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逍遥派’!我们那里也有武斗,农民进了城,厂里停了工,也没人管了。我想,多年没回家乡,不如借机回来一趟,再说姆妈来过信,叫我回来抱个孩子……”
龙泉勋两眼望着舞台,实际并没看戏。这些往事想起来新鲜得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可是,一九六八年冬天,姆妈突然病故了,偏巧他因公负伤正躺在医院里,未能奔丧。接着,隔了一年,在工厂当了工人的小妹被保送上了大学,到南京去了。从此,在S城就没有“老家”了!故居的房子本来是姆妈厂里的,这次来,只得住招待所了!……
五
唱程婴的须生得了个满堂“好”……
那是在回家后的第二天,姆妈关切地说:“泉勋!你们都是三十五六的人了,结婚八九年也没有一个孩子,想办法抱一个回去吧!”
“是呀,袁蓉喜欢小孩,一直想要一个。这趟来,就是希望我能抱一个回去……”
小妹在一边笑着说:“那还不好办?现在,没人要的小孩特别多!”
“那是怎么搞的?”
“谁知道!大概这也算是‘新生事物’吧!大串联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呀,打倒‘走资派’呀,弃婴、弃儿、孤儿就成批应运而生了!到民政局、派出所去领养一个吧!”
姆妈说:“唉!不少好人家现在落难了,有了孩子不想要,找关系打听一下,要个这样的小孩……”
龙泉勋摇头了:“不,这样的事不能做!人家落了难,我们不能这样……”
姆妈不同意地说:“唉!你不知道,正因为落了难,才希望把小孩送给成分好的人呢!隔壁傅秋菊家抱了一个,蛮好的。当然,也要碰机会……”
龙泉勋仍旧摇摇头,姆妈知道儿子脾气有点倔犟,就不吭气了。
但,谁料到第二天竟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龙泉勋真抱回来了一个那么可爱的小男孩!……
龙泉勋虽然没有注意看戏,但还是大致明白了《赵氏孤儿》的剧情。草泽医人程婴见义勇为、舍亲生救孤儿的故事,有力地触动了他的心弦……
S城到底有多少座桥?听老人说城内城外自古以来有三百几十座,许多房屋都是临河而建,前门是街,后门是河……怎么会突然又想到桥了呢?……十三年前,那次遇到的事就是从桥上开始的啊!……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龙泉勋白天出去打听抱养小孩的事,看了一些小孩,都不合心意。傍晚,听说两派又要武斗,就急忙赶回家去。
在城南的一座桥上,几个有胡子的“红卫兵”,臂上缠着“文艺造反司令部”的红袖章,手执棍棒,正押着一个披头散发三十岁光景的女人在游街。她的脸被涂黑了,但身材窈窕,穿一条蓝卡叽长裤,上身是件脏污、汗湿了的白衬衫,胸前挂着一个大木牌子,上写“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臭老婆牛鬼蛇神薛慧秋”。她左手攥一面锣,右手拿着小锤。这在当时全国都是流行的:让牛鬼蛇神敲着锣游街自报姓名。可是,这个女人不肯敲也不肯喊,所以,一直在挨打,跌跌撞撞在桥上走着……人们在议论:“这不是薛慧秋吗?……”
“薛慧秋是谁?”龙泉勋问身边一个拄手杖的白发老人。
老人摇头叹息一声:“京剧名演员!唱过点旧戏罢了!”……用不着多说,从眼神、脸色、话音中龙泉勋就能体会出老人是同情京剧女演员的。龙泉勋的心里也有共鸣。他在的那个地区,当地的一些名演员也一个个作为牛鬼蛇神在挨斗,说文艺有黑线,责任让演员负总好像说不通吧?有些女演员解放前被侮辱被损害的历史,也翻出来作为“腐化”的罪证在清算呢!……
龙泉勋不由得也叹了口气。忽然,像一支箭似的,那女演员出人意外地从桥上纵身跳下,“扑通”一声落入河中。人群吵嚷起来,有的是惊叹,有的是惋惜,有的是同情,也有的是取笑和高兴……可是龙泉勋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救人!
