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四卷: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 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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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勋摇着头说:“我们村里,支书兼队长名叫马子远,今年三十多岁,他爹是个四不清下台干部。他本人上过高中,当过小学教师,造反夺了权以后,村里人说他好的叫他‘马造反’,说他孬的叫他‘司马昭’!我对他不了解,也没想多管他的闲事。我回村后,因为是‘走资派’的儿子,他起先也不理睬我,后来却主动来接近我,还找我谈了话,说我回村后表现不错,肯劳动,不耍滑,本分老实。说知青在村里是个宝,要好好让我发挥作用,担任大队会计,还要培养我入党!……好话说了几大车,我就鸭子上了架!”

    我点火吸烟,说:“上次我们见面后你回去就干上大队会计了?”

    宿勋点头,将手指关节拔得噼啪响,说:“可不!原来的大队会计绰号叫‘圣手书生’,是‘司马昭’的表弟。当初,我也不知为什么人叫他‘圣手书生’,后来才知道,他最会造假账,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听了又气又好笑,气的是这些才是真的牛鬼蛇神,可是却在那儿堂而皇之地为非作歹。好笑的是群众心里都有本账,起的绰号,从《三国演义》到《水浒传》都用上了,用得倒挺贴切。

    宿勋继续往下说:“我接手大队会计后,就发现问题了!账呀,像一堆乱麻!我琢磨起来了!这是‘司马昭’耍的鬼呀!他是要给他表弟‘圣手书生’摆脱,让我顶上去当替死鬼呀!我接过账本后,就去找‘司马昭’汇报,他竟说:‘不要紧!良心账嘛!你接着干就是!有我这棵大树,还怕遮不住荫?谁也不会查你的账,要查账有我顶着,没问题!’我说:‘这么一塌糊涂的账,我怎么办?’他说:‘肉烂在锅里,肉肥汤也香!你不是要入党吗?你好好干!吃亏不了你!’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接。可我重新立账本,过去的我不管!我当会计就得有会计制度,一角一分也不差错……”

    我赞赏地说:“对!这样对!”

    宿勋摇头,说:“我想得太天真了!根本办不到!‘司马昭’他们那一伙‘同观点’的战友们,经常大吃大喝。迎往送来要大吃大喝,婚丧喜事要大吃大喝,以物易物要大吃大喝,招待上级要大吃大喝。一桌不嫌少,五桌不嫌多。咱小小一个生产大队,竟从县里请了个退休老掌勺的来当大队的专职厨师。这大吃大喝,他们都拉我参加。我不肯,‘司马昭’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大队干部都参加,你一个人要单干?你怎么不开窍哪?……’我明白,这是拖我下水。他们不但死拖活拉拽我上席,还一杯一杯硬灌我酒!临了,酒席的报销全要在我手里开支。我急了,跑去找‘司马昭’。我说:‘你是支书兼大队长,你不批条,我不能开支!’他说:‘好!条子我批就是!’说着,他真批了条子交给我。我痛苦得要死,但他们一伙仍旧大吃大喝。接着,秋收到了,问题更严重了!‘司马昭’要我造假账,并派他表弟‘圣手书生’来帮我搞账。我明白!他们这是想利用秋收分配的机会,贪污社员的劳动果实,肥自己的腰包!我顶了回去,说不能这么干!当天,不欢而散。没料到第二天,他一下子送来了他自己和他那伙‘战友’们的一沓借条,这个一百,那个五十,好啊!我这个大队会计成了他们装钞票的私人金库了!爱掏多少就掏多少,爱什么时候掏就什么时候掏!”

    我“唉”了一声,揿灭了手里的烟蒂。

    宿勋垂头丧气地说:“现在,就是这么个局面。我已经进退两难了!老师,您看我怎么办?……”

    我又点着一支烟,一口又一口木然地吸着,心里就像烟味似的又苦又辛辣。面对这个信赖我的好学生,我觉得我没有理由不说真话。他把心掏给了我,我也应当把心掏给他。我站起身来,激动地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坚决不干!只有这一条路!”

    宿勋近视镜下两只大眼闪闪发亮,点头说:“我是想这样!可是,我怕他们报复,给我小鞋穿呀……”

    我起身来回踱着步,心里又气又激动,但一种革命的责任感,一种对学生的爱护心,一种教育工作者纯洁的良心促使我不顾一切地替宿勋拿定了主意。我坚定地说:“脚正不怕鞋歪!谅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出身好,年轻,只要不做坏事,怕什么!”

    宿勋低着头,像是思索了又思索,最后下决断地说:“老师,我听您的!您是我的好老师!”

    唉!我怎么能想到:他不干,竟会有那样可怕的后果呢?!

