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文论-小说的困境——在青岛大学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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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到青岛来,没想到青岛要比传说和我想象中的青岛还要好。去年,我儿子考大学,我和儿子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研究志愿,选择学校,选择学校所在的城市。现在看来,我们父子共同犯了一个错误。我们选择了上海。他考到上海的一所大学。上海,的确是一个大的都市,和庞大的跑马场一样;而青岛,远不如上海大,可它是都市中的明珠。我们放弃了对明珠的拥有,选择了跑马场对看客的抛弃——因为他一到校,他们学校就搬到了几十里外的上海的远郊。

    我们总是在不断的错误中做着每一件事情,过着每一天的日子。错误,总是把我们置于困境之中。今天,我们共同来探讨一下:“小说的困境”这个话题,来探讨一下写作中的困境和对困境的摆脱。

    仔细考察一下万事万物,动物有走投无路的困境;生老病死的绝境。植物有百日大旱的困境;三年不雨的绝境。而我们人类,有饥荒、水灾的困境,也有面对瘟疫、鼠疫、麻风病、癌症、艾滋病和各种掠夺与战争等种种难以避免摆脱的绝境。而艺术——小说创作,和动物、植物、人类一样,也同样要遇到困境,或者绝境。

    今天,小说遇到的困境,首先是创新的不可能性。谁都知道,创新是创作的唯一出路,没有创新,就没有创作,而只有制作,像机砖厂流水线制作砖块、瓦片的机器一样,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的大小、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砖和瓦每一块都不一样,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那砖瓦就失去了它的用途,但小说创作——每一篇、每一部都是重复制作,那它就不是小说,而是砖头瓦片了。

    可是,谁能保证你的创作每一部都是全新的呢?先说故事。什么是故事?故事就是关系,就是对立和联系。人与人的对立与联系,人与社会的对立与联系,人与自然界的对立与联系,人与动物、植物的对立与联系,动物与动物和自然界的对立与联系,自然界与自然界的对立与联系,如此等等。正是这些各种各样的对立与联系的复杂的关系,构成了故事中最本质的关系,也就是咱们日常说的线索。然而,文学发展到今天,就是我们的白话写作,也有了一百年的历史,各种各样的故事已经浩瀚如烟,穷尽了所有,加上我们的古典文学,加上整个世界文学,你们想,还有什么样的故事没有被人写过,在那儿等待着你去发掘?就说爱情故事吧,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可当我们真的要去表达爱情时,会很容易地发现所有电影、电视、小说中的故事,故事中的线索,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过就是男女恋爱、三角恋爱、或四角交叉恋爱。说来就是这么简单,伟大的《红楼梦》那么庞大、复杂,其中最重要的故事线索也不过就是三角恋爱。三角恋爱这样的人物关系,是爱情故事中最勾人心魄的对立与联系。由此可见,小说是复杂的,但去其衣饰皮肉,留其筋骨血脉,对立与联系的关系都不会特别复杂。电影学院的老师,把世界电影故事进行了综合分类,发现无数的电影,演绎的是有限的故事,也就那么七八种人物与人物间的关系。无论你是何样了不得的电影故事,都逃不了他总结的那几种关系。电影故事如此,小说故事亦是如此。这种说法有些偏颇,但它说明了我们的写作,事实上早已穷尽了各种故事,谁想写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全新的故事都是不可能的。这就是小说遇到的困境。是创作的尴尬。每个作家——真正热爱文学的优秀作家,你必须意识到,创新和创新的不可能性,把你推到了夹缝中间,让你走入了困境。

