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世界上充满着骗局,尔虞我诈像大街上的包子、馄饨一样普遍。英国的“凯利”事件和美国布什政府的“新闻门”事件,被这两个国家的新闻界吵得沸沸扬扬,大有新闻界要和政府部门对簿公堂之势。从现在的情况看,似乎是两国政府有意夸大了伊拉克大杀伤性武器的制作能力,欺骗了两个民主国家的广大人民,从而发动了对伊战争。伊拉克这个主权国家,就这样在谎言下面被消灭了,改朝换代了。打败伊拉克的不光是美英超强的军事力量,还有比大杀伤性武器威力更大的谎言。最近,中国和俄罗斯的石油管道事件,也被许多国家和媒体所关注,为什么?因为这牵涉了太多的国家利益,因为承诺总是会成为一句空话。我们每天都在说“诚信”,可是诚信,就像打开窗子放出去的风,分文不值。总之,撒谎者总是有一副诚实的面孔。上至国家与国家之间,下至百姓与百姓之间,欺骗构成了世界、社会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今天,一个没有读过大学,只有大专学历,还近似于掏钱买来的文凭的叫阎连科的人,坐在这里给大家上课,他道貌岸然,正襟危坐,又哪里不是一场骗局呢?
既然拉开了大幕,我们就应该把戏唱到最后,就让演讲成为一场演出吧。
我演讲的题目是“我为什么写作”。原来,在给林建法先生说题目时,我给他说的是“我们为什么写作”。试图通过“我们为什么写作”这个话题,和大家交流一下“我们”——许多作家在写作中面临的困境。后来,我发现去谈“我们为什么写作”时,我会充满着欺骗。因为,我就是我,不是我们,不是大家,不是别的作家,如果谈我们、大家,我就只能欺骗,所以,我就临时将“我们为什么写作”改为了“我为什么写作”。这是一个比较小的题目,是一个考验一个作家诚实度和坦率度的题目,而更为重要的,是我写了二十多年,几百万字的小说,到现在我的确遇到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写作?
我为什么写作,写作为了什么,是我近年经常关门自问的一个问题。就像一个人一出门就撞到墙上一样,每当我坐在桌前,提起笔,面对稿纸的那一瞬间,出现在我头脑中的,不是我要写的小说的第一句话,而是“我为什么写作”这个挥之不去的问题。
“我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已经像我老家农村双扇木门后边那一道又粗又重的榆木门栓,它卡在了我的脑子里,横在了我的脑子里,不把它拉出来,我就打不开写作的大门,我会被活活憋死在那间屋子里。今天,我坐在这里讲“我为什么写作”,不是为了同学们好,是为了我自己好。我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对我自己不好的事情我都不爱去干。勉强干了,也是应付差事。如果不是为了进一步弄懂“我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不是为了把我头脑中的门栓拔出来,我也许不会坐在这里,坐在这里,也可能是满嘴谎言,假话多于真话,空话大于实话,套话连着大话。
我必须诚实地告诉大家,我最初学习写小说时,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为了逃离土地。为了离开贫穷、落后的农村,和路遥笔下的高加林一样,为了到城里去,有一个“铁饭碗”端在手里。在别的学校和一些记者面前,我会经常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对你产生最大影响的作家是谁?这时候,我总是脱口而出:张抗抗。张抗抗在30年前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分界线》,小说的内容、故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但小说的作者简介有一百多字,我记得非常清楚,说张抗抗是下乡到北大荒的知识青年,因为创作了《分界线》这部小说,已经被抽调到了哈尔滨工作——啊!这使我茅塞顿开,原来通过写小说这条渠道可以被抽调到城里去,可以使一个人脱离土地到那到处是高楼大厦的地方去。从此,我开始了学习写小说。那时的写作目的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明确。张抗抗这几十年写了许多优秀小说,但对我来说,她写得再多、再好都没有那部《分界线》好,都没有那部《分界线》给我的启悟大,简直是在一个少年那懵懂的头脑里打开了一扇天窗,照下了一片曙光。对于我来说,《分界线》和它的作者简介,就是一部伟大的世界名著,就是和《红楼梦》同等重要的传世之作。张抗抗,就是我少年时期的救世主,我将一生都对她怀着感激之情。
