将绳索绑住身子然后纵身攀援向上,壁良切夫在上边用力拉着绳索。我逐渐接近洞口了,终于费力地攀住洞口往上纵身,万没料想此时突然银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军刀狠狠地砍在我额头及我鼻子上,幸我头一仰才未被军刀将头劈成两爿(我想:啊!壁良切夫下毒手了!他是想独吞财宝了!实在可怕!)。我大叫一声松了手,满脸是血跌入洞底,我觉得我要死了!而这时,上边有石块和泥土坠落下来。我心里明白:壁良切夫这个黑心的魔鬼,用军刀砍杀我还要将我活埋在洞里。他好狠毒哟!……
五
马尔采克当然不是善类,但壁良切夫的贪婪毒辣实在令人发指。我采访这个前白卫军少尉军官时,他在刺死罗布哲夫后,有一种报了仇的快意,不时露出一种狞笑。我同他有过如下的问答。
问:罗布哲夫就是壁良切夫吧?
答:当然就是。他以为我早死在敦煌了!他用刀砍了我,封闭了洞口,次日天亮就独自带着财宝离开莫高窟跑了!他未到天津,却独自偷偷到了上海,隐姓埋名希望平安无事,让人以为壁良切夫已不存在了!
问:你怎么没死的呢?
答:这是上帝保佑(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我那时拼命挣扎,仇恨心使我怎么也不能死。我依靠着健壮的体魄,又幸好有火柴、干粮、水和工具。我从那个岔道的豁口处爬出来就昏晕过去了!幸好一个名叫杜托夫的哥萨克正在那儿闲逛,是他救了我。
问:后来你怎么样了?
答:伤愈后,我与杜托夫悄悄将洞窟里剩下的白布包着的文书等拿了不少,一同去了天津。我以为壁良切夫一定在天津,决心要报仇,讨还财宝!(我说:马尔采克!其实这财宝都是中国的,你们这是盗窃!它不应属于罗布哲夫,也不应属于你!但马尔采克未答理我,他继续叙述……)我变卖文书和随身携带的一部分钻石首饰生活,又干过许多卑下的谋生活计。天津的俄侨多,我到处打听壁良切夫的下落,但茫茫人海,无人知晓。我想念祖国和故乡,只是我杀过红军布尔什维克,不敢回去。一晃就是二十年!我过得很艰难!
问:你这次怎么会来上海犯案的呢?
答:这是天意!杜托夫去年从天津到上海与亲戚合伙开酒吧,前些日子他见到了一个名叫罗布哲夫的人。杜托夫认出了他,说你不是壁良切夫少尉吗?罗布哲夫摇头说不是,但杜托夫认定这就是壁良切夫,写信告诉了我。我打听到壁良切夫改名罗布哲夫到上海后蓄起胡子,娶了尼古拉耶夫将军的女儿为妻,还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这些年生活过得不错。我设法找到了他,同他算账!
采访完马尔采克,我对案情又明白了许多,但我没有勇气走到对门把这一切完完整整告诉卡特琳娜!她的父亲是这样一个死也应该的人,可是现在既已经死了,有什么必要告诉卡特琳娜让她背十字架呢!那只会增加卡特琳娜的痛苦与不幸。因此,我将采访得知的一切藏在心间。但我对那只放在壁橱里的牛皮箱产生了疑窦:皮箱里放的是什么呢?我敏感地觉得里边很可能有敦煌石窟洞里发现的一些财宝。要不,为什么马尔采克出现后,罗布哲夫就立刻让卡特琳娜秘密把皮箱转存到我处来呢?我打算若无其事地去到卡特琳娜处同她谈谈皮箱的事,也劝她到国泰电影院去工作。我已托熟朋友给她找到一个查票的职业,每天傍晚到夜间,有三场电影,她可以穿上白领紫红色的制服站在影院里收票检票并带领观众对号入座。电影院离金神父路不远,也不会影响她白天上课,工作时间不算太长,待遇还可以。