    四

    过了一段时间,大约两三个月吧!已是第二年年初了!一个寒冷的雪后的夜晚,我又见到了宿勋,这次见面,吓了我一跳,他那张又黑又瘦的脸更黑更瘦了!头发更蓬松了!精神状态很坏,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他拉了辆地排车,车上用棉被盖了个人。显然是从乡下拉来送医院的急诊病人。他见到我,没有说话,就满面是泪了。我说:“宿勋!发生什么事了?”他指指地排车上的人,流着泪说:“那是我父亲!给打伤了!我来送他医治的!”我照着电筒,走上前去,掀开棉被一看,呀!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人,头部血肉模糊,闭眼躺在那儿,怎么打得这么厉害呢?……我心惊肉跳,赶紧陪他到县医院去。

    一路上,谈起了情况。原来宿勋坚决不干大队会计后,“司马昭”找他谈了好几次话,硬的软的他都不吃,就是不干。“司马昭”也拿他没法办,只好又让“圣手书生”来干。但“司马昭”最后让宿勋把账交给“圣手书生”时,当着宿勋的面,把他过去批的那些条子撕得粉碎,还冷笑着说:“你不干,可以!但你要是在外面敢败坏我们一句,那我就要给你好瞧的。”宿勋也没理他,决心老老实实做个社员就是。谁知,事情不这么简单。从此,磨难可多了!社办企业来招一批合同工,宿勋够条件,大队不让去;农业中学要教师,宿勋够条件,也不让去!征兵了!宿勋觉得响应号召应征没有问题,可是大队不同意,在政审上不知玩了什么花样,当兵又当不成!为了这,三天前,宿勋忍不住了,找“司马昭”辩论了一场。宿勋质问:“当兵不让去,是什么原因?”“司马昭”冷笑说:“鬼在你自己身上,你还不明白吗?你爹不但是走资,还是叛徒!我先透个信给你:二十几年前咱村里刘大刀被杀的那件死案快破了!”宿勋一愣,马上敏感地意识到他们准是又想出什么鬼点子陷害人了,便说:“脚正不怕鞋歪!看你们怎么横行吧!”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到家同爹一讲,一辈子老实忠厚,只知道埋头劳动的爹也沉不住气了,说:“唉!孩子!看来咱要受陷害遭大难啦!”

    原来,二十五年前——一九四七年,村子里的党支书兼民兵大队队长刘成泉,外号叫刘大刀。那年,国民党发动了进攻,还乡团跟着回来反攻倒算,刘成泉带民兵离开村子去河东一带活动。有一天,宿勋他爹到河东去借粮食,路遇刘大刀,刘大刀知道宿勋他爹忠实可靠,托他暗中捎带一封信给村里刘大刀的表叔办一件事。宿勋他爹照办无误。谁知过了两天,听说刘大刀被还乡团抓住杀害了!宿勋他爹听了,心里难过,曾对村里人说:“唉!这是怎么搞的?前天我还在河东见到过他呢!……”这件事,村里的人都知道,宿勋他爹的老实巴交对党忠诚人都了解。可是,“司马昭”这一伙却不知怎么挖空心思出这鬼点子要陷害人了!接着,今天上午,“司马昭”他们就将宿勋他爹叫到了大队部去。去后,就逼他承认是叛徒,出卖了刘大刀。宿勋他爹当然不肯承认,不承认就打!“司马昭”“圣手书生”,还有他们那一伙的“战友”都动了手,吊梁头,用皮带抽,用手掏肝……把个老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听宿勋讲到这里,我气愤得嗓子眼发紧,鼻子发酸,浑身打颤儿。我说:“告他去!”

    宿勋摇头,拉着地排车,说:“告不了啊!他们有权!上头也有他们的人!他们打的又是‘走资派’!”

    我沉吟着,心里像灌满了醋拌的辣椒水。

    宿勋也沉默着,踩着泥泞,最后却反问我:“老师啊!您说怎么办?……”

    夜色虽黑,但映着雪光,我看清了他近视镜下两只诚实的大眼里带着不平之气。我心疼了!

    后来,我陪宿勋将他爹送到医院包扎治疗后,我给付了医疗费。宿勋当然不肯,但我一定要付,他才勉强收下。他走,我也没个好办法教给他。只见他拖着地排车在雪地上一脚深一脚浅地回村去了。夜茫茫,漆黑漆黑,似乎这就是那些正直、诚实、善良的人在当时的处境和前途!