事实上,我也的确是通过写作最终达到了逃离土地的目的。当兵、入党、立功、提干,那一段艰辛的登山路程,我是通过发了那么几篇所谓的小说、独幕话剧和几首顺口溜一样的诗歌走完的。文学那时候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敲门砖的功能。一篇小说,就是一块敲开上帝慧眼的石头。1982年,随着自己成为每月有64元工资的干部之后,文学的功能在我这里开始发生了变化,开始得到“升华”。利用写作,已经有了可靠的工资,已经逃离了土地,下一步写小说的目的是什么?几乎是毫不犹豫、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写作的目的由逃离土地、吃饱肚子,就转化、升华到了成名成家。一切都是那样顺畅,那样自然,不需要任何的过渡与思考,成名成家就成了写作的又一目标。换一种方式来说,如果最初的吃饱肚子和逃离土地是写作最直接目的的话,那么,成名成家就是那个时候潜在的目标。正如我们伟大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中阐述的哲学观点和辩证关系那样,主要矛盾解决之后,次要矛盾会升将上来,浮出水面,成为新的主要矛盾。现在回忆起来,二十多岁时,我渴望成名成家,就像找不到媳妇的光棍渴望得到天鹅与美女的爱情。我们必须承认,所谓文坛,其实就是一个庞大的名利场。是我们所了解的所有名利场中隐蔽较深,总是搭着清高、清淡、淡泊的巨大帐篷而进行各种复杂斗争的一块角斗场。歌坛、影视圈、体育竞技场、书法家、画家等,这一些所谓创造精神财富的圣地和圣人,因为他们都没有作家读书多,所以他们都没有文坛作家们那么清高,藐视和淡泊名利。其实,我们揭开那块巨大的演出帐篷,或者从某一通道走进文坛的演出后台,也就明白文坛确实就是一块和别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名利场。
是名利场没有什么不好,像好莱坞一样,使每个身在其中的人,活得都非常明白,努力方向非常明确。为了挤入文坛,为了成名成家,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现在的问题是,当你为成名成家而努力奋斗时,我们这个社会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你发现今天这个社会,已经不再是写作的年代,是非常不适宜写作的年代。你写小说无论是为了成名成家,还是挣钱获利,再或是如人家所说,是为人民创造精神财富,写出传世之作,以使自己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如此等等。这一些目的、目标如果想利用写作来完成,在今天这个社会,都显得荒唐可笑,不合时宜,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当年,20世纪80年代初期,那是一个追求写作的人成名成家的最好时期,是文学的又一个盛唐,是作家的天堂岁月。今天你发一篇小说,明天你就名扬天下,后天你就能接到上百封乃至更多的读者来信。我不知道女作家的读者来信中是否都夹有男青年读者的照片,但男作家的读者来信中,里面夹着女青年的玉照是常有的事。可惜我缺少才华,没有赶上那段文学的黄金岁月。80年代初期,我还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文学爱好者,是军营里的一个兵,一个刚领上每月64元工资的小排长,为了成名成家,为了发表一篇小说,我曾经半夜到我们部队机关的大门口,把为了迎接上级首长莅临指导工作而摆在那儿、盛开着的茉莉花偷了一盆,藏在屋里,准备给文学刊物的编辑们送礼。那时候,我的部队是在河南商丘,要送礼的地方是河南开封,几百里路,坐火车要走三个半小时。到了星期天,我就买一张站票,把这盆茉莉花和一个短篇小说送到了开封的《东京文学》的一个编辑家里,在他家吃上一顿饭,听他谈半天文学,给我传授一些写小说的秘诀和小说的发展趋势,然后再买一张站票在火车的过道或厕所里站三个半小时,回到商丘的营房。
