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四卷: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 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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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台上,薛慧秋仍在演着《宇宙锋》。龙泉勋的思绪梦一般地起伏,朦朦胧胧……

    以后,两派武斗激烈,他决定走了。走前,到薛慧秋住处去过两次。门始终锁着,还贴上了大封条。向左邻右舍打听,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太太摇头叹息地说:“唉,罪过啊!从来没有回来过,听说男的也快判刑了!”

    龙泉勋终于带着小韵回鲁南了!姆妈倒是高兴,临走时亲着小韵的脸颊说:“泉勋,你和袁蓉有福气,小韵也有福气!要是跟着他爹娘,那就不知要吃多少苦头了!说实话,小韵也真讨人欢喜!”

    龙泉勋当然喜欢小韵。但他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他的同情心,使他时时想起孩子母亲脸上的那对哀怨的大眼睛……

    袁蓉是喜出望外!她像亲娘一样疼爱小韵。她本是那种软心肠的热心人,听龙泉勋说起了薛慧秋和毕韵的遭遇,潸潸落下了眼泪。她说:“把小韵好好养大,就算对得起他的父母了!不过就是将来孩子大了,这些事也没必要让他知道了。”

    那时候,谁也想不到毕韵会平反,更想不到生死未卜的薛慧秋会重新登台!龙泉勋的感情像波涛摇荡,可也觉得袁蓉的话是合情合理的。

    秘密就埋在心里,尽量不让它被人知道吧!小韵年复一年,健康成长,长得像阳光下一株笔直的小树……

    但,粉碎“四人帮”后由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所引起的许许多多巨大的变化,使龙泉勋和袁蓉不能不重新想起薛慧秋。她怎么样了呢?毕韵怎么样了呢?……袁蓉怕想起这些,就像怕用手去摸火红的炭块似的,有时会叹息着说:“也许早都给折磨死了!”有时又会自我安慰:“也许他们都落实了政策,又生了孩子了!”反正,袁蓉的意思是:无论怎样,谁也不能再把小韵夺去!

    有一天,龙泉勋说:“我来写封信到S城去打听打听怎么样?”袁蓉落泪了:“你的心好,我知道。可是,打听的目的是什么呢?你不想想,万一她要小韵,怎么办呢?”

    龙泉勋叹着气:“唉,我也喜欢小韵,但我总觉得不能只想着自己,那样太自私了!”

    袁蓉淌着泪摇头:“自私?我对小韵,既不要他将来报答我,也不靠他将来抚养我。我无求于孩子,但这是感情!感情!我在感情上不能没有他!你说,有我这样自私的母亲吗?……”

    龙泉勋一时语塞了,大道理袁蓉不是不懂,但谁能平白夺去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呢?龙泉勋就只好让这件事情,像个大包袱似的压在心上,沉重、痛苦……

    现在,坐在剧院里,他急躁地希望戏快结束,立即见到薛慧秋,把小韵的情况告诉她。至于袁蓉,回去后再说服她吧。

    《宇宙锋》结束了!薛慧秋谢幕了!龙泉勋站起身来,用力鼓掌,他希望谢幕的薛慧秋能看到自己。观众太热烈了,都在鼓掌喝彩,薛慧秋怎么能发现他呢!龙泉勋急忙往边门走,决定到后台去看望薛慧秋……

    薛慧秋进了化妆室,正要卸妆,忽然一个青年女演员跑过来说:“薛老师,有位姓龙的同志找您。”

    薛慧秋一回头,看到了站在门边的龙泉勋。她先是一愣,但仅仅一秒钟,就倏地拉开了眼睛里迷茫的幕布,充塞着意外、惊奇和喜悦,泪水像开了闸门哗哗流得满脸都是。她嗫嚅着说:“啊!龙……龙同志!?……”

    八

    静静的秋夜。在这古老、美丽、富有江南风味的城市里,龙泉勋又陪送着薛慧秋走回家去。不过,这一次和那次迥然不同。薛慧秋容光焕发,虽然已是四十五岁年纪,看上去依然显得年轻秀美。她一再感谢龙泉勋十三年前搭救她的深情厚谊,讲了自己十多年来的遭遇。这遭遇,既简单而又复杂。简单得用两句话可以说清:“四人帮”粉碎前,在折磨中度过了凄凉的岁月;“四人帮”粉碎后,得到了党的阳光的照耀,政策落实到头上。复杂得三天三夜讲不完,她曾有过多少非人的经历哟!毕韵被莫须有地判了十五年徒刑,由于受不住折磨病死在狱中,揪心的伤痛,曲折的磨难,讲的人哽咽,听的人也难过。