他毫不犹豫地也从桥上跳下河去……
六
啊!《赵氏孤儿》这出戏是怎么结束的?龙泉勋一点也没有注意。戏台上的一切只给他留下了一些零碎散乱的印象……
灯光似乎格外明亮了,场子里因为名角即将出场变得嘈杂起来。龙泉勋昂着头张望。十三年不见,她什么样了呢?啊,在这样的时刻,他心头涌塞着复杂的感情,难以言传。为她高兴?是的,她又恢复了艺术青春。但为什么心里又有些凄怆呢?是的,十年内乱使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爱人。虽然现在平反了,这仍然是永远无法挽回的损失。何况,她又失去了儿子……
她出场了!薛慧秋扮演的《宇宙锋》里的赵艳容,伴着几声轻巧的锣鼓点儿出场了!啊,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龙泉勋混沌的脑海,眼前一亮。他觉得睫毛湿润了!她真不愧是一个名演员,今年该有四十五岁了吧?但浑身光彩照人。湖绿色的绸披衬着粉红的瓜子脸。她双眉微蹙,带着戏上场。她一出现,场子里很快静得人人连自己的呼吸也听得一清二楚。
赵艳容念引子,抖水袖,归座……她敛容启唱,甜嫩圆润的嗓音,宛然百啭,龙泉勋叹服了。台下的喝彩声,像春雷爆发,震得龙泉勋的心急促蹦跳。但他似乎感到一阵疲劳,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听着她的唱,思想上却在记忆的仓库中搜索着……
……从河里把她捞上来时,押着这个女“牛鬼蛇神”游街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桥下的滔滔河水,洗去了女人脸上的黑灰,龙泉勋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端庄、美丽的女演员哟!龙泉勋取下了她挂着的木牌,将这个昏迷了的女人背着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女演员在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醒过来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含在眼眶里,叹息一声:“啊,党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欺侮人呢?!……”话像是从心底深处嚷出来的,使人听了心能战栗。她一睁开眼,就挣扎着要走。
“你在这儿再休息一会儿吧!”龙泉勋劝慰她。
“不!”她看看玻璃窗外暗下来的天色,“我要回去!我的孩子还在家里。”
“那我送你回去!”
她不肯,摇头拒绝,有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十分谢谢你!”
龙泉勋怕她再寻短见,决定送她回去。她朝龙泉勋看看,没有再拒绝。
两人走在街上,开始攀谈起来。
她问:“你的口音倒是本地人,服装样式已经不像本地人了。你回来干什么?”
龙泉勋如实地说了,包括姆妈要他回来抱个孩子的事也说了。她听了,先没有作声,接着就说起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他终于知道了她的情况。她从小因为家里穷,八岁就开始学艺,在旧社会吃过很多苦,解放时仅十多岁,被送到戏曲学校学习。爱人名叫毕韵,是雕刻、研究桃花坞木刻年画的。他俩为了献身艺术,等到一九六五年都满了三十岁才结婚。但,一九六六年春夏之交那场大风暴,使他俩都成了“牛鬼蛇神”。一九六六年冬天,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他们忍受着无尽无休的批斗,在劳改中苦熬着时日。谁知一个月前,几个造反派“勒令”毕韵去抄大字报。他在抄到“……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罪该万死”一句时,写完“反对”两字,刚好一行结束,就将余下的字转到另行写。当时也未在意,谁知大字报贴出后,被另一派中的某些人抓住不放,将这一行的十一个字孤零零裁下来,拍成照片作为罪证,他立即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被逮捕……她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闷热的天,似有雷雨将至……她的家就在医院附近,是那种青瓦白墙的平房。开了锁进门,因为停电她点上一根蜡烛,房里除了床、桌和两把椅子外几乎没有别的家具。两只箱子敞开着,里边的物件乱糟糟的,一看就是经过抄家的。出乎意外,屋里“哇——哇”哭声震耳,一个七八个月光景的男孩子正在床上号哭。孩子是被绑在床上的,喉咙也嘶哑了,薛慧秋叫着“小韵!小韵!”疼爱地上去松开绑,一把抱起孩子亲了又亲,说:“我出去挨批斗,只好将他绑起来。他饿了!……”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漂亮、健康、活泼、聪明,给妈妈一抱,就不哭了,懂事地张着小嘴讨食吃。她含着泪从桌上拿起奶糕放到钢精锅里去,龙泉勋就帮她添水,将煤油炉点着,把锅放上去……
台上薛慧秋扮演的赵艳容在“装疯”,花容月貌的赵艳容变了模样,她眼角含着悲伤,傻笑中忍着痛苦。她唱的龙泉勋虽然听不懂,但却深深感到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的满腔悲愤。
当年,薛慧秋也有无限悲愤呀!她用匙舀着奶糕喂着小韵说:“艺术是我的生命,但是现在我失去了它!我也失去了我的爱人!我简直不能理解我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
他安慰她说:“你应当坚强!……”
“坚强?……”她嗫嚅着。
“也许,不会永远这样的……”
“……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你今天救了我,不怕立场不稳吗?”她真诚地问。
“我疾恶如仇!但现在这场运动,我总觉得党已经被踢开了,人都疯狂了!我只能凭我的——”他拍拍自己的心,“做事!”