我举这样一个例子,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说明我那时的文学热情,为了说明成名成家思想给我带来的动力和力量。可是现在,热情、力量都已经离我远去,像白云飘飘那样一去不再复返。说实在话,我现在,最近几年,写作的目的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迷惘,越来越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不停地写作。“我为什么写作”成了我目前经常逼问自己的一个疑问,这就是我今天演讲的第一个部分。
第二部分,就是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换句话说,就是为什么今天已经不是写作的年代。不是写作的年代,但却是让作家异常尴尬的年代。在今天这个社会里,你如果提笔写作,你必须面对以下几种尴尬。一是面对市场的尴尬。市场经济,是商人的天堂乐园,是作家望而却步的坟地。至少是一部分作家的坟地,是我写作的一处巨大的墓地。我经常说,没有不渴望占有市场的作家,只有没能力获得市场的作家。我就属于后者,渴望获得市场,而又没有这个能力。市场就是读者。有人会说,想占有读者、市场,想让书卖得好些,那容易,怎么庸俗你就怎么写。庸俗不是庸俗,庸俗是一种能力,庸俗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种光芒。金庸庸俗吗?天下第一大俗。为什么叫“金庸”?金庸金庸,就是为了金钱而庸俗,为了读者而大俗。可是我们能写出《射雕英雄传》吗?还是能写出《笑傲江湖》《鹿鼎记》和《书剑恩仇录》?琼瑶庸俗吗?天下第一女俗人。可我们说人家俗,我们有人家俗的能力吗?不是没有俗的勇气,而是没有俗的才气。一个作家,你能写哪一方面的小说,是你一出生就决定了的。你的成长经历决定了这一切。你的父母决定了你哪年哪月在哪天出生,决定你什么时候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背景和什么样的社会环境,这就已经决定了你的成长经历。你没有什么可以选择,你只能在命运路线图的引导下,默默地走路就是了。所以,作家个人,并不能决定自己写什么样的小说,而是你从娘胎里一出生,命运已经决定你如果写小说,你就只能写什么样的小说。马尔克斯只能写他的马孔多小镇,福克纳只能写他的“邮票”之乡,海明威写《老人与海》和《丧钟为谁而鸣》,这都是从娘胎一出生,这些都已经在他们的命运的道路上藏着、等着的。等待着他们手握写作之笔,默默向前,去寻找,去获取。有句话说:“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别人的就是偷来的。偷来的总不是好东西。”这句话用到写作上非常贴切,简直就是一切作家最容易理解、又最难做到的一句至理名言。今天,大家对池莉的小说《有了快感你就喊》,毕淑敏的小说《拯救乳房》说法颇多,而且多有嘲弄之意,之所以会这样,不仅是这两个书名,而且还因为这两本的内容都很吻合市场潮流,销路很好,都卖了20万册左右。我以为大家大可不必这样心胸狭窄,大惊小怪。一个作家的书卖得好是件好事,我是求之不得,只可惜没有能力写出那样好卖的小说。她“有了快感你就喊”,可我是那种有了快感也喊不出来的人。毕淑敏能够“拯救乳房”,是因为她本来就是医生。可是我,不要说“拯救乳房”,就是有了感冒我都治不好,都必须上医院,低三下四求医生。还有贾平凹、余秋雨、王朔,他们的市场都很好,这你能做到吗?做不到,又想要,这就是一种尴尬。前几天,我到我们门诊部去看病,输液,治头晕,和我住一栋楼的一个医生也在那儿输液,她是80代由文学的黄金岁月滋养起来的老读者,下过乡,对那一代知青作家非常熟悉,什么梁晓声、张抗抗、史铁生、韩少功,她都能如数家珍般说出他们80年代的小说、人物和故事。我们在一个输液室里聊完了天,她最后很同情地问了我一个问题,说:“阎作家,人家说你写了很多书,说你的书没人看,卖不动,出书都要自费。出那么多书,要花多少钱呀,你出书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不见你做什么生意,这钱是不是领导给你拨的专款?”