    另一困境,就是小说艺术形式的困境。为什么我们今天总是看不到新鲜的小说?除了重复不断的故事复制:反腐败总是贪污和反贪污,总是邪不压正;爱情故事总是婚外恋,第三者的正义和原配的伤悲,男人夹在中间的尴尬;青春成长小说总是代沟之下的忧伤和自恋;白领小说总是职员和老板的床上纠葛,如此等等,除了这些简单的人物关系——线索之外,就是叙述的重复,结构的重复,语言的大众化。应该警惕,文学在90年代崇尚个性化写作之后,有了相当的丰富景观,但今天的“个性”,又重新成为一种新的重复,新的大众化写作。比如我们说的“私密写作”,比如被有些评论家讥讽的“下半身写作”,这些艺术方式,本来都是异常个性化的个性叙述,可现在事实上已经没有了个性,成了大众言说。所谓个性,就是要不断地探索和创新,探索和创新的脚步一旦停下,今天之新,就会成为明日之旧;昨日的个性,会成为今日的共性。可是,艺术形式的创新与探索,在20世纪的世界文学中,是艺术的主调,是主旋之律,几乎已经丰富、穷尽了所有艺术形式;似乎留给我们的,已经无路可走。为什么会出现《马桥词典》和《哈扎尔词典》之争?以韩少功那样的写作经验与素养,他会傻到明明知道有了《哈扎尔词典》那样以词条形式结构小说的小说,还偏偏用词条形式去结构他的《马桥词典》吗?为什么每一部有探索性的小说一经问世,批评家马上就能指出你的小说来源于哪一本小说,你受了某某作家的影响。当然,出现这种尴尬局面的因素很多,比如作家想象力的匮乏;比如作家写作中探索思考的懒惰等,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的确是各种各样的叙述方式、结构形式、语言腔调,包括句子的组成特色等,都差不多被别人实验过了,你以为自己的实验是一次了不得的实践,事实上可能是一次毫无意义的重复。是自己踩着别人的脚窝前行,只是因为自己的视力所限,没有看见前进的道路上已经遍布了伟大者的脚印。

    关于小说故事和形式创新的不可能性,在几年前都被警觉的作家和批评者指了出来,写过文章,有过一些讨论。他们说“创新人的狗在作家的屁股后追得作家满世界乱跑。”这多少有些挖苦某些作家的写作,但你得承认事实的确如此。而现在,作家除了以上的困境之外,就是面对着文学没有了好坏标准的困境。80年代、90年代,文学有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标准,比如“寻根文学”的兴起,比如“新探索”文学的兴起,比如“新写实”的兴起——这里,我说的不是流派,不是每年兴起一次两次的文学运动和高举的旗帜,而是因为文学有它内在的价值尺度而出现的一些对文学发展有推动作用的文学景观。而现在,文学景观仍然存在,但对文学都失去了推动作用。热热闹闹的反腐败写作能推动文学发展吗?声势浩大的影视改编能帮助文学发展吗?帝王小说能给我们的创作带来什么新的东西?“下半身”写作能支撑起文学的江山吗?轰轰烈烈的评奖活动能使作家从中获得艺术滋养吗?景观此起彼伏,文学止步不前。就像农村的三夏大忙,忙种忙收,日夜奔袭,收获的都是一些干瘪的麦粒和在雨水中腐烂的坏麦。这种麦子,就是堆满麦场,各家各户缸满囤流,到了下年,仍然没有小麦种子,仍然没有可供越冬的粮食。

    饥饿和没有种子是农民最可怕的事情。而文学,也一样如此。可今天的文学,不是饥饿,不是没有种子,而是文化市场的过分丰富,良莠不分,导致文学失去了标准,致使大批读者和许多作者都以为在大街上四处摆着的兑水酒精,就是纯正而烈性的粮液,以为卖得最快的不洗泥的萝卜,就是又肥又大的人参。没有全新的故事并不可怕,没有全新的小说形式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读者不再需要新的故事,不再需要你在艺术形式上的探索。而今天的文化市场,已经证明文学最大的尴尬最大的困境,就是读者不需要这些创新,不需要文学有鲜明的文学标准,不需要知道鲁迅的小说比张恨水的小说要好,一旦他们知道鲁迅要好于张恨水时,他们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去消费张恨水。他们需要意识形态话语中明确地告诉他们那些所谓的“反腐小说”就是正襟危坐的严肃文学,从而使阅读这样的作品也成为时尚和高雅;需要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篇累牍地证明那些一味关心一栋别墅、一辆轿车、一管口红、一瓶香水和几个小姐的小说是最贴近这个时代核心的小说,以便使阅读的时尚成为阅读的价值。如此等等,当文学失去标准时,会给读者带来无限阔广的挑选文学消费的便利,也会给读者带来上当受骗的一个大的平台;而更重要的,是给伪文学带来了扼杀文学的最好良机,使那些粗制滥造的文字工作者可以在大街上以作家的名义以崇高的名义招摇过市,以艺术为幌子,以为人民服务为幌子欺世盗名。

    这,就是目前小说遇到的困境,是几年来许多作家的尴尬。当然,没有困境,写作也许就没有了挑战性。没有挑战性,写作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一个作家,在面对困境时,他如何确立自己的文学观,如何建立自己的世界观,如何以独有的姿态,面对困境,走出困境,这都是非常不同的。就我个人而言,我曾经说,要走出困境,要想不面对困境,其实非常简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放下笔,停止写作。

    不写了,也就没了困境。要写,你就必须永远都在困境之中。没有困境的写作,是毫无意义的写作。

    2004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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