    从那时起,我就有了心病。我觉得,我对宿勋的劝告是正确的,一点也不错。可是,一个老师的正确劝告却使一个学生倒了这样的大霉,受到如此坎坷的遭遇,这又怎么解释呢?我想到宿勋、见到宿勋时,有的只是歉意,很深很深的歉意。虽然宿勋并没有表示对我有任何怨恨或遗憾,但这一种歉意却始终折磨着我……

    五

    很久很久,没有宿勋的消息。我给他写信,也收不到回信。离得远——去枰柳庄六十里,我年岁大,不会骑自行车,外加工作又忙,不能去看他。我能想象得到他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在我眼前,有时总会浮起他的音容:那蓬松的头发,那戴着近视镜的两只诚实而带着不平之气的大眼,那又黑又瘦的面容……总仿佛他在问我:“老师啊!您看我怎么办?……”声音无限哀怨,也无限叫人痛心。

    我曾从邮局给他寄了一笔钱去。但像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回音。我心里揣着个闷葫芦,想不出宿勋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终于,三个月后的一天,宿勋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他穿着一件破得到处露着棉絮的旧棉袄。天已热了!看来他还没有替换的衣服。他的头发不但蓬松,而且长得盖住了耳朵和脖子。他的近视镜断了一条腿,用麻绳拴着挂在一只耳朵上。他瘦得皮包骨头,左颊上有一条一寸多长的伤疤,痂已脱落,但疤痕犹新。他左臂上缝着一个白布条,这是此地人戴孝的标志。我一把抱住了他,这个老实的学生,竟呜呜地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们师生俩这么抱着哭了一阵,然后,我叫他坐在椅子上,先给他倒了水喝,又问他:“宿勋,你怎么了?”

    宿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师,您寄去的钱早收到了!‘司马昭’他们把钱扣了,说是抵我的饭钱!上次从这回去后,他们就将我隔离起来,放在大粪场劳动,跟四类分子一起听训话!我既无行动自由,也不能写信。他们给我的罪名是贪污盗窃!……”

    我说:“贪污盗窃?……”

    宿勋眼圈发红,说:“是呀!说我在做会计时贪污盗窃,‘圣手书生’造了假账,全栽在我头上。要我承认,我不承认,这就始终关着,监督劳动!还动手殴打!看!——”他指着左颊上的伤疤。

    我心里像窝着烈火,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宿勋继续说:“可怜的父亲,不承认是叛徒,挨打以后,吐过几回血,一吐就是半碗。上个月死了……”说到这里,灯光下,他的两只近视眼睛含着晶莹的泪水。

    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似的痛楚。我想:一个这么老实的好学生,因为不肯同这些坏蛋同流合污,不肯跟他们一起做坏事,听从了我这个老师的劝告,毅然决然地坚持走正道,竟会有这么奇特而骇人听闻的打击报复与陷害,被搞得家破父亡。这些坏蛋,难道就不怕受到制裁吗?难道就不怕有人同他斗争到底吗?……我忍不住了,流着泪激动地说:“宿勋!你老师我也五十出头了!我虽还不是个共产党员,但我相信党!我对你是抱着歉意的!虽然,我劝你的话并没有错,但却害得你这么惨!老师心里有愧!老师下决心要跟你一起同‘司马昭’他们拼了!走!我们上你公社党委去告!上公安局和法院去告!不问后果如何,豁上了!”

    宿勋却很低沉,流着泪说:“老师,不能这么干!没用!”

    我说:“为什么?我们一级一级告!公社不行,找县委!”

    宿勋摇头:“‘司马昭’升官了!已经被提升为管理区书记,马上去上任了!‘圣手书生’又在我们大队顶上了‘司马昭’那个位置!现在,中央、省、地的老革命、老干部没解放的、被批斗的、押在监牢里的还多得很,我父亲这个小‘走资派’,又能告他们些啥!?”

    我倒抽一口冷气,像有暴风雪在扫荡我的心,像在沙漠中独行而又无处可觅滴水来止干渴。

    宿勋继续说:“我灰心了!我明白,我斗不过他们!前天,他们大概见整我也整够了,我父亲也死了,便放我出来。‘司马昭’还给我来了个临别赠言,说:‘宿勋,你这条胳膊拧得过咱这条大腿吗?告诉你!从今往后,你要老老实实,咱就和平共处!你要是想翻案或者反攻倒算,那你宿家就得断种绝孙!……’”

    我说:“你怕了!我们不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吗?!”

    宿勋拭泪说:“怎么办呢?我娘太可怜了!我想到娘,我就不能再跟他们斗!要干,也要等娘老去了再说!”

    我黯然,心里翻腾着想:我曾因为一次劝告,使宿勋遭到如此不幸。现在,为什么要再叫他惹祸呢?再说,我自己有多大能耐呢!一个臭老九,我加上去不过多一个挨整倒霉的对象而已!我只好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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