这就是尴尬,不仅是面对读者的尴尬,更重要的是面对市场的尴尬。
尴尬之二,是面对意识形态的尴尬。以前我们学习哲学,总是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是第一性,意识是第二性。可在写作中间,则往往是“上层建筑”决定“物质基础”,往往是意识是第一性,物质是第二性的。就是说,你有什么样的头脑,什么样的文学意识,决定你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决定你的小说写完后,在读者中、社会上产生什么样的功效。我非常羡慕,20世纪60年代末期,尤其是7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他们写作,头脑里无拘无束,根本没有意识形态的概念,天马行空,横来竖去,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怕写不到,就怕想不到。对他们来说,“想不到”是他们的巨大的约束,但对我,对60年代初和50年代出生的许多人,不光是“想不到”的问题,还有“做不到”的问题,“敢不敢”的问题。大家可以认真考察一下,凡是那些总是获“五个一”工程奖和被政府反复推荐的作家和作品,准是和我年龄相仿或比我出生更早的一些人和他们的作品,40岁以下的很少,几乎没有,四五十岁,或50岁以上的居多,几乎全部,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说这些作家不好,作品不好,而是说我们这一代人,和我年龄相仿或更大一些的人,所面临的意识形态的束缚,面对意识形态的尴尬。我从来不反对作家们去写某一类“主旋律”的、一味歌功颂德、粉饰生活的小说,我主张给这些作家发金奖、大奖、巨奖。为什么?因为我们生活在充满了意识形态的社会里、环境里,那样的作品人家不去写谁去写?这和冲锋陷阵一样,正是因为人家冲在前边了,把咱们留在后方了,让我们可以安心地在后方写你想写的小说了,思考你想思考的问题了。我们应该感谢那些作家,感谢他们为我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和才华。可是,当人家冲在前面,为我们赢得了写作空间和思考空间时,我们在“后方”又写了什么?想了什么?似乎是除了对“边缘化”的感叹和无奈的叹息,别的并没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经常私下里对朋友们说,甘愿“边缘化”,其实就是一种甘愿堕落。是乡下媳妇面对婊子的叽叽喳喳。是一个大男人面对卖淫女大把大把花钱时,在边上急而无奈地跺着脚地连连哭喊:“那是我的钱呀!那是我的钱呀!”
——这都是一些玩笑话。回到正题上来,说我们面对意识形态的尴尬。说我自己面对意识形态的尴尬。前面说过,我是一个对写作有很强功利心的人。有功利心的人,就不可能不对意识形态有所关心。我始终认为,作家没有无功利的写作。至少说,当代的中国作家,还没有无功利的写作。还没有人到达那样的境界,无非看你的“功利”是什么性质的功利。作家没有无意识形态的写作,无非看你所表达的意识形态是什么性质的意识形态。汪曾祺老先生的写作,是意识形态最淡的写作,但当我们把他所处的写作年代结合起来看他的作品时,我们会发现他作品中的“淡泊”,恰恰是另一方面浓重的意识形态;是他面对强烈的意识形态的强烈反应。可是我们,我自己,面对今天的强烈的意识形态,却做不出强烈的反应来,表现得迟钝、木讷,说白了,也仅仅是一种尴尬而已。无论是顺应意识形态也好,逆反意识形态也罢,在这两者之间静静观望,偷偷窃笑也行。这都是一种反应。而表现在我自己身上的,却不是这些反应,而是迟钝后的尴尬。是欲要摆脱的困难,是摆脱中的挣扎,是挣扎不脱以后的暧昧。这就是我,还有许多人面对意识形态的尴尬和暧昧。“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这是50年代后,6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最常说的两句话。