    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听到龙泉勋讲完了小韵的情况。其实,她刚见到他时,就立即想问了。她忍耐着,克制着,觉得那样不好,更不能出尔反尔。但一个母亲的心啊!她又怎么能不关心不询问自己的孩子呢?对于龙泉勋这样一个敦厚朴实的共产党员,薛慧秋是怀着感激和敬重的心情的。听完后,她掏出手帕拭泪。她说不出是悲伤还是高兴,人世间常常有许多瞬间,那种感情是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用语言表达是何其困难哟!

    到了薛慧秋的新居了!她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啪”的开亮了电灯,明亮的灯光和谐地流泻了一屋。

    龙泉勋随着薛慧秋步入她那新分到的散发着新木料和油漆味的家里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外间会客室墙上的一只大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大幅的桃花坞木刻年画,五色套印,色彩对比强烈,给人以新鲜、活泼、清新、愉快的感觉。龙泉勋明白这是纪念毕韵的,说不定正是毕韵生前的杰作呢!一股难以言传的同情和怜悯浮上了龙泉勋的心头。

    薛慧秋请龙泉勋在沙发上坐了,拿出精美的“稻香村”糖果来,泡上了龙井茶。这时,龙泉勋从身上摸出皮夹,将里面一张小韵的照片递过去,说:“这是小韵今年暑假评上三好学生那天拍的!他每年都是三好学生!”

    薛慧秋坐在龙泉勋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接过照片,看了又看。啊!那双笑眯眯亲近人的眼睛哟!她眼圈红了。十三年了!多少次深夜醒来,她总依稀觉得孩子正熟睡在身旁,散发着奶婴的芳香……她慨叹地说:“十三年了,真的长大了!你们做父母的将他教育得这么好,我太高兴了!”

    龙泉勋注意到薛慧秋用了“你们做父母的”这一个词,便说:“很对不起你啦,‘四人帮’粉碎已经四年了,我们没有能早点主动找到你。今天终于见到了你,我们应当把孩子还给你了。这就是我今晚找你的目的!……”

    谁知,薛慧秋摇了摇头:“老龙同志,说实在的,一个母亲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前年,我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打听小韵的消息,但后来信上批着‘查无此人’的字样退回来了。那准是你调动了工作。我不但死了心,而且,深深感到不该那样做。今夜见到你,想得更多了:你们这么爱小韵,我不能把他再夺回来。我虽然没有见过袁蓉同志,但我想她一定是位了不起的母亲。她在小韵身上尽的责任比我多,更重要的是你们两位都是敦厚、正派的人,小韵作为你们的儿子,我非常放心……”

    龙泉勋忍不住了,打断话说:“不不不,薛慧秋同志,我们不能做损人利己的事。现在,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党中央正在使十年动乱中受到创伤的人的伤痕得到平复。我们……”

    薛慧秋心里像潮汐翻腾,充满对龙泉勋的敬重与钦佩之情,她真诚地说:“老龙同志,你说得对!但我也不能做损人利己的事呀!当初,是你救了我,也救了小韵。我只养过他八个月,你们养了他十三年!十三年了,小韵一定对你们有深厚的感情,何必使你们、使孩子再痛苦呢?不能!也不应该!”

    “那,这样是会使你痛苦的!”