卡特琳娜见到我,显得高兴。她出我意外地热情拥抱了我。我说:我给您带好消息来了。就把给她找到了工作的事说了,并且将朋友写的介绍信交给了她,让她去找经理。她谢了我,收下了介绍信,说她愿意去电影院上班。然后,对我说:我想到您房里去看看那只皮箱。她从抽屉里拿了钥匙说,走吧!到您房里去看!回到我的房里,天已暗将下来,我开了电灯,把那只沉重的棕色老式皮箱从壁橱里拿出来放在房中央的地上。卡特琳娜用钥匙开了锁,她那白皙的手把箱盖一掀,嗬!箱子里面有一只古老陈旧的有龙鸟兽绘画的彩色木箱,整整占了皮箱的一半位置。我不禁嘘了一口气!这不正是马尔采克说起的那只彩色木箱吗?皮箱里另一半地方紧塞着的是白布包裹着的古文书、古木刻印刷品及彩色绢幡佛画。卡特琳娜将彩色木箱的盖子打开,呀!我只觉得眼花缭乱了!她也“啊”地惊叹起来。她用手翻动着箱内那些玉璧、银印、鎏金小坐佛、金盏、铜马、宝石戒指、陶俑、漆器——嘴里发出了“啧啧”声。我不禁说:呀,这真是价值连城的古文物和宝贝呀!……这使我立刻明白为什么二十年来罗布哲夫能过着那种虽隐姓埋名装作平凡低微却实际比较富裕的生活了!我心痛敦煌有许多属于中国的瑰宝早被帝国主义分子盗走或用低价购走存放到了英美等列强的博物馆和私人手中,而眼面前的这一箱贵重的稀世之宝,也本是属于中国的,却在二十年前被两个白俄军官偷盗占为己有。罗布哲夫死了!马尔采克犯了杀人罪,他们都完了!如今,这批中国的国宝却在一个白俄姑娘卡特琳娜手中,成为她父亲的遗产了!我明白,属于中国的财宝是不应这样归属和流失的!我该怎么办呢?
我听到卡特琳娜说:这么多宝贝父亲从来没有让我看到过,他一直对我守着秘密。但我知道,父亲认识一个犹太商人,他有时代父亲出卖一些不知什么文物和珍宝供作家用,父亲说出卖的东西都是当年他离开俄罗斯时随身带出来的。
我虽然心中悄悄爱着而且十分同情卡特琳娜,此时我没法忍着不把我所掌握的情况告诉她了。我正打算把实话和盘托出,只听到卡特琳娜说:张,你是个好人(我注意到她不用“您”而改用“你”了)!我现在只有孤独一人了!我经过思考愿意告诉你,我爱你!我原来只知道父亲留下了一些贵重的东西在这箱里,可没想到有这么多!现在,你看到了!这些财宝很多很多!我愿意同你共同分享!你爱我吗?……
她的话说得纯洁坦诚,她的话带着深情发自内心。说完,她用美丽多情的眼睛看着我,盼望着我点头回答,还报她的热情。我看到她睫毛湿润了,上边有晶莹的泪水。
我动了感情,但内心矛盾,更不愿立刻就用一种轻率的或贪财的态度来对待一个孤独无援的姑娘,而且她的话促使我禁不住立刻要告诉她实情。我诚恳地说:卡特琳娜,你是一位十分美丽而且非常可爱的姑娘,我确实很喜欢你,但对爱情的事要慎重,我们的生活习惯等等一切一切都有很大不同,我们不应当草率。这事以后我们再谈好吗?
她像遭到了大伤害,却勇敢又多疑地垂下眼睑,说:因为我是一个白俄吗?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舞厅司阍吗?我知道,我是被看不起的!……我忙解释:不是不是!她顽固地摇头,伤心地说:您别解释了!别解释了!我高傲而又自卑,我懂得我该怎么我不该怎么。她流着泪低着头,满头长长的金发瀑布似的闪着光泽披散下来。
我觉得无言以对。我岔开话题,说:卡特琳娜,我想告诉您一些重要的事,一点都不瞒您。马尔采克还活着,在巡捕房,他会受到什么惩处还不知道。我去巡捕房了解并采访了马尔采克,我必须告诉您:这个箱子里的财宝是属于中国的!它是怎么来的?……我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把实情告诉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的美丽的卡特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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