4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他们只说这两句话中的一句话,他们说:“我们是生在解放前,长在红旗下”;70年代后出生的人,他们对这两句话的含义非常陌生,他们不说这两句话中的任何一句,他们只说两个字:“哇噻!”只有我们这一代人,对这两句话才说两句,而不是一句或干脆不说。“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这完整的两句话,对于作家来说,它不是凭空的两句话,它有可能影响着你一生的写作。你必须对这两句话有自己的见解和思考,必须和你的上一代、上几代、下一代、下几代有所比较。可是你比较了,思考了,有些明白什么了,又能如何呢?这就是你的尴尬。在写作中不可战胜的不是别人,不是我们的社会,不是我们的社会意识,而是你自己。是我自己的头脑。意识形态没有像爹妈那样管着我们,但我们自己约束、管制了我们自己。是我自己管着了我自己。为什么,因为我占全了那两句话——“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
尴尬之三,是面对一些专业读者,或说职业读者的尴尬。说到读者,我们大体上可以把读者分为三个群体。第一群体最多,占了读者的大多数,他们读书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消遣,为了打发时光,为了增加自己的谈资,为了人云亦云。他们读书不是为了学习,更不是为了思考。如果把读者群比作金字塔的话,他们在金字塔的底部,人数众多,是塔之基础,没有他们,就没有金字塔的存在。而在金字塔中间的,是第二群体的读者,他们要比第一群体的读者少得多,又比第三群体多得多,但他们读书的目的,就不仅是为了消遣,不仅是为了打发时光。他们的目的是在消遣中“学习”,他们不仅用情感阅读,有时还用自己的灵魂阅读。他们是当代文学存在的最好的理由。第三群体的读者,他们占据着金字塔顶部,人数虽少,却是读者中的“精英”。他们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思考;或者说,不仅是为了消遣、学习,而且是为了思考,更重要的是为了思考。他们读书,一般不太用情感去读,更很难用灵魂去读。但他们用他们的大脑去读书,用思考去读书,思考艺术,思考文化,思考文化与思想,思考良与莠,意义与无意义,价值与伪价值。他们是读者中的专业读者,读书就是他们的职业。比如评论家、作家、大专院校中的文科老师、教授、专家等等。我说的第三种尴尬,是指作家在他们面前遭遇到的尴尬。这种尴尬不是说他们说你的书不好,你的小说不值一读的尴尬,而是他们见什么都说好的尴尬,不看书也说书好的尴尬。现在,作家都在抱怨评论家,好像作家不抱怨评论家就不是大作家,就不我行我素,特立独行;可说心里话,一些评论家也确实有让人抱怨的地方。现在,评论家不看书是比较普遍的,作家不关心当代文学更是普遍的。为什么会出现文学的批评中心由北南移的倾向?由作协、社科院、文研所等传统中心向院校转移的现象?这种转移是好还是不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转移,这些我们都不去管它,重要的是评论家要看书,作家要关心当代文学。职业的、专业的读者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有一次,我和一位好朋友评论家聊天,谈到评论家不看书乱发言的事,他说你们作家不看书一写就是几万字,几十万字,一拿就是一大笔稿费,凭什么要求评论家一看就是几万字、几十万字、上百万字,一写也就几百字、上千字、一万多字,辛辛苦苦就拿几包烟钱?他这一问,让我无话可说,和一出门撞到了柱子上一样。现在的情况是,许多作家不读书,不关心当代文学,而忙着成名成家是为了赚钱,可一些评论家们也不读书,也忙着成名成家,你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说不清他们为了什么,也不敢说他们为了什么。这一忙,就顾不上读书了。顾不上读书,作家必然就又要尴尬了。连职业的作家、职业读者都不看书了,你说你能不追问自己写作是为了什么吗?不追问写作的意义吗?