    “不!”薛慧秋固执地说,“我痛苦过,但现在看到小韵这样子,有的只是高兴。真的高兴!”她笑着,但眼里含着泪花,“你知道,我那时就对你说过,孩子属于国家,不是我的私有财产。我还说过:艺术是我的生命!就是在我处境最暗淡的时候,我也想过:把热爱的事业从心里抹去,是不容易的。现在,党又恢复了我的艺术青春,我早就决心把精力都用到事业上去,我生活得很有意义……”

    龙泉勋感到对方比他更固执,说:“你的话我应当相信,但我也不能全信。我懂得一个做母亲的心。你是一位高尚的人,使我很受感动!不过,越使我感动,我就越知道应当怎么做了。你知道,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薛慧秋可能因为演出疲劳,也可能由于激动,声音有些沙哑地说:“老龙同志,你以前救过我,也救过小韵。那么,现在,你再救我们一次吧!何必告诉小韵这件事,让他的心灵遭受创伤呢?他爱你们,而又发现了我,他又将怎么处理这种复杂的感情?那是要影响他的成长的。现在,他十分幸福,让他这样生活下去,不是很好吗?……”

    她说得这么坚定、真诚、有力,又这么有理,龙泉勋竟不知如何说才好了。是呀,她的话是很实在的。两颗善良高尚的心灵交融在一起,迸发出了火花!是明亮的火花呀!

    薛慧秋继续说:“我现在很幸福。尤其是知道了小韵的情况,就更加感到幸福了!一切开始平复了,伤痕开始愈合了!我有不少徒弟,他们都像我的孩子……你们夫妇的崇高行为,使我非常感动。为了我,为了你俩,更重要的是为了小韵,请不要同他讲那些悲惨痛心的往事吧!这张照片送给我做个纪念。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请一定答应吧!”她那两只黑亮的大眼发出期待的光芒。

    最后,龙泉勋实在不能不答应了。他了解薛慧秋的个性,他点了头。这第二次点头,就像他十三年前第一次接受小韵一样,又是并非出于自私的考虑。

    九

    据说,不久,深秋的一天,在龙泉勋工作的那个鲁南的县城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清晨,小韵穿过一条寂静的小路去上学。他忽然看见前边有一个很漂亮的中年妇女,正慢慢在走,忽然掉下一个钱包来。小韵上前拾起钱包,只见里面很多钞票,他马上跑上前去招呼:“阿姨!您掉了东西了!”

    中年妇女接过钱包,用美丽而慈爱的眼光看着他,高兴地说:“呵,你真是一个好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小韵不肯说,低头打算走了,可是,那漂亮的妇女不让他走,说:“你上学去吗?我从外地来,这里不熟悉,我们一路走!”

    中年妇女和小韵一路亲切地谈着,一直走到学校才同他告别。一直看着他走进校门,直到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她才独自缓缓地离开。

    小韵当然不知道:这就是他的生身母亲薛慧秋。

    又过了几天,龙泉勋收到薛慧秋寄到机关里来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老龙、袁蓉同志:

    你们好!

    来信收到了!你们使我深深感到祖国处处有亲人,使我体会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我们既然都是亲人,又何必非要让小韵到我身旁来呢!因此,我仍然要求:小韵应当留在你们那儿,永远是你们的孩子,并且请答应永远不要把这一切告诉他。我的要求是诚恳的,请你们一定答应这么办!

    人说十年动乱像一场凛冽的秋风,但我深深感到美好的东西秋风是吹不尽的。你们的崇高品德使我欣慰。以前我所损失的已经无法补偿,但我从党和社会主义祖国所得到的已经很多很多。我很满足了。

    我完全相信,小韵长大后一定是一个有用的人才。毕韵同志泉下有知,会心满意足的。请不要为我“生活上的寂寞孤单”不安。为了解除你们的顾虑,我觉得应当坦率告诉你们:前些年,我处于最悲惨境地时,剧团有一位独身的同志,给过我无私的安慰和帮助。后来,他对我有了感情,这两年曾多次提出过他的想法,但我始终没有答应。现在,小韵在你们那里生活得很幸福,我心上已无负担,可以考虑今后重新安排自己生活。这样,请你们千万不要再为我不安了。

    请允许我再一次由衷地向你们致谢。

    ……

    袁蓉读完信,止不住掩面哭了。

    可是,龙泉勋有不同的想法。他觉得善良、勇敢而又有觉悟的人,总是用自己的牺牲和克制来使他人得到幸福,谁知道薛慧秋信上说的她要“重新安排生活”的话是真还是假呢?薛慧秋这样的女演员,有一颗水晶似的心灵,她为了抚慰别人难道不能用演员的口吻像在舞台上那样说话吗?……

    写于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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