她感激地看着他,突然说:“龙同志,你是个好人,我永远感激你。但是,我想再求你一件事……”
“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他把手插进口袋,想摸出钱来。
“你不是想抱个孩子吗?我把小韵送给你。你收下他吧!”她脸上的表情很坚决。
“哦!”他伸进口袋的手又抽出来了,“不!我怎么能这样做呢?你落难了,我来做这样的事,那岂不是毫无心肝了!?”
“呵,怎么这样说呢?你这是救我,也是救我的孩子呀!”她很认真,使龙泉勋又想起了她在桥上纵身跳河的情景。
他不理解地望着她。烛光使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一个闷雷“轰隆隆……”使人心里更乱。
她却饱含感情地说:“你可以想到,今后还不知我会有什么样的悲惨命运。我没有办法抚养他了!孩子这么小,太可怜了。他现在是反革命子女、牛鬼蛇神的骨肉了!幸亏他小,不懂得这些,但他是会长大的呀!……”她哽咽着,“短短的接触,我已经感到你为人善良,成分又好,还是共产党员,我信得过。你又正需要一个孩子,我请求你答应这个要求吧!”她苦苦哀告,透明的泪花罩住了她那深潭般黝黑的瞳仁。
他嘴里发苦,心里凄恻。为她设身处地想想,她的话是很实在的,但他的心几乎承受不了这么炽热赤诚的相托,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后来,他终于答应了。
薛慧秋将手中的小韵朝他怀中一放,向他“扑腾”一跪,流着泪说:“龙同志,请你受我一拜!”
她真心诚意地叩了一个头,小韵在龙泉勋怀中挥舞着小手号哭着。孩子不愿离开妈妈的怀抱呀!龙泉勋心慌意乱,连连说:“你请起来,你请起来……”
偏偏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汽车声和零乱的脚步声,一伙戴着红袖章的彪形大汉冲进屋来。这伙野蛮的家伙,吆喝着:“薛慧秋,滚出来!”一个横眉竖眼的家伙上来就动手给薛慧秋挂上了木牌,揪着她的头发往外拖:“走走走!……”
薛慧秋很强硬,用力甩掉了揪她头发的那只手。龙泉勋抱着小韵上去拦阻:“你们干什么?她的孩子这么小!……”
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上来往龙泉勋面前一站:“你是什么人?你少管闲事!她男的是现行反革命,她也有嫌疑,要隔离审查!……”
被拽出门去的薛慧秋只回头对龙泉勋说了四个字:“谢谢你了!”那伙坏蛋将她拽上汽车拉跑了,丢下龙泉勋抱着小韵呆呆站在门口。
又是电光闪闪,阵阵闷雷,一片雨帘从天而落。小韵“哇哇”大哭。龙泉勋看看凄凉的四壁,只得找一块塑料布给小韵挡雨,寂然地将门锁上,抱着小韵走进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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