读者的金字塔是因为有了占据底部的大批读者才有了基础的;有了占据中部的又一批读者才直立起来的;有了占据顶部的专业的、职业的读者才有了价值的。对于作家,无论你占有哪一部分读者,都是一件美好的,值得庆幸的事,可对于我来说,我是哪一部分读者都占有不了,这就是我的尴尬,是我写作的无意义。在今天的写作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写作的理由,我们也可以找到更多的不写作的理由,找到更多的写作的无意义。
既然写作有那么多的无意义,那么多的尴尬,那么,你为什么还在不停地写?为了写作,我家的床上,每天我掉下的头发比狗毛都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也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三部分——每个人的写作,都有自己的理由,都要给自己找到写作的理由。比如说为了愤怒的宣泄,愤怒出诗人嘛。比如说,为了证明自己在人世的存在,我写故我在嘛。比如说,为了改变社会、改造社会,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嘛。比如说,为了生命的延续,写作是作家生命的一部分嘛。如此这般,凡此种种,都是一个作家写作的理由。一个作家,没有无目的写作,也没有无理由的写作。而我,给自己找到的写作的理由非常简单,就像猪吃饱了是为了好好睡觉一样,我写作的理由是为了好好活着。具体说,就是为了排遣自己人到中年之后,一日渐长一日的某种担忧与恐惧,而尽可能像自己年少时那样天不怕、地不怕地好好活着。实话说,我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胆子变得越来越小。年龄越大,胆量越小。我想,我这一生的生命,结束的原因不会是因为某种疾病,而会是因为自己把自己吓破了胆而死亡。即便有了某种疾病,那也是被自己吓出的病。举例说,我每天去食堂吃早饭,或每天去办公室取信,走在军营的路上,最害怕的事是碰到机关干部和首长。因此,我总是躲到路边上低着头走路。在路上,你见了这些领导,不向人家点头问好肯定不行。不点头问好,不知道你的生活中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情。可你热情地点头问好了,人家根本不爱搭理你,爱理不理你。莫言说,他在部队时总觉得自己是个坏人,犯了错误的人,离开部队,才发现自己完全是个好人。他这话我是深有体会。在军营你天天不上班,坐在家里写小说,尽管许多干部、领导每天上班也是喝茶、聊天、看报纸,可我还是觉得特别对不起人家,像做了贼一样,偷了人家一样,偷了党组织一样。还比如说,我还特别害怕和首长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一旦坐在了一张饭桌上,你就必须去向首长敬酒。可你去敬酒了,说了很多违心的热情的话,首长也记不住你是谁;可你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去敬酒,首长一下就记住你了。永远记住你了,你的生活中就又要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了。还有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特别害怕警察;警察一朝我敬礼,笑着叫一声“同志”,我就马上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再有去商店买东西,一下楼发现东西不合适,想回去换就害怕服务员不高兴。在生活中,令人担忧害怕的事情无处不在。白天走路害怕碰到领导,晚上走路时害怕掉进没有井盖的下水道。回到家里害怕突然从老家来电话。老家里没有电话,就是母亲和姐姐、哥嫂们基本上一切平安。一有电话,肯定不是哪个亲人身体不好,就是哪个亲戚在镇上做生意,一天挣了七八块的钱,因为不想报那五块钱的税,被人家罚款50元,50元拿不起,和人家讲理时嗓门又大,大得和吵架一样,这样,你就被关进了派出所或者公安局,再不拿钱就有可能要拘留逮捕了。反正老家一来电话,准是这样叫你担心、害怕的事。担心与害怕充斥着你的日常生活,见缝插针,无处不在,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日子。这是日常的、零碎的一面,也是更为具体的、物质的一面。更大的,来自精神方面的不安和担忧,其实就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恐惧。
