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文论-什么叫真实?——在山东师范大学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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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所有的作者、读者、批评家都把真实当做小说的灵魂,这已经是小说成败与否最基本的标准,是衡量当代文学与当代作家最起码的尺度。可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真实在哪里,衡量“真实”是否真实的标准又是什么,却很少有人再去过问和追究。我想文学应该不断地对我们所面对的一切的一切,都产生怀疑和追究,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真实。对真实产生怀疑,对真买的来源产生怀疑,对真实的标准产生怀疑。相信1+1等于2是孩子们的事情,是数字家的事情,作家应该坚信1+1不等于2,而等于3,等于4,或者等于0。写作的过程,就是证明1+1不等于2的过程。如果不是这样,还要文学干什么?文学要告诉人们的是那些人们不知的,说不清的,理不顺的。情感为什么会成为读者永恒热爱的主题?正是因为情感是人们说不清、理不顺,最为麻乱的东西,它需要作家来证明情感是1+1不等于2,而等于3或4,或者等于0,等于极大的一个负值。艺术对于人之所以有着长久的魅力,就是因为物理、数学、化学等等其它学科,其它任何的学科,都无法完成这一点,而人们又离不开这一点。这时候,艺术的产生,便应运地填补了这一点。而文学,尤其是小说,在艺术门类中,则更擅长这一点,更适宜于证明1+1不等于2,而等于别的或大或小的任何值。文学不应该追求人们看到的真实,而应该追求因为看不到就误以为不存在的真实,误以为虚假的真实。作家应该借助必须的,最为起码的想象,来把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而不是把可能变为可能,把存在转化为存在。而现在我们看到的情况却恰恰相反。洋洋洒洒几十万言,上百万言,所谓“深刻揭露社会现实”的小说,却不比一张《南方周末》更深刻、更形象、更为一针见血和更具深层的思考;所谓“深刻描绘了男女的复杂情感”,却原来都是最普通常见的男女的床上之爱。我们总是以生活的细节来衡量小说的真实,结果却是小说是否真实,要看它是否描写了我们睁眼可见、目所能及的生活的细碎和庸俗。这导致了所有的人,大都误以为真实就是“我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舍此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的,想象的,都是空穴来风和无中生有。

    我们忘了,小说之所以是虚构,正是因为它的本质就是空穴来风和无中生有。我们忘了,其实生活的复杂、龌龊与美好的深度,都要比我们所看到、想到的复杂得多,龌龊得多,也美好得多。就是你是最具天才的想象的作家,事实上你也想象不到生活到底有多么复杂,多么美好或肮脏。这也正如我们无法目测大海的深度一样。因此,当我们以为我们所写的和生活一模一样时,就像我们看见了一滴水,就误以为我们看见了大海,描绘了生活的真实;拥有了一滴水,就误以为我们占有了大海,掌控了生活的真实。与此同理,当我们有了一些想象时,我们也会以为我们穿越了生活,超越了生活,走入了生活的底部,得到了生活真实的根本。仔细想想,这和一个潜水员从海水中捞起了一把沙子,就说自己到了大海的最深处有什么区别?

    真实是存在的,但我们永远无法掌控它。

    我们只能接近真实,而永远无法占有真实。因为每个有头脑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真实标准和寻求真实的途径,而不是只有别人的真实标准和别人探求真实的途径。要知道,我们相信科学,批判迷信,可一个真正的巫师却坚信他(她)所看到的鬼蜮世界是一种绝对的真实存在;要知道一个孩子看见一只燕子在天上飞着时,它就已经相信了神灵住在天上的真实,而我们再去劝告他世上无神,只有人时,那就已经是个谎言,而不是真实。巫师和孩子的悲哀,在于他们无法像作家一样把他们看到真实记录下来,描绘出来。而作家的悲哀,却在于自己不相信巫师和孩子看到的事与物同样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们可以说,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生活无所谓真实。生活本无真实的存在。只有作家自己的眼与心灵是真的,其余的都是假的。

    或者说,来自内心的,都是“真”的,来自生活的,都是“假”的。因为任何事物,当流过作家的笔端之后,都已经经了作者的选择和过滤,都已经失掉了它原有与事物的联系,都已经不再是它原有真实,已经不再拥有它原来的本质。这一点包括照相机拍摄下来的照片亦是如此。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死死地抱着“生活真实”这棵枯树,宁可吊死也不去换一棵新生的树木靠一靠,乘一乘凉?我以为,生活是没有什么真实可谈的,只有一些经验可供你回忆,而今天真实的,也许明天就是假的了;今天我们误以为是假的,一段沉静的对白之后,也许我们就会看清它是真的了。一个作家,应该有自己的真实标准。应该创造自己的真实标准。应该坚信自己的真实标准。可以不相信生活的真实,但不能不相信自己内心的真实。

    重要的,是一个人要有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内心。

    2004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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