我是一个非常怕死的人。20年前,我父亲因为哮喘病,肺原性心脏病,死在我的怀里,吐出的最后一口血流在我的手上,从此死亡就每天缠绕在我的头脑里。父亲死后,母亲和哥哥、姐姐们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可我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害怕,竟连续三天脑子里一片空白,哭不出一声,掉不出一滴泪来,直到第二年从部队回家探亲,我家里空无一人,只有我面对着父亲骨瘦如柴的照片时,才面对父亲掉出了眼泪。我是因为害怕死亡才写了那部长篇小说《日光流年》,讲了一个人与死亡抗争而无奈的故事。我希望能通过写作,在我的后半生中,对无处不在的恐惧形成一种抵抗。我已经四十多岁,有过许多经历,目睹了太多的爱情的虚假,对虚假的、逢场作戏的爱情感到一种真实,而对所谓崇高的爱情感到一种敬畏和害怕,因为有一种对崇高的恐惧,就写了《坚硬如水》,讲了一个严肃的、革命的“爱情故事”,借以排遣自己对爱情与革命的敬畏和害怕。我因为腰椎、颈椎长年有病,东跑西颠,四处求医,十几年不愈,就总害怕自己会有一天瘫在床上,成为一个残疾人,所以今年又写了一部有关人类残疾的长篇小说,叫《受活》。还有《年月日》对恐惧寂寞的描写与抵抗,《耙耧天歌》对疾病的恐惧与抵抗。如此等等,我想我近年的创作,都与恐惧相关。直接的、最早的构思与创作的原因都是来自恐惧,或者说惊恐。生活中有了某种担忧,这种担忧到一定时候,就写一个短篇借以排遣和对抗。有了害怕,害怕到一定时候就写一个中篇,借以排遣和对抗。对某一件事,某一类事,某一种情绪、精神、状态感到长期恐惧,越恐惧越想,越想越恐惧,长期、长年忘不掉,无以排遣,那就写一部长篇借以排遣或对抗。
小的时候,我在农村,在山区老家,走夜路特别害怕,尤其是一个人走在半夜的坟地边上,害怕得心惊胆战,毛发直竖,怎么办?就大声地唱歌,大声地喊,借此给自己壮胆,以走过那一边山脉上的坟地。现在写小说,也正是这样一种状态,假借写作,以度过人生与社会的一片又一片令人恐惧的墓场。
少年时候,我最崇拜三样东西,一是权力,朝思暮想当一个村长或村支部书记。那时候,每天上学或星期天出门打工干活,都能看见我们村党支部书记家的女儿站在马路边上吃馍。她不是吃馍,她是向世界展示她手里的馍,展示她爹手里的权力。因此我就崇拜权力,想长大了当村支部书记。二是崇拜城市。19岁时,第一次坐120里路的汽车去河南的洛阳,看到洛阳的楼那么高,姑娘们那么漂亮,我就渴望这一辈子能娶个城市姑娘做老婆,能住到城市的高楼里,而且是住得越高越好。三是崇拜健康,用现在的话说叫崇拜生命。因为我从记事起,看到的就是我们家每天为姐姐求医问药,姐姐病没好,又为父亲求医问药。总之,似乎家里一天也没少过病人,因此,就从小渴望自己长大后有健康的身体,盼望自己最好一辈子连感冒也不得,能够永远活着,长生不老。可是现在,连这三样我自小为之努力奋斗的东西都已经成为了我的恐惧。崇拜权力——现在40多岁了,回到老家,却还害怕我们村的村长,老远见了就忙着给他递烟,笑着和他说话;崇拜城市——却在城市的大街上害怕警察朝自己敬礼;躲到小胡同里走路,害怕从小胡同里窜出来一个干部子弟。人家说,咱们国家领导人或部级领导都有一套四合院,都住在北京的胡同里。崇拜生命,崇拜健康——却偏偏自己一身的毛病,毛病不大,它总让你想到残疾与死亡。
说到底,我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脆弱,对女人来说,会导致多愁善感;对男人,会导致杞人忧天,变得神经质、偏执狂、神经病,对大事小事、该的和不该的都产生恐惧感。
抵抗恐惧,这大约就是我目前写作的理由,就是我为什么写作的依据。
今天所谓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大家,谢谢同学们!
2003年9月30日,后经整理
第70章只有追求没有旁顾——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新世纪汉语写作走向”讨论会上的发言
“汉语写作”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学术问题,已经被文学界讨论了将近10年。就是今天我们在“汉语写作”前面冠以“新世纪”三个字,它也仍然是个老问题,老话题。一个老问题,老话题,不断地被专家、学者、教授和作家们不厌其烦地讨论、争论和言说,也足见这个问题的庞杂,这个话题的魅力。
既然讨论的是汉语写作,我就从写作——即文学创作的角度谈谈汉语与写作的关系。在创作的过程中,我并不以为汉语写作有多大危机,比如“欧化语言”“长向子”等对汉语的影响。在20世纪30年代,茅盾、巴金他们的小说语言受外来影响很大,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欧化非常严重;而沈从文、老舍、萧红他们则完全使用另外一套小说语言进行创作,这种乡土的、民间的、区域化、地方化的语言,在那个年代的写作中构成了另外一种汉语景观。是一种更为美丽、壮观,更具生命力的汉语写作的风景。正是这样截然不同的汉语写作的风光,构成了那个时期斑斓多彩、绚丽耀眼的文学景色,构成了那个时期汉语写作的主要构架和丰富的内涵。仔细想来,没有那时所谓欧化语言的写作,也就没有那时汉语写作的丰富,也没有那些本土语言写作的发展。
去年,在大连的一个文学会议上,大家讨论汉语写作时,陈思和先生说了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他说:“中国作家用欧化语言进行写作,也同样是汉语写作。”在那个会上,他很详细地论述了他对汉语写作的宽容与见解。我想,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考虑和见地。只是说,我们没必要对汉语写作有那么多的担心,没必要担心有5000年历史的汉语会因为几个作家的小说语言有欧化倾向,充满了翻译腔而受到侵袭与伤害;没必要担心网络语言对汉语写作构成了什么威胁,使汉语写作到了必须警惕,必须防范,必须服用中药进行调理和医治的田地。汉语是强大的,几千年的汉语历史,像一棵根深枝茂的大树,它不会被几股什么细风所吹倒,不会被几场细雨所淹没。相反,正是有这样那样的风雨,汉语这棵大树才不断地在生长中得到新的滋养,而更加枝繁叶茂,有着旺盛的姿态。也因为有这样那样的风雨,使一部分作家对方言、地域性语言、民间语言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更自觉的追求,也才使我们今天出现的多元写作中,呈现了汉语“多元”的丰富景观。
汉语是我们写作最根本的源泉,是文学这棵大树最坚实的根茎,这是不可动摇的,也是不可更改的。你有天大的能力,都无法撼动汉语这棵大树。即使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了“文革”和许多与“文革”相类似的历史时期,有过这样那样的“文字狱”,曾经使汉语写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但是,严冬过后,春天依然会降临,汉语也依然会修复伤痛,依然会走向丰富与发达,依然会回到它先前枝繁叶茂的境地里去。
汉语是强大的。
汉语是不会轻易被动摇的。
具体到作家的汉语写作中,我以为真正属于每个作家的只有一种写作语言。谁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写作语言,也许谁就有可能成为我们说的那种语言大师。鲁迅、老舍、沈从文、张爱玲、萧红、赵树理、孙犁、汪曾祺等,他们都是那种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小说语言的大作家、优秀作家,都对我们的汉语写作产生过重要影响,甚至今天,或多或少的还在影响着一部分人的汉语写作。但是,有一点我们必须清楚,他们的语言,独属于他们个人的创作,而不属于别的任何作家。属于每个作家的只有一种他自己的语言。作家每部小说的创作过程,也都是对这种语言寻找的过程。找到了,也就“非凡”了,找不到,也就只能痛苦地滞留在寻找的过程中。决定一个作家使什么样小说语言的有两个部分,一是他的成长环境,二是他的阅读背景。成长环境是先天的,父母给的,像是你一出生就已存放在那里的一大块等待发酵的面团,一缸等待卤水的豆腐,或者是一湖不能流动的死水。而阅读则正好是帮助面团发酵的碱,是点入豆腐缸中的卤水,是促成死水流动的暗道或河渠。没有阅读给你的启悟,那面团、豆腐、湖水都是死的,在写作中只能散发出一种死亡的气息。可只有阅读,放弃自己成长的环境与经历这把启开写作语言密码的钥匙,那阅读如果不是一棵无根之树,也是一棵断根的芦苇。反过来说,成长与阅读这两个要素,是写作中的一对孪生,二者不可分割,缺一不可。但是,有了二者,并不等于你找到了独属于你的写作语言,和卤水点豆腐一样,多少卤水、多少豆汁,什么样的卤水,什么样的豆汁,如何的搭配比例才能使这一反应恰到好处,处于最佳状态——这,就是一个作家在写作中对独属于自己写作语言的寻找过程。
一个作家——就我个人而言,在写作的过程中,只有对语言寻找的追求,并没有对汉语写作修正、匡扶的明确承担。除非我到了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独属于我个人的写作语言时,也许我才会顾及到我的写作语言应该对汉语写作承担什么,或者已经承担了什么。可是,我不相信我这辈子能找到独属于自己的写作语言,也没听说过哪个作家斗胆说他已经彻底找到了独属于他的写作语言。我只相信,我一辈子的写作,都是一种苦苦无奈的对独属于自己写作语言的寻找、追求的过程。
2003年9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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